第159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8
  黄钟公
  等三人直追出来。
  令狐冲提气疾奔,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黄钟公大叫:
  “二弟,二弟,你到哪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飞奔。突
  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二庄主,请留步!”
  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重重撞在他身
  上。这一冲之势好急,那人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令狐
  冲忙中一看,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挺的横在当地,身子
  倒确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字却拉不上干系
  了。
  令狐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
  口,便不再追来。丹青生大叫:“二哥,二哥,快回来,咱们
  兄弟有甚么事不好商量……”
  令狐冲只拣荒僻的小路飞奔,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
  是离杭州城已远。他如此迅捷飞奔,停下来时竟既不疲累,也
  不气喘,比之受伤之前,似乎功力尚有胜过。
  他除下头上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
  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
  个人来,头发篷松,满脸污秽,神情甚是丑怪。
  令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一笑,囚居数月,从不梳洗,
  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跳
  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
  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擦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
  顶,水中一照,已回复了本来面目,与那满脸浮肿的风二中
  已没半点相似之处。
  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在溪边行功片刻,
  便觉丹田中的内急已散入奇经八脉,丹田内又是如竹之空、似
  谷之虚,而全身振奋,说不出的畅快。他不知自己已练成了
  当世第一等厉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气,在
  少林寺疗伤时方生大师注入他体内的内力,固然已尽皆化为
  己有,而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又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功
  吸了过来贮入丹田,再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又多了一个高
  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跃起身来,拔出腰间长剑,对着溪畔一株绿柳的垂枝
  随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
  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中飘落。长剑二次出
  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左
  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
  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头一阵酸楚:“我这身功夫,师父师
  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
  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和小师妹朝夕相
  见,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
  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
  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独
  立溪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
  限。
  二十二脱困
  令狐冲悄立良久,眼见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种种
  疑窦,务当到梅庄去查个明白,那姓任的前辈倘若不是大奸
  大恶之辈,也当救他脱困。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上了孤山后,从斜坡上穿
  林近庄,耳听得庄中寂静无声,轻轻跃进围墙。见几十间屋
  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侧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提气悄步
  走到窗下,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
  声音十分严厉。
  令狐冲大感奇怪,以黄钟公如此身分,居然会有人对他
  用这等口吻说话,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只见四人
  分坐在四张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人是
  个中年妇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黄带。黄钟公、秃笔翁、
  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
  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
  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
  曾远迎,罪甚,罪甚。”
  坐在中间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远迎,
  有甚么罪了?又装甚么腔。黑白子呢?怎么不来见我?”
  令狐冲暗暗好笑:“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
  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又想:“怎么是长老、属下?是了,他
  们都是魔教中的人物。”只听黄钟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
  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然不
  在庄中。”
  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
  “黄钟公,教主命你们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
  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奉了教主令
  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
  怎样了?”黄锺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
  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
  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
  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望屋顶,突然间打个哈哈,登时天
  花板上灰尘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很好!你带那名
  要犯来让我们瞧瞧。”黄钟公道:“四位长老谅鉴,当日教主
  严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亲临,否则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
  要犯,违者……违者……”
  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高高举起,跟
  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
  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上
  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
  “教主黑木令牌驾到,有如教主亲临,属下谨奉令旨。”那老
  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
  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链之中,无法
  ……无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
  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
  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决……决无
  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属下还亲眼见到,
  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脸色登和,温言道:“哦,原
  来他还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错怪你们了,对不起之至。”和颜
  悦色的站起身来,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赔礼,突然
  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时急退两
  步。但他们行动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
  笔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后拍中。那老者这三下出手,实
  是不折不扣的偷袭,脸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蔼,竟连黄钟公这
  等江湖大行家也没提防。秃笔翁和丹青生武功较弱,虽然察
  觉,却已无法闪避。
  丹青生大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
  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
  鲍长老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
  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
  若真的逃走,属下自是罪该万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
  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身子
  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他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将出
  来,心想这鲍长老适才这么一拍,定然十分厉害,以致连黄
  钟公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黄钟公的武
  功该当不在此人之下,这鲍长老若不是使诈偷袭,未必便制
  他得住。
  鲍长老道:“你们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
  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自然立
  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
  稍待。”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
  出房门时都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心下激动,还是由于
  身中蓝砂手之故。
  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坐倒
  在地,寻思:“他们说的甚么教主,自必是号称当世武功第一
  的东方不败。他命江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
  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姓任的前辈了。难道他竟已逃
  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
  通广大之至。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
  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一入地牢,自然立时将黑白
  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
  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
  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
  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此刻他们身
  中蓝砂手,滋味定然极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恶气。”
  但听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话不说,令狐冲连大气也不
  敢透一口,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
  须呼吸稍重,立时便会给他们察觉。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
  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