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7
  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
  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诗人么?”他这番话,自
  然是连岳不群也骂在其中了,但令狐冲一来觉得这话十分有
  理,二来他并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没有抗辩。
  风清扬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
  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
  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
  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
  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
  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的道:“根本无
  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间,眼前出现
  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风清扬道:“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
  可斩;敌人要破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一
  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见闻再博,也
  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刺向哪里,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
  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
  不上了。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却会给人轻而
  易举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
  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随手以一端对着令狐冲,
  道:“你如何破我这一招?”
  令狐冲不知他这一下是甚么招式,一怔之下,便道:“这
  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
  风清扬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学武之人使兵刃,动
  拳脚,总是有招式的,你只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
  敌。”令狐冲道:“要是敌人也没招式呢?”风清扬道:“那么
  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
  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些。”叹了口气,说道:“当今之世,这
  等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只要能侥幸遇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
  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过三位。”令狐冲问道:“是
  哪三位?”
  风清扬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
  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
  极!”令狐冲脸上一红,忙躬身道:“弟子知错了。”风清扬微
  笑道:“没有错,没有错。你这小子心思活泼,很对我的脾胃。
  只是现下时候不多了,你将这华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贯通,设
  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它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招
  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便以甚么招数也没有的华山剑法,去
  跟田伯光打。”
  令狐冲又惊又喜,应道:“是!”凝神观看石壁上的图形。
  过去数月之中,他早已将石壁上的本门剑法记得甚熟,这
  时也不必再花时间学招,只须将许多毫不连贯的剑招设法串
  成一起就是。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
  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也就罢了,总之不
  可有半点勉强。”令狐冲应了,只须顺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紧,
  串得巧妙也罢,笨拙也罢,那三四十招华山派的绝招,片刻
  间便联成了一片,不过要融成一体,其间并无起迄转折的刻
  画痕迹可寻,那可十分为难了。他提起长剑左削右劈,心中
  半点也不去想石壁图形中的剑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
  随意挥洒,有时使到顺溜处,亦不禁暗暗得意。
  他从师练剑十余年,每一次练习,总是全心全意的打起
  了精神,不敢有丝毫怠忽。岳不群课徒极严,众弟子练拳使
  剑,举手提足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正,每一
  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错误,方能得到他点头认
  可。令狐冲是开山门的大弟子,又生来要强好胜,为了博得
  师父、师娘的赞许,练习招式时加倍的严于律己。不料风清
  扬教剑全然相反,要他越随便越好,这正投其所好,使剑时
  心中畅美难言,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
  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时,忽听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
  请你出来,咱们再比。”
  令狐冲一惊,收剑而立,向风清扬道:“太师叔,我这乱
  挥乱削的剑法,能挡得住他的快刀么?”风清扬摇头道:“挡
  不住,还差得远呢!”令狐冲惊道:“挡不住?”风清扬道:
  “要挡,自然挡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挡?”
  令狐冲一听,登时省悟,心下大喜:“不错,他为了求我
  下山,不敢杀我。不管他使甚么刀招,我不必理会,只是自
  行进攻便了。”当即仗剑出洞。
  只见田伯光横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风老前辈指
  点诀窍之后,果然剑法大进,不过适才给你点倒,乃是一时
  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们再来比过。”令狐冲道:“好!”挺
  剑歪歪斜斜的刺去,剑身摇摇晃晃,没半分劲力。
  田伯光大奇,说道:“你这是甚么剑招?”眼见令狐冲长
  剑刺到,正要挥刀挡格,却见令狐冲突然间右手后缩,向空
  处随手刺了一剑,跟着剑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
  着手腕立即反抖,这一撞便撞向右侧空处。田伯光更是奇怪,
  向他轻轻试劈一刀。令狐冲不避不让,剑尖一挑,斜刺对方
  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反挡。
  两人拆得数招,令狐冲将石壁上数十招华山剑法使了出
  来,只攻不守,便如自顾自练剑一般。田伯光给他逼得手忙
  脚乱。叫道:“我这一刀你如再不挡,砍下了你的臂膀,可别
  怪我!”令狐冲笑道:“可没这么容易。”刷刷刷三剑,全是从
  希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至。田伯光仗着眼明手快,一一挡过,
  正待反击,令狐冲忽将长剑向天空抛了上去。田伯光仰头看
  剑,砰的一声,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
  田伯光一惊之间,令狐冲以手作剑,疾刺而出,又戳中
  了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软倒,脸上露出十分惊奇、又
  十分愤怒的神色。
  令狐冲回过身来,风清扬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
  了一个半时辰练剑,他这次受创较重,醒过来时没第一次快。
  只不过下次再斗,说不定他会拚命,未必肯再容让,须得小
  心在意。你去练练衡山派的剑法。”
  令狐冲得风清扬指点后,剑法中有招如无招,存招式之
  意,而无招式之形,衡山派的绝招本已变化莫测,似鬼似魅,
  这一来更无丝毫迹象可寻。田伯光醒转后,斗得七八十招,又
  被他打倒。
  眼见天色已晚,陆大有送饭上崖,令狐冲将点倒了的田
  伯光放在岩石之后,风清扬则在后洞不出。令狐冲道:“这几
  日我胃口大好,六师弟明日多送些饭菜上来。”陆大有见大师
  哥神采飞扬,与数月来郁郁寡欢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
  又见他上身衣衫都汗湿了,只道他在苦练剑法,说道:“好,
  明儿我提一大篮饭上来。”
  陆大有下崖后,令狐冲解开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风清扬
  及自己一同进食。风清扬只吃小半碗饭便饱了。田伯光愤愤
  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饭,一面骂人,突然间左手使劲太
  大,拍的一声,竟将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块,碗片饭粒,跌得
  身上地下都是。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田兄何必跟一只饭碗过不去?”
  田伯光怒道:“他妈的,我是跟你过不去。只因为我不想
  杀你,咱们比武,你这小子只攻不守,这才占尽了便宜,你
  自己说,这公道不公道?倘若我不让你哪,三十招之内硬砍
  下了你脑袋。哼!哼!他妈的那小尼……小尼……”他显是
  想骂仪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话到口边,没再往下骂了。
  站起身来,拔刀在手,叫道:“令狐冲,有种的再来斗过。”
  令狐冲道:“好!”挺剑而上。
  令狐冲又施故技,对田伯光的快刀并不拆解,自此以巧
  招刺他。不料田伯光这次出手甚狠,拆得二十余招后,刷刷
  两刀,一刀砍中令狐冲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但毕竟还是刀下留情,所伤不重。令狐冲又惊又痛,剑法散
  乱,数招后便给田伯光踢倒。
  田伯光将刀刃架在他喉头,喝道:“还打不打?打一次便
  在你身上砍几刀,纵然不杀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血。”
  令狐冲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冲斗你不过,难道我风太
  师叔袖手不理,任你横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辈高人,不
  会跟我动手。”说着收起单刀,心下毕竟也甚惴惴,生怕将令
  狐冲砍伤了,风清扬一怒出手,看来这人虽然老得很了,糟
  却半点不糟,神气内敛,眸子中英华隐隐,显然内功着实了
  得,剑术之高,那也不用说了,他也不必挥剑杀人,只须将
  自己逐下华山,那便糟糕之极了。
  令狐冲撕下衣襟,裹好了两处创伤,走进洞中,摇头苦
  笑,说道:“太师叔,这家伙改变策略,当真砍杀啦!如果给
  他砍中了右臂,使不得剑,这可就难以胜他了。”风清扬道:
  “好在天色已晚,你约他明晨再斗。今晚你不要睡,咱们穷一
  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剑法。”令狐冲道:“三招?”心想只三招
  剑法,何必花一晚时光来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