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5
  郭靖回过铁桨,
  当的一声,与农夫的铁耙相交,火花四溅,随即又将铁桨递
  回渔人手中。渔人一愕,顺手接过,右膀运力,与樵子的斧
  头同时击下。郭靖双掌后发先至,挟着一股劲风,袭向二人
  胸前。那书生识得降龙十八掌的狠处,急叫:“快退。”
  渔人与樵子是名师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寻常,这两招均
  未用老,疾忙收势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顿,倒退之势斗然被
  抑,原来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引而前,无可奈何,只得
  撤手,先救性命要紧。郭靖接过铁桨钢斧,轻轻掷出,叫道:
  “请接住了。”
  那书生赞道:“好俊功夫!”长剑挺出,斜刺他的右胁。郭
  靖眼看来势,心中微惊,已知一灯四大弟子之中这书生虽然
  人最文雅,武功却胜于侪辈,当下不敢怠慢,双掌飞舞,将
  黄蓉与自己笼罩在掌力之下。这一守当真是稳若渊停岳峙,直
  无半点破绽,双掌气势如虹,到后来圈子愈放愈大,渔、樵、
  耕、读四人被逼得渐渐向墙壁靠去,别说进攻,连招架也自
  不易。这时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伤。
  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敌人硬攻则硬挡,轻击
  则轻架,见力消力,始终稳持个不胜不负的均势。
  那书生剑法忽变,长剑振动,只听得嗡然作声,久久不
  绝,接着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
  剑,连刺六六三十六剑,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剑,称为天
  下剑法中攻势凌厉第一。郭靖左掌挡住渔、樵、耕三人的三
  般兵器,右掌随着书生长剑的剑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
  管剑法变化无穷,他始终以掌力将剑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剑
  都是贴衣而过,刺不到他一片衣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剑,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
  下,看准剑刺来势,猛往剑身上弹去。这弹指神通的功夫,黄
  药师原可算得并世无双,当日他与周伯通比玩石弹、在归云
  庄弹石指点梅超风,都是使的这门功夫。郭靖在临安牛家村
  见了他与全真七子一战,学到了其中若干诀窍,弹指的手法
  虽远不及黄药师奥妙,但力大劲厉,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
  抖动,那书生手臂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心中一惊,向后跃
  开,叫道:“住手!”
  渔、樵、耕三人一齐跳开,只是他们本已被逼到墙边,无
  处可退,渔人从门中跃出,农夫却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墙。那
  樵子将斧头插还腰中,笑道:“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你们
  总是不信。”那书生收剑还鞘,向郭靖一揖,说道:“小哥掌
  下容让,足感盛情。”
  郭靖忙躬身还礼,心中却是不解:“我们本就不存歹意,
  为何你们起初定是不信,动了手却反而信了?”黄蓉见他脸色,
  料知他的心意,在他耳边细声道:“你若怀有恶意,早已将他
  们四人伤了。一灯大师此时又怎是你的对手?”郭靖心想不错,
  连连点头。
  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入寺中。黄蓉道:“但不知大师的对
  头是谁?送来的玉环又是甚么东西?”那书生道:“非是在下
  不肯见告,实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
  连。”黄蓉正欲再问,那农夫突然跳起身来,叫道:“啊也,这
  事好险!”渔人道:“甚么?”那农夫指着书生道:“我师治伤
  耗损功力,他都毫不隐瞒的说了。若是这两位不怀好意,我
  等四人拦阻不住,我师父还有命么?”
  那樵子道:“状元公神机妙算,若是连这一点也算不到,
  怎能做大理国的相爷?他早知两位是友非敌,适才动手,一
  来是想试试两位小朋友的武功,二来是好教你信服。“那书生
  微微一笑。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半是钦佩,半是怨责。
  就在此时,门外足步声响,那小沙弥走了进来,合十说
  道:“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各人当即站起。
  郭靖道:“大师既有对头到来,我们怎能就此一走了事?
  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却要和四位师兄齐去打发了那对头再
  说。”
  渔、樵、耕、读互望一眼,各现喜色。那书生道:“待我
  去问过师父。”四人一齐入内,过了良久方才出来。靖、蓉见
  到四人脸上情状,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果然那书生道:
  “我师多谢两位,但他老人家说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
  手不得。”
  黄蓉道:“靖哥哥,咱们自去跟大师说话。”二人走到一
  灯大师禅房门前,却见木门紧闭,郭靖打了半天门,全无回
  音。这门虽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动粗?那樵子黯然道:
  “我师是不能接见两位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郭靖
  感激一灯大师,胸口热血上涌,不能自已,说道:“蓉儿,大
  师许也罢,不许也罢,咱们下山,但见山下有人啰唣,先打
  他一个落花流水再说。”黄蓉道:“此计大妙。若是大师的对
  头十分厉害,咱们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报了大师的恩德。”
  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黄蓉却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灯大
  师听见。
  两人甫行转过身子,那木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一名老
  僧尖声道:“大师有请。”郭靖又惊又喜,与黄蓉并肩而入,见
  一灯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两人伏地拜倒,抬
  起头来,但见一灯脸色焦黄,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已大
  不相同。两人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不知说甚么话好。
  一灯向门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进来罢,我有话说。”
  渔、樵、耕、读走进禅房,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那天
  竺僧人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凝思,对各人不再理会。一灯大
  师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手中玩弄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圆
  环。
  黄蓉心想:“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镯,却不知大师的对头
  送来有何用意。”
  过了好一阵,一灯叹了口气,向郭靖和黄蓉道:“你俩一
  番美意,老僧心领了。中间这番因果,我若不说,只怕双方
  有人由此受了损伤,大非老僧本意。你们可知道我原来是甚
  么人?”黄蓉道:“伯伯原来是云南大理国的皇爷。天南一帝,
  威名赫赫,天下谁不知闻?”一灯微微一笑,说道:“皇爷是
  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的。就是你这个小姑
  娘,也是假的。”黄蓉不懂他的禅机,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
  目,怔怔的望着他。
  一灯缓缓的道:“我大理国自神圣文武帝太祖开国,那一
  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赵匡胤赵皇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还早了二十三年。我神圣文武帝七传而至秉义帝,他做了四
  年皇帝,出家为僧,把皇位传给侄儿圣德帝。后来圣德帝、兴
  宗孝德帝、保定帝、宪宗宣仁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
  是避位出家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
  出家。”
  渔、樵、耕、读都是大理国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实。郭
  靖和黄蓉却听得奇怪之极,心道:“一灯大师不做皇帝做和尚,
  已令人十分诧异,原来他许多祖先都是如此,难道做和尚当
  真比皇帝还要好么?”
  一灯大师又道:“我段氏因缘乘会,以边地小吏而窃居大
  位。每一代都自知度德量力,实不足以当此大任,是以始终
  战战兢兢,不敢稍有陨越。但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织而衣,
  出则车马,入则宫室,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
  年,不免心生忏悔,回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
  孽之务众,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说到这里,抬头向外,嘴
  角露着一丝微笑,眉间却有哀戚之意。
  六人静静的听着,不敢接嘴,一灯大师竖起左手食指,将
  玉环套在指上,转了几圈,说道:“但我自己,却又不是因此
  而觉迷为僧。这件因由说起来,还是与华山论剑、争夺真经
  一事有关。那一年全真教主重阳真人得了真经,翌年亲来大
  理见访,传我先天功的功夫。他在我宫中住了半月,两人切
  磋武功,言谈甚是投合,岂知他师弟周伯通这十多天中闷得
  发慌,在我宫中东游西逛,惹出了一场事端。”
  黄蓉心道:“这老顽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了。”
  第三十一回鸯鸳锦帕
  一灯大师低低叹了口气道:“其实真正的祸根,还在我自
  己。我大理国小君,虽不如中华天子那般后宫三千,但后妃
  嫔御,人数也是众多,唉,这当真作孽。想我自来好武,少
  近妇人,连皇后也数日难得一见,其余贵妃宫嫔,哪里还有
  亲近的日子?”说到此处,向四名弟子道:“这事的内里因由,
  你们原也不知其详,今日好教你们明白。”
  黄蓉心道:“他们当真不知,总算没有骗我。”只听一灯
  说道:“我众妃嫔见我日常练功学武,有的瞧着好玩,缠着要
  学。我也就随便指点一二,好教她们练了健身延年。内中有
  一个姓刘的贵妃,天资特别颖悟,竟然一教便会,一点即透,
  难得她年纪轻轻,整日勤修苦练,武功大有进境。也是合当
  有事,那日她在园中练武,却给周伯通周师兄撞见了。那位
  周师兄是个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烂漫,不知男女之
  防,眼见刘贵妃练得起劲,立即上前和她过招。周师兄得自
  他师哥王真人的亲传,刘贵妃哪里是他对手……”
  黄蓉低声道:“啊哟,他出手不知轻重,定是将刘贵妃打
  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