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7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说道:‘是你!’他说:
  ‘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
  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
  么此刻忽然变了朋友?这人没死,我很欢喜;然而他是田伯
  光这恶人的朋友,弟子又担心起来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哪
  有你这么年轻潇洒?’我偷偷瞧这人,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
  原来昨晚他说‘我老人家活了这大把年纪’甚么的,都是骗
  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说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
  桌子,说道:‘是了,你是华山令狐冲,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
  “令狐大哥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狐冲是你手
  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
  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
  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
  仪琳泫然欲涕,说道:“师父,令狐大哥忽然骂起我来啦。
  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价只吃青菜豆腐,相貌
  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
  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那又为甚么?’
  “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小弟生平有个嗜好,那是
  爱赌如命,只要瞧见了骨牌骰子,连自己姓甚么也忘记了。可
  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赌甚么输甚么,当真
  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华山派的师兄师弟们个个都是这
  样。因此我们华山派弟子,见到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
  师妹们,脸上虽然恭恭敬敬,心中却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反过手掌,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劳德
  诺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劳德诺不及闪避,只觉头
  脑一阵晕眩,险些便欲摔倒。
  四 坐斗
  刘正风笑道:“师太怎地没来由生这气?令狐师侄为了要
  救令高足,这才跟田伯光这般胡说八道,花言巧语,你怎地
  信以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说他是为了救仪琳?”刘正
  风道:“我是这么猜想。仪琳师侄,你说是不是?”
  仪琳低头道:“令狐大哥是好人,就是……就是说话太过
  粗俗无礼。师父生气,我不敢往下说了!”定逸喝道:“你说
  出来!一字不漏的说出来。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还
  是歹意。这家伙倘若是个无赖汉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
  老儿算帐。”仪琳嗫嚅了几句,不敢往下说。定逸道:“说啊,
  不许为他忌讳,是好是歹,难道咱们还分辨不出?”
  仪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田兄,咱们学武之人,一
  生都在刀尖上讨生活,虽然武艺高强的占便宜,但归根结底,
  终究是在碰运气,你说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对手,生
  死存亡,便讲运道了。别说这小尼姑瘦得小鸡也似的,提起
  来没三两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令狐冲正眼也不瞧她。一
  个人毕竟性命要紧,重色轻友固然不对,重色轻生,那更是
  大傻瓜一个。这小尼姑啊,万万碰她不得。’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
  的好汉子,怎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这许多忌讳?’令狐大哥
  道:‘嘿,我一生见了尼姑之后,倒的霉实在太多,可不由得
  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还是好端端的,连这小尼姑的面
  也没见到,只不过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就给你在身上砍了
  三刀,险些儿丧了性命。这不算倒霉,甚么才是倒霉?’田伯
  光哈哈大笑,道:‘这倒说得是。’
  “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说话,咱们男子汉大
  丈夫,喝酒便喝个痛快,你叫这小尼姑滚蛋罢!我良言劝你,
  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华盖运,以后在江湖上到处都
  碰钉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这“天下三毒”,你怎么
  不远而避之?’
  “田伯光问道:‘甚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脸上现
  出诧异之色,说道:‘田兄多在江湖上行走,见识广博,怎么
  连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线蛇,有胆
  无胆莫碰他!”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线蛇又是一
  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们五岳剑派中的男弟
  子们,那是常常挂在口上说的。’”
  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骂道:“放他娘
  的狗臭……”到得最后关头,这个“屁”字终于忍住了不说。
  劳德诺吃过她的苦头,本来就远远的避在一旁,见她满脸胀
  得通红,又退开一步。
  刘正风叹道:“令狐师侄虽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开河,
  也未免过分了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跟田伯光这等大恶徒
  打交道,若非说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骗得他相信。”
  仪琳问道:“刘师叔,你说那些言语,都是令狐大哥故意
  捏造出来骗那姓田的?”
  刘正风道:“自然是了。五岳剑派之中,哪有这等既无聊、
  又无礼的说话?再过一日,便是刘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
  说甚么也要图个吉利,倘若大伙儿对贵派真有甚么顾忌,刘
  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请定逸师太和众位贤侄光临舍下?”
  定逸听了这几句话,脸色略和,哼了一声,骂道:“令狐
  冲这小子一张臭嘴,不知是哪个缺德之人调教出来的。”言下
  之意,自是将令狐冲的师父华山掌门也给骂上了。
  刘正风道:“师太不须着恼,田伯光那厮,武功是很厉害
  的。令狐师侄斗他不过,眼见仪琳贤侄身处极大危难,只好
  编造些言语出来,盼能骗得这恶贼放过了她。想那田伯光走
  遍天下,见多识广,岂能轻易受骗?世俗之人无知,对出家
  的师太们有些偏见,也是实情,令狐师侄便乘机而下说词了。
  咱们身在江湖,行事说话,有时免不了要从权。令狐师侄若
  不是看重恒山派,华山派自岳先生而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
  佩服三位老师太,他又怎肯如此尽心竭力的相救贵派弟子?”
  定逸点了点头,道:“多承刘三爷美言。”转头向仪琳道:
  “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
  仪琳摇头道:“没有。令狐大哥又说:‘田兄,你虽轻功
  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也逃不
  了。’田伯光一时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两眼,摇摇头说
  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这么多?
  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就在这时,邻桌上有个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长剑,抢到田
  伯光面前,喝道:‘你……你就是田伯光吗?’田伯光道:‘怎
  样?’那年轻人道:‘杀了你这淫贼!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
  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挺剑向
  田伯光刺去。看他剑招,是泰山派的剑法,就是这一位师兄。”
  说着手指躺在门板上的那具尸身。
  天门道人点头道:“迟百城这孩子,很好,很好!”
  仪琳继续道:“田伯光身子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
  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将单刀还入刀鞘。那位
  泰山派的师兄,却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鲜血直冒,他
  眼睛瞪着田伯光,身子摇晃了几下,倒向楼板。”
  她目光转向天松道人,说道:“这位泰山派的师伯,纵身
  抢到田伯光面前,连声猛喝,出剑疾攻,这位师伯的剑招自
  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这
  位师伯攻了二三十剑,田伯光挡了二三十招,一直坐着,没
  站起身来。”
  天门道人黑着脸,眼光瞧向躺在门板上的师弟,问道:
  “师弟,这恶贼的武功当真如此了得?”天松道人一声长叹,缓
  缓将头转了开去。
  仪琳续道:“那时候令狐大哥便拔剑向田伯光疾刺。田伯
  光回刀挡开,站起身来。”
  定逸道:“这可不对了。天松道长接连刺他二三十剑,他
  都不用起身,令狐冲只刺他一剑,田伯光便须站起来。令狐
  冲的武功,又怎能高得过天松道长?”
  仪琳道:“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他说:‘令狐兄,我当
  你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我如仍然坐着不动,那就是瞧你
  不起。我武功虽比你高,心中却敬你为人,因此不论胜败,都
  须起身招架。对付这牛……牛鼻……却又不同。’令狐大哥哼
  了一声,道:‘承你青眼,令狐冲脸上贴金。’嗤嗤嗤向他连
  攻三剑。师父,这三剑去势凌厉得很,剑光将田伯光的上盘
  尽数笼罩住了……”
  定逸点头道:“这是岳老儿的得意之作,叫甚么‘太岳三
  青峰’,据说是第二剑比第一剑的劲道狠,第三剑又胜过了第
  二剑。那田伯光如何拆解?”
  仪琳道:“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连退三步,喝彩道:
  ‘好剑法!’转头向天松师伯道:‘牛鼻子,你为甚么不上来夹
  攻?’令狐大哥一出剑,天松师伯便即退开,站在一旁。天松
  师伯冷冷的道:‘我是泰山派的正人君子,岂肯与淫邪之人联
  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