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5
  否则死后堕入火窟,万劫不得超生。”
  陈达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极,今晚既得高昌迷宫的地图,
  又得了这个如此美貌少女,当真是快活胜于登仙。他久在回
  疆,知道哈萨克人虔信回教,只要凭着真主阿拉的名起誓,终
  生不敢背叛,于是一拉长索,说道:“过来,坐在你主人的脚
  边!”阿曼心中委屈万分,只得走到他足边坐下。陈达海伸手
  抚摸她的头发,阿曼忍不住放声大哭。
  苏普这时哪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跃起,向陈达海扑去。陈
  达海长剑挺出,指住他的胸膛。苏普只须再上前半尺,便是
  将自己胸口刺入了剑尖。阿曼叫道:“苏普,退下!”苏普双
  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站在当地,过了好一会,终
  于一步步的退回,颓然坐倒在地。
  陈达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将那块手帕取了出来,放
  在膝头细看。
  计老人忽道:“你怎知道这是高昌迷宫的地图?”说的是
  汉语。陈达海心想:“反正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活不过今天,
  跟你说了也自不妨。”他寻访十二年,心愿终于得偿,满腔欢
  喜,原是不吐不快,计老人就算不问,他自言自语也要说了
  出来,他双手拿着手帕,说道:“我们查得千真万确,高昌迷
  宫的地图是白马李三夫妇得了去。他二人尸身上找不到,定
  是在他们女儿手里。这块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
  山川道路,那自然决计不会错了。”指着手帕,说道:“你瞧,
  这手帕是丝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图形,是用棉线织在中间。丝
  是黄丝,棉线也是黄线,平时瞧不出来,但一染上血,棉线
  吸血比丝多,那便分出来了。”
  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说,黄色的丝帕上染
  了鲜血,便显出图形,不染血之处,却是一片黄色。当日苏
  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显图形只是一角,今晚中
  了剑伤,图形便显了一大半出来。她至此方才省悟,屋来这
  手帕之中,还藏着这样的一个大秘密。
  苏鲁克和车尔库所受的伤都并不重,两人心里均想:“等
  我酒醒了些,定要将这汉人强盗杀了。”车尔库道:“老人,给
  我些水喝。”计老人道:“好!”站起来要去拿水。陈达海厉声
  喝道:“给我坐着,谁都不许动。”计老人哼了一声,坐了下
  来。
  陈达海心下盘算:“这几人如果合力对付我,一拥而上,
  那可不妙。乘着这两条哈萨克老狗还没醒,先行杀了,以策
  万全。”慢慢走到苏鲁克身前,突然之间拔出长剑,一剑便向
  他头上砍了下去。这一下拔剑挥击,既是突如其来,行动又
  是快极,苏鲁克全无闪避的余地。苏普大叫一声,待要扑上
  相救,哪里来得及?
  陈达海一剑正要砍到苏鲁克头上,蓦听得呼的一声响,一
  物掷向自己面前,来势奇急,慌乱中顾不得伤人,疾向左跃,
  乒乓一声响亮,那物撞在墙上,登时粉碎,却原来是一只茶
  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掷他的却是李文秀。
  陈达海大怒,一直见这哈萨克少年瘦弱白晰,有如女子,
  没去理会,哪知竟敢来老虎头上拍苍蝇,挺剑指着她骂道:
  “哈萨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烦了?”
  李文秀慢慢解开哈萨克外衣,除了下来,露出里面的汉
  装短袄,以哈萨克语说道:“我不是哈萨克人。我是汉人。”左
  手指着苏鲁克道:“这位哈萨克伯伯,以为汉人都是强盗坏人。
  我要他知道,我们汉人并非个个都是强盗,也有好人。”
  适才陈达海那一剑,人人都看得清楚,若不是李文秀掷
  碗相救,苏鲁克此刻早已毙命,听得她这么说,苏普首先说
  道:“多谢你救我爹爹!”苏鲁克却是十分倔强,大声道:“你
  是汉人,我不要你救,让这强盗杀了我好啦。”
  陈达海踏上一步,问李文秀:“你是谁?你是汉人,到这
  里来干什么?”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
  得你。抢劫哈萨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萨克人的,就是你这批
  汉人强盗。”说到这里,声音变得甚是苦涩,心中在想:“如
  果不是你们这些强盗作了这许多坏事,苏鲁克也不会这样憎
  恨我们汉人。”陈达海大声道:“是老子便又怎样?”
  李文秀指着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我要夺她过来,做
  我的女奴!”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陈达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来夺
  吧。”长剑一扬,剑刃抖动,嗡嗡作响。
  李文秀转头对阿曼道:“你凭着真主阿拉之名,立过了誓,
  一辈子跟着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过,你给我夺过来,那
  么你一辈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萨克人与别族人打
  仗,俘虏了敌人便当作奴隶,回教的可兰经中原有明文规定。
  奴隶的身分和牲口无别,全无自主之权,听凭主人支配买卖,
  主人若是给人制服,他的家产、牲口、奴隶都不免属于旁人。
  阿曼听她这么说,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与其跟了这恶
  强盗去受他折磨,不如奉你为主人。”于是点头道:“是的。”
  跟着又道:“你……你打不过他的。这强盗的武功很好。”李
  文秀道:“那你不用担心,我打他不过,自然会给他杀了。”双
  手一拍,对陈达海道:“上吧!”
  陈达海奇道:“你空手跟我斗?”李文秀道:“杀你这恶强
  盗,用得着什么兵器?”陈达海心想:“这里个个都是敌人,多
  挨时刻,便多危险,他自己托大,再好不过。”喝道:“看剑!”
  利剑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当胸刺去,势道甚是
  劲急。
  计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万难抵挡,哪知
  李文秀身形一晃,轻轻巧巧的避过了,抢到陈达海左首,左
  肘后挺,撞向他的腰间。陈达海叫道:“好!”长剑圈转,削
  向她手臂。李文秀飞起右足,踢他手腕,这一招“叶底飞
  燕”是华辉的绝招之一,李文秀苦练了七八天方才练成,轻
  巧迅捷,甚是了得。陈达海急忙缩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
  已被踢中,总算对方脚力不甚强劲,陈达海长剑这才没有脱
  手。他大声怒吼,跃后一步。计老人“咦”的一声,惊奇之
  极。
  陈达海抚了抚手腕,挺剑又上,和李文秀斗在一起。这
  时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觑了这个瘦弱少年,眼见他出手投足,
  功夫着实了得,当下施展“青蟒剑法”,招招狠毒,要奋力将
  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师父华辉传授,身手灵敏,招式精奇,
  只是从未与人拆招相斗,临阵全无经验,初时全凭着一股仇
  恨之意,要杀此恶盗为父母报仇,斗到后来,对敌人的剑法
  已渐渐摸到了门路,心神慢慢宁定。
  计老人这茅屋本甚狭窄,厅中又生了火堆,陈李二人在
  火堆旁纵跃相搏,剑锋拳掌相去往往间不逾寸,似乎陈达海
  每一剑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可是她总是或反打、或闪避,一
  一拆解开去。苏鲁克等只看得张大了嘴。计老人却越看越是
  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发抖。
  两人斗到酣处,陈达海一剑“灵蛇吐信”,剑尖点向李文
  秀的咽喉。李文秀一低头,从剑底下扑了上去,左臂一格敌
  人的右臂,将他长剑掠向外门,双手已抓住陈达海腰间的两
  柄金银小剑,一拔一送,噗的一声响,同时插入了他左右肩
  窝。
  陈达海“啊”的一声惨呼,长剑脱手,踉踉跄跄的接连
  倒退,背靠墙壁,只是喘气。这两柄小剑插入肩窝,直没至
  柄,剑尖从背心穿了出来,他筋脉已断,双臂更无半分力气,
  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剑,右臂却哪里抬得起来?
  只听得屋中众人欢呼之声大作,大叫:“打败了恶强盗,
  打败了恶强盗!”连苏鲁克也是纵声大叫。苏普和阿曼拥抱在
  一起,喜不自胜。只有计老人却仍是不住发抖,牙关相击,格
  格有声。
  李文秀知他为自己担心而害怕,走过去握住他粗大的手
  掌,将嘴巴凑到他耳畔,低声道:“计爷爷,别害怕,这恶强
  盗打我不过的。”只觉他手掌冰冷,仍是抖得十分厉害。
  李文秀转过头来,见苏普紧紧搂着阿曼,心中本来充溢
  着的胜利喜悦霎时间化为乌有,只觉自己也在发抖,计老人
  的手掌也不冷了,原来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冰凉。
  她放开了计老人的手,走过去牵住仍是套在阿曼颈中的
  长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奴,得一辈子跟着我。”
  苏普和阿曼心中同时一寒,相搂相抱的四只手臂都松了
  开来。他们知道这是哈萨克世世代代相传的规矩,是无可违
  抗的命运。两人的脸色都变成了惨白!
  李文秀叹了口气,将索圈从阿曼颈中取了出来,说道:
  “苏普喜欢你,我……我不会让他伤心的。你是苏普的人!”说
  着轻轻将阿曼一推,让她偎倚在苏普的怀里。
  苏普和阿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声问道:“真的
  么?”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苏普和阿曼分别抓住了
  她一只手,不住摇晃,道:“多谢你,多谢你!”
  他们狂喜之下,全没发觉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几滴眼泪,是
  从李文秀眼中落下来的泪水。
  苏鲁克挣扎着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头重重一拍,说道:
  “汉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