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5
  李文秀的心
  跟着歌声而狂喜,轻轻跨下马背,让白马自由自在的嚼着青
  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沉醉在歌声之中。
  那天铃鸟唱了一会,便飞远几丈。李文秀在地下爬着跟
  随,她听到了鸟儿扑翅的声音,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
  儿,见它在地下啄食。它啄了几口,又向前飞一段路,又找
  到了食物。
  天铃鸟吃得很高兴,突然间啪的一声,长草中飞起黑黝
  黝的一件物件,将天铃鸟罩住了。
  李文秀的惊呼声中,混和着一个男孩的欢叫,只见长草
  中跳出来一个哈萨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
  他用外衣裹着天铃鸟,鸟儿惊慌的叫声,郁闷地隔着外衣传
  出来。
  李文秀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叫道:“你干什么?”那男
  孩道:“我捉天铃鸟。你也来捉么?”李文秀道:“干么捉它?
  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么?”那男孩笑道:“捉来玩。”将右
  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来时,手里已抓着那只淡黄色的小
  鸟。天铃鸟不住扑着翅膀,但哪里飞得出男孩的掌握?
  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我
  一路撒了麦子,引得这鸟儿过来。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
  哈!”
  李文秀一呆,在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
  义。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便撒了麦子,引着它走进了
  死路。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早便在说着“人
  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话。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
  怕,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当然,她只感到了一
  些极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间包藏着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着天铃鸟,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李文
  秀道:“你把小鸟儿给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给我
  什么?”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她什么也没有,不禁有些发
  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给你
  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明儿你便赖
  了。”李文秀胀红了脸,道:“我说过给你,一定给你,为什
  么要赖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见李文秀
  左腕上套着一只玉镯,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随口便道:“除
  非你把这个给我。”
  玉镯是妈妈给的,除了这只玉镯,已没有纪念妈妈的东
  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铃鸟可怜的样子,终于把玉
  镯褪了下来,说道:“给你!”
  那男孩没想到她居然会肯,接过玉镯,道:“你不会再要
  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于是将天铃鸟递
  了给她。李文秀双手合着鸟儿,手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身体,
  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摸
  一下鸟儿背上的羽毛,张开双掌,说道:“你去吧!下次要小
  心了,可别再给人捉住。”天铃鸟展开翅膀,飞入了草丛之中。
  男孩很是奇怪,问道:“为什么放了鸟儿?你不是用玉镯换了
  来的么?”他紧紧抓住了镯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李文
  秀道:“天铃鸟又飞,又唱歌,不是很快活么?”
  男孩侧着头瞧了她一会,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
  “我叫李文秀,你呢?”男孩道:“我叫苏普。”说着便跳了起
  来,扬着喉咙大叫了一声。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长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
  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是不是?”苏普非常高兴,这小女
  孩随口一句话,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从腰间拔出
  一柄短刀来,说道:“上个月,我用这把刀砍伤了一头狼,差
  点儿就砍死了,可惜给逃走了。”
  李文秀很是惊奇,道:“你这么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
  道:“有两头狼半夜里来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
  去赶狼。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头。”李
  文秀道:“你砍伤了那头小的?”苏普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
  头,但随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杀了它。”
  他虽是这么说,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
  “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杀到了狼,来叫我看,
  好不好?”苏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
  给你。”李文秀道:“谢谢你啦,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
  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道:“不!我送给你的,你
  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点头道:“那也好。”
  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和
  过去的事实没有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
  真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
  豪迈,和汉族女性的温柔仁善,相处得很是和谐。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装满了麦糖,拿
  去送给苏普。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
  小鸟儿换了玉镯,已经觉得占了便宜。哈萨克人天性的正直,
  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于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两
  只天铃鸟,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
  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男孩明白,她所
  喜欢的是让天铃鸟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苏
  普最后终于懂了,但在心底,总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
  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里,爸爸妈妈出现的
  次数渐渐稀了,她枕头上的泪痕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
  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
  候,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李文秀觉
  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听得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
  来。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对一个
  女郎这么颠倒?为什么一个女郎要对一个男人这么倾心?为
  什么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为什么窈窕的身子叫
  人整晚睡不着?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的人都
  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
  么?”
  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
  在草原上,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着:
  “啊,亲爱的牧羊少年,
  请问你多大年纪?
  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
  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
  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着这样
  美丽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
  跟着歌声又响了起来:
  “啊,亲爱的你别生气,
  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变为花园,
  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芜
  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
  漠自然成了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
  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着情歌的李文秀,却不懂得
  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
  含义,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
  小丘上,望着散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时一样,李文秀跟他说着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
  妈妈从前说的,有些是计老人说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
  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
  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故事翻来覆去
  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于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着:
  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
  李文秀“啊”的一声,向后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
  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后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
  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
  了凶狼对准着她咽喉的一咬。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
  得脚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出短
  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
  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
  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后便倒。那灰狼来势似电,双足跟着
  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
  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后拉扯。大灰狼给她
  一拉之下,向后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后足牢牢据地,叫
  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着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
  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
  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
  好刺中灰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
  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
  了。
  灰狼这一翻滚,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是她兀
  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