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5
  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
  满一丛丛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人心旷神怡,料想不
  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
  郭靖持住桨柄顶端,将铁桨竖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
  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备,铁桨几欲脱手,原来溪
  面水平如镜,底下却有一股无声的激流。
  那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黄蓉叹
  道:“若是我的伤难以痊可,那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
  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铁舟忽然钻入了一个山洞。洞中香气
  更浓,水流却又湍急,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郭靖道:
  “那是甚么声音?”黄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斗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彩:“好!”原
  来洞外是个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一条巨
  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飞入半空,嗤嗤之声就是从喷
  泉发出。那溪水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
  头了。
  郭靖扶着黄蓉上了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回过头来,
  却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的彩虹。当此美景,
  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却也不知说甚么话好,只是手携着
  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再无别念,看了半晌,忽
  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
  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
  也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于宋末流传民间,到处皆唱,调子虽
  一,曲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大都俚俗。黄蓉听
  得这首曲子感慨世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见
  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
  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黄蓉立时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
  “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
  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甚么,现下想来,捉金娃
  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
  爷手下的四个弟子或亲信了,不禁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
  关已是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与。那耕读
  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
  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
  也不久长!”
  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
  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
  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
  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个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师
  父说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
  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又听他唱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
  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
  百姓苦!”
  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甚么皇帝将相,
  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彩:
  “好曲儿!”
  那樵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问过:“好?好在
  哪里?”
  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
  羊’答他。”当下微微一笑,低头唱道: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
  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
  改!达,志不改!”
  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昔日必曾手绾兵
  符,显赫一时,是以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
  居之乐,其实她虽然聪明伶俐,毕竟不是文人学士,能在片
  刻之间便作了这样一首好曲子出来。她在桃花岛上时曾听父
  亲唱过此曲,这时但将最后两句改了几个字,以推崇这樵子
  当年富贵时的功业。只是她伤后缺了中气,声音未免过弱。常
  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首小曲儿果然教那樵子
  听得心中大悦,他见靖、蓉二人乘铁舟、挟铁桨溯溪而上,自
  必是山下那渔人所借的舟桨,心旷神怡之际,当下也不多问,
  向山边一指,道:“上去罢!”
  只见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
  仰头上望,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云雾之中,不知峰顶究有多
  高。
  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听不懂一半,听那樵子放自己上
  去,实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变卦,当下更不打话,背
  起黄蓉,双手握着长藤,提气而上。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
  甚是迅捷,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那樵子又
  在唱曲,甚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
  变作土!”
  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
  医啦。”郭靖愕然,问道:“怎么?”黄蓉道:“反正人人都是
  要死的,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靖道:
  “呸,别听他的。”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
  着我!”
  随着黄蓉低宛的歌声,两人已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
  茫一片,虽当盛暑,身上却已颇感寒意。黄蓉叹道:“眼前奇
  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
  你别再说死啦活啦,成不成?”黄蓉低低一笑,在他头颈中轻
  轻吹气。郭靖只感颈中又热又痒,叫道:“你再胡闹!我一个
  失手,两个儿一齐摔死。”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
  说死啦活啦!”
  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向前伸,原
  来已到了峰顶,刚踏上平地,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
  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郭靖奇道:
  “这么高的山上也有牛,可当真怪了!”负着黄蓉,循声奔去。
  黄蓉道:“渔樵耕读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吽鸣,所处形势却
  极怪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
  石摇摇欲堕,下面一人摆起了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
  一松手,势必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处又是
  一块突出的悬岩,无处退让,纵然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
  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
  坡上吃草,失足跌将下来,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处,抢着
  托石救牛,却将自己陷入这狼狈境地。黄蓉笑道:“适才唱罢
  ‘山坡羊’,转眼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种着禾稻,
  一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
  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黄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
  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这头牛少说也有三百斤上下,
  岩石的份量瞧来也不在那牛之下,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
  人稳稳托住,也算得是神力惊人。”郭靖将她往地下一放,奔
  了过去。黄蓉急叫:“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
  农夫身边,蹲下身去举手托住岩石,道:“我托着,你先去将
  牛牵开!”
  那农夫手上斗轻,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起黄牛
  与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
  靖脚下踏稳,运起内劲,双臂向上奋力挺举,大石登时高起
  尺许,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
  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
  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过,跃上山坡,要去牵开黄牛,
  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雄,
  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黄牛大石,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
  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
  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
  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
  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
  郭靖一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你快牵牛下来,
  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
  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
  箭射上?若是硬闯两关,武功自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
  不得,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治病?”郭靖心
  道:“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点头。那
  农夫脸色微变,道:“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牛,从坡
  上跃下地来。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帮我把大石推开再说!”
  那农夫笑道:“片刻即回。”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
  的气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撵
  二人下山,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无法相
  助推开大石,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时才再回
  来,心中又气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