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5
  想到得意之处,不禁手为
  之舞,足为之蹈,突然右臂一阵剧痛,这才想起臂骨已断,于
  是用左手折下两根树枝,撕下衣襟,将右臂牢牢的与树枝绑
  在一起,挂在颈中。
  黄蓉在师父背上蛇咬处挤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
  救,只得将他移上一块大石,让他躺着休息,高声对欧阳克
  道:“你去瞧瞧这是甚么所在,邻近可有人家客店。”欧阳克
  笑道:“这是个海岛,客店是准定没有的。有人没有,那得瞧
  咱们运气。”
  黄蓉微微一惊,道:“你瞧瞧去。”欧阳克受她差遣,极
  是乐意,展开轻功向东奔去,只见遍地都是野树荆棘,绝无
  人迹曾到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两头野兔,折而向北,兜
  了个大圈子回来,对黄蓉道:“是个荒岛。”
  黄蓉见他嘴角间含笑,心中有气,喝道:“荒岛?那有甚
  么好笑?”欧阳克伸伸舌头,不敢多话,将野兔剥了皮递给她。
  黄蓉探手入怀,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绒,幸好火绒用油纸包住,
  有一小块未曾浸湿,当下生起火来,将两只野兔烤了,掷了
  一只给欧阳克,撕了一块后腿肉喂给师父吃。
  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伤,一直神智迷糊,斗然间闻
  到肉香,登时精神大振,兔肉放到嘴边,当即张口大嚼,吃
  了一只兔腿,示意还要,黄蓉大喜,又撕了一只腿喂他,洪
  七公吃到一半,渐感不支,嘴里咬着一块肉沉沉睡去。
  黄蓉只吃得两块兔肉,想起郭靖命丧大海之中,心中伤
  痛,喉头哽住,再也吃不下了,眼见天色渐黑,找到了个岩
  洞,将师父扶进洞去,欧阳克过来相助,帮着除秽铺草,抱
  着洪七公轻轻卧下,又用干草铺好了两人的睡卧之处。黄蓉
  冷眼旁观,只是不理,见他整理就绪,伸了个懒腰,贼忒嘻
  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钢刺,喝道:“滚出去!”欧阳克笑
  道:“我睡在这里又不碍你事,干么这样凶?”黄蓉秀眉竖起,
  叫道:“你滚不滚?”欧阳克笑道:“我安安静静的睡着就是,
  你放心。滚出去却是不必了。”黄蓉拿起一根燃着的树枝,点
  燃了他铺着的干草,火头冒起,烧成一片灰烬。
  欧阳克苦笑几声,只得出洞,他怕岛上有毒虫猛兽,跃
  上一株高树安身。这一晚他上树下树也不知有几十次,但见
  岩洞口烧着一堆柴火,隐约见到黄蓉睡得甚是安稳,数十次
  想闯进洞去,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他不住咒骂自己胆小无
  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窃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对这
  小小女子却如此忌惮。他虽伤臂折骨,然单凭一手之力,对
  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会,但每次走
  到火堆之前,总是悚然回头。
  这一晚黄蓉却也不敢睡熟,既怕欧阳克来犯,又耽心洪
  七公的伤势有变,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个时辰。睡
  梦中听得洪七公呻吟了数声,便即惊醒而起,问道:“师父,
  怎样?”洪七公指指口,牙齿动了几动。黄蓉一笑,把昨晚未
  吃完的兔肉撕了几块喂他。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气大增,缓
  缓坐起身来调匀呼吸。黄蓉不敢多言,只凝神注视他的脸色,
  但见他脸上一阵红潮涌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这般红变
  白,白变红的转了数次,不久头顶冒出热气,额头汗如雨下,
  全身颤抖不已。
  忽然洞口人影一闪,欧阳克探头探脑的要想进来。
  黄蓉知道师父以上乘内功疗伤,正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际,
  若被他闯进洞来一阵啰唣,扰乱心神,必然无救,低声喝道:
  “快出去!”欧阳克笑道:“咱们得商量商量,在这荒岛之上如
  何过活。今后的日子可长着呢!”说着便踱进洞来。
  洪七公眼睁一线,问道:“这是个荒岛?”黄蓉道:“师父
  您用功罢,别理他。”转头对欧阳克道:“跟我来,咱们外面
  说去。”欧阳克大喜,随她走出岩洞。
  这一日天色晴朗,黄蓉极目望去,但见蓝天与海水相接,
  远处闲闲的挂着几朵白云,四下里确无陆地的影子。她来到
  昨日上陆之处,忽然一惊,问道:“舢舨呢?”欧阳克道:“咦,
  哪里去了?定是给潮水冲走啦!啊哟,糟糕,糟糕!”
  黄蓉瞧他脸色,料知他半夜里将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
  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问可知。郭靖既死,
  自己本已不存生还之想,大海中风浪险恶,这一艘小舢舨原
  亦不足以载人远涉波涛,但这样一来,事机迫切,只怕已挨
  不到待师父伤愈再来制服这恶贼。她向欧阳克凝视片刻,脸
  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思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欧阳克被
  她瞧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黄蓉跃上海边一块大岩,抱膝
  远望。
  欧阳克心想:“此时不乘机亲近,更待何时?”双足一登,
  也跃上岩来,挨着她坐下,过了片刻,见她既不恼怒,也不
  移开身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声说道:“妹子,你我两人终
  老于此,过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黄蓉
  格格一笑,说道:“这岛上连师父也只得三人,岂不寂寞?”欧
  阳克见她语意和善,心中大喜,道:“有我陪着你,有甚么寂
  寞?再说,将来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黄蓉笑道:“谁
  生孩儿呀,我可不会。”欧阳克笑道:“我会教你。”说着伸出
  左臂去搂她。
  只觉左掌上一暖,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欧
  阳克一颗心突突乱跳,神不守舍。黄蓉左手缓缓上移,按在
  他手腕上的脉门之处,低声问道:“有人说,穆念慈姊姊的贞
  节给你毁了,可有这回事?”欧阳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
  的女子不识好歹,不肯从我,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人,岂能
  强人所难?”黄蓉叹道:“这么说,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
  的情郎为了这件事跟她大吵大闹。”欧阳克笑道:“这孩子空
  自担了虚名儿,可惜可惜!”黄蓉忽向海中一指,惊道:“咦,
  那是甚么?”
  欧阳克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见有异,正要相询,突
  觉左腕一紧,脉门已被她五指紧紧扣住,半身酸软,登时动
  弹不得。黄蓉右手握住钢刺,反手向后,疾往他小腹刺去。两
  人相距极近,欧阳克又正是神魂颠倒之际,兼之右臂折骨未
  愈,如何招架得了?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白驼山二十余载
  寒暑的苦练没有白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长身往前疾
  扑,胸口往黄蓉背心猛力撞去。黄蓉身子一晃,跌下岩来,那
  一刺却终于刺中了他的右腿,划了一条半寸多深、尺来长的
  口子。欧阳克跃下岩来,只见黄蓉倒提蛾眉钢刺,笑吟吟的
  站着,但觉满胸疼痛,低头看时,见胸前衣襟上鲜血淋漓,才
  知适才这一撞虽然逃得性命,但她软猬甲上千百条尖刺却已
  刺入了自己胸肌。
  黄蓉嗔道:“咱们正好好的说话儿,你怎么平白无端的撞
  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身便走。欧阳克心中又爱又恨,
  又惊又喜,百般说不出的滋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得遇如此良机
  仍是被他逃脱。走进洞内,见洪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
  滩黑血,不禁大惊,忙俯身问道:“师父,怎样?觉得好些么?”
  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黄蓉大感为难,在这荒
  岛之上却哪里找酒去,口中只得答应,安慰他道:“我这就想
  法子去。师父,你的伤不碍事么?”说着流下泪来。她遭此大
  变,一直没有哭过,这时泪水一流下,便再也忍耐不住,伏
  在洪七公的怀里放声大哭。洪七公一手抚摸她头发,一手轻
  拍她背心,柔声安慰。老叫化纵横江湖,数十年来结交的都
  是草莽豪杰,从来没和妇人孩子打过交道,被她这么一哭,登
  时慌了手脚,只得翻来覆去的道:“好孩子别哭,师父疼你。
  乖孩子不哭。师父不要喝酒啦。”
  黄蓉哭了一阵,心情略畅,抬起头来,见洪七公胸口衣
  襟上被自己泪水湿了一大块,微微一笑,掠了掠头发,说道:
  “刚才没刺死那恶贼,真是可惜!”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
  说了。洪七公低头不语,过了半晌,说道:“师父是不中用的
  了。这恶贼武功远胜于你,只有跟他斗智不斗力。”黄蓉急道:
  “师父,等您休息几天,养好了伤,一掌取他狗命,不就完了?”
  洪七公惨然道:“我给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
  我拚着全身功力,才逼出了蛇毒,终究也没干净,就算延得
  数年老命,但毕生武功已毁于一旦。你师父只是个糟老头儿,
  再也没半点功夫了。”黄蓉急道:“不,不,师父,您不会的,
  不会的。”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肠虽热,但事到临头,不
  达观也不成了。”
  他顿了一顿,脸色忽转郑重,说道:“孩子,师父迫不得
  已,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艰难、大违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担
  当?”黄蓉忙道:“能,能!师父您说罢。”洪七公叹了口气,
  说道:“你我师徒一场,只可惜日子太浅,没能传你甚么功夫,
  现下又是强人所难,要把一副千斤重担给你挑上,做师父的
  心中实不自安。”
  黄蓉见他平素豪迈爽快,这时说话却如此迟疑,料知要
  托付的事必然极其重大艰巨,说道:“师父,您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