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7
  令狐冲道:“师父,余矮子向你赔了罪么?”岳不群道:
  “余观主脚程快极,我追了好久,没能追上,反而越离越远。
  他青城派的轻功,确是胜我华山一筹。”令狐冲笑道:“他青
  城派屁股向后、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别派为高。”岳不群脸
  一沉,责道:“冲儿,你就是口齿轻薄,说话没点正经,怎能
  作众师弟师妹的表率?”令狐冲转过了头,伸了伸舌头,应道:
  “是!”
  岳不群道:“你答应便答应,怎地要伸一伸舌头,岂不是
  其意不诚?”令狐冲应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抚养长大,
  情若父子,虽对师父敬畏,却也并不如何拘谨,笑问:“师父
  你怎知我伸了伸舌头?”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你耳下肌
  肉牵动,不是伸舌头是甚么?你无法无天,这一次可吃了大
  亏啦!伤势可好了些吗?”令狐冲道:“是,好得多了。”又道: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
  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早已乖成精了,还不够乖?”从
  怀中取出一个火箭炮来,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点燃了药引,
  向上掷出。
  火箭炮冲天飞上,砰的一声响,爆上半天,幻成一把银
  白色的长剑,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落下,下降
  十余丈后,化为满天流星。这是华山掌门召集门人的信号火
  箭。
  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响,向着土地
  庙奔来,不久高根明在庙外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在这里么?”
  岳不群道:“我在庙里。”高根明奔进庙来,躬身叫道:“师父!”
  见到令狐冲在旁,喜道:“大师哥,你身子安好,听到你受了
  重伤,大伙儿可真担心得紧。”令狐冲微笑道:“总算命大,这
  一次没死。”
  说话之间,隐隐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这次来的是劳
  德诺和陆大有。陆大有一见令狐冲,也不及先叫师父,冲上
  去就一把抱住,大叫大嚷,喜悦无限。跟着三弟子梁发和四
  弟子施戴子先后进庙。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七弟子陶钧、八
  弟子英白罗、岳不群之女岳灵珊、以及方入门的林平之一同
  到来。
  林平之见到父母的尸身,扑上前去,伏在尸身上放声大
  哭。众同门无不惨然。
  岳灵珊见到令狐冲无恙,本是惊喜不胜,但见林平之如
  此伤痛,却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说甚么喜欢的话,走近身去,在
  他右手上轻轻一握,低声道:“你……你没事么?”令狐冲道:
  “没事!”
  这几日来,岳灵珊为大师哥担足了心事,此刻乍然相逢,
  数日来积蓄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
  声哭了出来。
  令狐冲轻轻拍她肩头,低声道:“小师妹,怎么啦?有谁
  欺侮你了,我去给你出气!”岳灵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
  会,心中舒畅,拉起令狐冲的衣袖来擦了擦眼泪,道:“你没
  死,你没死!”令狐冲摇头道:“我没死!”岳灵珊道:“听说
  你又给青城派那余沧海打了一掌,这人的摧心掌杀人不见血,
  我亲眼见他杀过不少人,只吓得我……吓得我……”想起这
  几日中柔肠百结,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泪簌簌的流下。
  令狐冲微笑道:“幸亏他那一掌没打中我。刚才师父打得
  余沧海没命价飞奔,那才教好看呢,就可惜你没瞧见。”
  岳不群道:“这件事大家可别跟外人提起。”令狐冲等众
  弟子齐声答应。
  岳灵珊泪眼模糊的瞧着令狐冲,只见他容颜憔悴,更无
  半点血色,心下甚为怜惜,说道:“大师哥,你这次……你这
  次受伤可真不轻,回山后可须得好好将养才是。”
  岳不群见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尸身上哀哀痛哭,说道:
  “平儿,别哭了,料理你父母的后事要紧。”林平之站起身来,
  应道:“是!”眼见母亲头脸满是鲜血,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
  下,哽咽道:“爹爹、妈妈去世,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我,也
  不知……也不知他们有甚么话要对我说。”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时,我是在这里。
  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于你,那是应有之义,倒也不须多嘱。
  令尊另外有两句话,要我向你转告。”
  林平之躬身道:“大师哥,大师哥……我爹爹、妈妈去世
  之时,有你相伴,不致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小弟……小弟
  实在感激不尽。”
  令狐冲道:“令尊令堂为青城派的恶徒狂加酷刑,逼问辟
  邪剑谱的所在,两位老人家绝不稍屈,以致被震断了心脉。后
  来那木高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木高峰本是无行小人,那
  也罢了。余沧海枉为一派宗师,这等行为卑污,实为天下英
  雄所不齿。”
  林平之咬牙切齿的道:“此仇不报,林平之禽兽不如!”挺
  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庸,但因心中愤激,这一拳
  打得甚是有力,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岳灵珊道:“林师弟,此事可说由我身上起祸,你将来报
  仇,做师姊的决不会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谢师姊。”
  岳不群叹了口气,说道:“我华山派向来的宗旨是‘人不
  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魔教是死对头之外,与武林中各门
  各派均无嫌隙。但自今而后,青城派……青城派……唉,既
  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谈何容易?”
  劳德诺道:“小师妹,林师弟,这桩祸事,倒不是由于林
  师弟打抱不平而杀了余沧海的孽子,完全因余沧海觊觎林师
  弟的家传辟邪剑谱而起。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败在林师弟
  曾祖远图公的辟邪剑法之下,那时就已种下祸胎了。”
  岳不群道:“不错,武林中争强好胜,向来难免,一听到
  有甚么武林秘笈,也不理会是真是假,便都不择手段的去巧
  取豪夺。其实,以余观主、塞北明驼那样身分的高手,原不
  必更去贪图你林家的剑谱。”林平之道:“师父,弟子家里实
  在没甚么辟邪剑谱。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我爹爹手传口授,
  要弟子用心记忆,倘若真有甚么剑谱,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
  吐露,却决无向弟子守秘之理。”岳不群点头道:“我原不信
  另有甚么辟邪剑谱,否则的话,余沧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对手,
  这件事再明白也没有的了。”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的遗言说道:福州向阳巷
  ……”
  岳不群摆手道:“这是平儿令尊的遗言,你单独告知平儿
  便了,旁人不必知晓。”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道:“德
  诺、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买两具棺木来。”
  收殓林震南夫妇后,雇了人伕将棺木抬到水边,一行人
  乘了一艘大船,向北进发。
  到得豫西,改行陆道。令狐冲躺在大车之中养伤,伤势
  日渐痊愈。
  不一日到了华山玉女峰下。林震南夫妇的棺木暂厝在峰
  侧的小庙之中,再行择日安葬。高明根和陆大有先行上峰报
  讯,华山派其余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来,拜见师父。林平
  之见这些弟子年纪大的已过三旬,年幼的不过十五六岁,其
  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见到岳灵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说个不休。
  劳德诺替林平之一一引见。华山派规矩以入门先后为序,因
  此就算是年纪最幼的舒奇,林平之也得称他一声师兄。只有
  岳灵珊是例外,她是岳不群的女儿,无法列入门徒之序,只
  好按年纪称呼,比她大的叫她师妹。她本来比林平之小着好
  几岁,但一定争着要做师姊,岳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
  “师姊”相称。
  上得峰来,林平之跟在众师兄之后,但见山势险峻,树
  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四五座粉墙大屋依着山坡或
  高或低的构筑。
  一个中年美妇缓步走近,岳灵珊飞奔着过去,扑入她的
  怀中,叫道:“妈,我又多了个师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
  着林平之。
  林平之早听师兄们说过,师娘岳夫人宁中则和师父本是
  同门师兄妹,剑术之精,不在师父之下,忙上前叩头,说道:
  “弟子林平之叩见师娘。”
  岳夫人笑吟吟的道:“很好!起来,起来。”向岳不群笑
  道:“你下山一次,若不搜罗几件宝贝回来,一定不过瘾。这
  一次衡山大会,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个弟子,怎么只收一
  个?”岳不群笑道:“你常说兵贵精不贵多,你瞧这一个怎么
  样?”岳夫人笑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练武的胚子。不
  如跟着你念四书五经,将来去考秀才、中状元罢。”林平之脸
  上一红,心想:“师娘见我生得文弱,便有轻视之意。我非努
  力用功不可,决不能赶不上众位师兄,教人瞧不起。”岳不群
  笑道:“那也好啊。华山派中要是出一个状元郎,那倒是千古
  佳话。”
  岳夫人向令狐冲瞪了一眼,说道:“又跟人打架受伤了,
  是不是?怎地脸色这样难看?伤得重不重?”令狐冲微笑道:
  “已经好得多了,这一次倘若不是命大,险些儿便见不着师
  娘。”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人
  上有人,输得服气么?”令狐冲道:“田伯光那厮的快刀,冲
  儿抵挡不了,正要请师娘指点。”
  岳夫人听说令狐冲是伤于田伯光之手,登时脸有喜色,点
  头道:“原来是跟田伯光这恶贼打架,那好得很啊,我还道你
  又去惹是生非的闯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