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7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
  来?”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
  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
  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
  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德
  劭的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
  去了!’人家又问:‘恒山派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
  一句,我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
  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
  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
  入了这座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伤,难道还有假的?她只气
  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块的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
  突然间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
  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派掌门也大驾光临,衡
  山群玉院从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
  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
  不是叫甚么彭人骐,也没功夫去问他。”
  只听得嗖的一声响,余沧海已穿入房中,跟着乒乒乓乓,
  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
  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
  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点儿真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竟
  和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然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
  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
  相斗到底谁胜谁负,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
  望他被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
  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让令狐冲在这里安
  安静静的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倘若见到
  余沧海冲进房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
  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
  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要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
  头玉宝儿便让给你,假如你输了,这玉宝儿可是我的。”
  余沧海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开来,这淫贼这番话,竟
  说自己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
  妓女,叫作甚么玉宝儿的。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
  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
  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
  握。
  一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
  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
  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
  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曲非烟并不回答,伸手
  按住了她嘴。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做恶多
  端,日后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
  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这事待兄弟来办。大
  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
  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
  众弟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
  仪琳越来越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
  房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
  人将妓院中龟头和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群弟子将妓院
  中的家俬用具,茶杯酒壶,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
  耳听得刘正风诸人转眼便将过来,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
  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令狐
  大哥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
  许多男人一涌而进,我便有一百张嘴巴也分说不了。如此连
  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姊?”伸
  手拔出佩剑,便往颈中挥去。
  曲非烟听得长剑出鞘之声,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
  中抓住了她手腕,喝声道:“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
  忽听得悉瑟有声,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
  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干甚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
  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
  着了火,点燃了蜡烛。
  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色白得犹如死人,忍不住
  低低惊呼了一声。
  令狐冲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给我披在……在
  身上。”仪琳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他身上。令狐冲
  拉过大氅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迹和伤口,说道:“你们两人,
  都睡在床上。”曲非烟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着仪
  琳,钻入了被窝。
  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叫道:
  “到那边去搜搜。”蜂拥而来。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
  了门,横上门闩,回身走到床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
  窝去!”
  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狐冲伸出左手,
  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
  散在枕头之上。只是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
  绝外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
  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
  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
  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
  一惊,叫道:“令狐……是令狐冲……”急退了两步。向大年
  和米为义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他已为罗人杰所杀,听洪人
  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后退。各人睁
  大了双眼,瞪视着他。
  令狐冲慢慢站了起来,道:“你们……这许多人……”洪
  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原来你没死?”令狐冲
  冷冷的道:“哪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
  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妓院之中,
  干甚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知故问。在
  妓院之中,还干甚么来着?”余沧海冷冷的道:“素闻华山派
  门规甚严,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
  传人,却偷偷来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冲道:“华山
  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派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
  余沧海见多识广,见他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
  身受重伤模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寻思:“恒山
  派那小尼姑说这厮已为人杰所杀,其实并未毙命,显是那小
  尼姑撒谎骗人。听她说来,令狐大哥长,令狐大哥短,叫得
  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见到那小尼姑
  到过妓院之中,此刻却又影踪全无,多半便是给这厮藏了起
  来。哼,他五岳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
  不起,我要是将那小尼姑揪将出来,不但羞辱了华山、恒山
  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是面目无光,叫他们从此不能在江
  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下一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
  “看来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开帐子,
  咱们瞧瞧床上有甚么好把戏。”
  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
  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一时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冲道:
  “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如何
  惧他,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干甚么?”余沧海道:“恒山派
  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见到她是在这座妓院之中,咱们要
  查一查。”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来多管
  闲事?”余沧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动手!”
  洪人雄应道:“是!”长剑伸出,挑开了帐子。
  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令狐冲和余
  沧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身
  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更吓得魂飞天外。
  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双鸳鸯
  的大红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锦
  被不住颤动,显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显然被中之人并
  非那个光头小尼姑了,原来令狐冲这厮果然是在宿娼。
  令狐冲冷冷的道:“余观主,你虽是出家人,但听说青城
  派道士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着实不少。你既这般好
  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裸的女子,干么不爽爽快快的揭
  开被窝,瞧上几眼?何必借口甚么找寻恒山派的女弟子?”
  余沧海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声劈出,令狐
  冲侧身一闪,避开了掌风,重伤之下,转动不灵,余沧海这
  一掌又劈得凌厉,还是被他掌风边缘扫中了,站立不定,一
  交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