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5
  郭靖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洪七公摇头道:“还要脏。”
  他听郭靖猜了几样,都未猜中,大声说道:“我对你说,天下
  最脏的东西,是西毒欧阳锋。”郭靖大笑,连说:“对,对!”
  挨到傍晚,实在挨不下去了,只见欧阳克站在蛇群之中,
  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阴真经》一观,
  别无他意。”洪七公低声怒骂:“直娘贼,就是不安好心!”急
  怒之中,忽生奇策,脸上不动声色,朗声骂道:“小贼种,老
  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认输便了。快拿酒肉来吃,明天再
  说。”欧阳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当即撤去蛇阵。洪七公和
  郭靖溜下桅杆,走进舱中。欧阳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进
  船舱。
  洪七公关上舱门,骨都骨都喝了半壶酒,撕了半只鸡便
  咬。郭靖低声道:“这次酒菜里没毒么?”洪七公道:“傻小子,
  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饱饱地,咱们
  另有计较。”郭靖心想不错,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
  洪七公酒酣饭饱,伸袖抹了嘴上油腻,凑到郭靖耳边轻
  轻道:“老毒物要《九阴真经》,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郭
  靖不解,低声问道:“九阴假经?”洪七公笑道:“是啊。当今
  之世,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经的经文,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谁
  也不知是对是错。你把经中文句任意颠倒窜改,教他照着练
  功,那就练一百年只练成个屁!”郭靖心中一乐,暗道:“这
  一着真损,老毒物要上大当。”但转念一想,说道:“欧阳锋
  武学湛深,又机警狡猾,弟子胡书乱写,必定被他识破,这
  便如何?”
  洪七公道:“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半句假
  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经上说吐纳八次,你
  改成六次或是十次,老毒物再机灵,也决不能瞧出来。我宁
  可七日七夜不饮酒不吃饭,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
  模样。”说到这里,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郭靖笑道:“他若
  是照着假经练功,不但虚耗时日,劳而无功,只怕反而身子
  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只要他起
  了丝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卷经文的前几
  页,黄药师的老婆默写过的,欧阳克这小畜生在桃花岛上读
  过背过,那就不可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几个错字,谅那小畜
  生也分辨不出。”
  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思忖何处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
  非,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移上为下,那也不是要他自作文
  章,只不过是依照师父所传的诀窍,将经文倒乱一番而已,经
  中说“手心向天”,他想可以改成“脚底向天”,“脚踏实地”
  不妨改成为“手撑实地”,经中说是“气凝丹田”,心想大可
  改成“气凝胸口”,想到得意之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道:
  “这般捉弄人的事,蓉儿和周大哥都最是喜爱,只可惜一则生
  离,一则死别,蓉儿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却永远听不到我
  这捉狭之事了。”
  次日早晨,洪七公大声对欧阳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
  家,《九阴真经》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
  材的厮鸟,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甚么真金真银,对
  你狗叔父说,真经就写与他,叫他去闭门苦练,练成后再来
  跟老叫化打架。真经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
  里。瞧他得了真经,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他去苦练《九
  阴真经》上的武功,本门功夫自然便荒废了,一加一减,到
  头来还不是跟老叫化半斤八两?这叫作脱裤子放屁,多此一
  举。”
  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大
  喜,暗想:“老叫化向来自负,果然不错,正因如此,才答允
  把经给我,否则以他宁死不屈的性儿,蛇阵虽毒,肚子虽饿,
  却也难以逼得他就范。”
  欧阳克道:“洪伯父此言错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
  父如此本领,却也赢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学《九
  阴真经》?家叔常对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阴真经》浪得虚名,
  哗众欺人,否则王重阳当年得了《九阴真经》,为甚么又不见
  有甚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显示出来?家叔发愿要指出经中的虚
  妄浮夸之处,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这真经有名无实,
  谬误极多。这岂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举么?”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甚么牛皮!靖儿,把经文
  默写给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有甚么
  错处,老叫化给他磕头。”
  郭靖应声而出。欧阳克将他带到大舱之中,取出纸笔,自
  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写。
  郭靖没读过几年书,书法甚是拙劣,又须思索如何窜改
  经中文字,是以写得极为缓慢,时时不知一个字如何写法,要
  请欧阳克指点,写到午时,上卷经书还只写了一小半。欧阳
  锋始终没出来,郭靖写一张,欧阳克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
  欧阳锋看了,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但见经文言辞古
  朴,料知含意深远,日后回到西域去慢慢参研,以自己之聪
  明才智,必能推详透彻,数十年心愿一旦得偿,不由得心花
  怒放。他见郭靖傻头傻脑,写出来的字又是弯来扭去,十分
  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奥的经文;又听侄儿言道,有许
  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知写法,还是侄儿教了他的,那自是
  真经无疑。却哪里想得到这傻小子受了师父之嘱,竟已把大
  部经文默得不是颠倒脱漏,就是胡改乱删?至于上卷经文中
  那段咒语般的怪文,郭靖更将之抖乱得不成模样。
  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下卷经文已写了大半。欧阳
  锋不敢放他回舱,生怕洪七公忽尔改变主意,突起留难,纵
  然大半部经文已然到手,总是残缺不全,于是安排了丰盛酒
  饭,留郭靖继续书写。
  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时,未见郭靖回来,颇不放心,生怕
  伪造经文被欧阳锋发觉,傻徒弟可要吃亏,这时甲板上的蛇
  阵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舱门,见两名蛇奴站在门旁守望。洪
  七公向左虚劈一掌,呼的一响,掌风带动帆索。两名蛇奴齐
  向有声处张望,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
  是人不知,鬼不觉,早已扑向右舷。
  大舱窗中隐隐透出灯光,洪七公到窗缝中张望,见郭靖
  正伏案书写,两名白衣少女在旁冲茶添香,研墨拂纸,服侍
  得甚是周至。
  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觉酒香扑鼻,定睛看时,见郭靖面
  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陈酒,艳若胭脂,芳香袭人。洪七公暗
  骂:“老毒物好不势利,我徒儿写经与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
  待,给老叫化喝的却是寻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馋人,世间
  无双酒徒,既见有此美酒,不饮岂肯罢休?心道:“老毒物的
  美酒必是藏在舱底,我且去喝他个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
  尿,叫他尝尝老叫化的臊味。就算我那傻徒儿惨受池鱼之殃,
  误饮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想到此处,不禁得意微笑。偷酒窃食,原是他的拿手本
  领,当年在临安皇宫御厨梁上一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馔每
  一件都由他先行尝过。皇宫中警卫何等森严,他都来去自如,
  旁若无人,到舱底偷些酒吃,真是何足道哉。当下蹑步走到
  后甲板,眼望四下无人,轻轻揭开下舱的盖板,溜了下去,将
  舱板托回原位,嗅得几嗅,早知贮藏食物的所在。
  船舱中一团漆黑,他凭着菜香肉气,摸进粮舱,晃亮火
  折,果见壁角竖立着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只
  缺口破碗,吹灭火折,放回怀里,这才走到桶前,伸手摇了
  摇,甚是沉重,桶中装得满满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
  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两人来到
  了粮舱之外。
  那两人脚步轻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欧阳锋叔侄,别人无
  此功夫,心想他俩深夜到粮舱中来,必有鬼计,多半要在食
  物中下毒害人,当下缩在木桶之后,蜷成一团。只听得舱门
  轻轻开了,火光闪动,两人走了进来。
  洪七公听两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他们要在酒里
  下毒?”只听欧阳锋道:“各处舱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齐备了?”
  欧阳克笑道:“都齐备了,只要一引火,这艘大船转眼就化灰
  烬,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惊:“他们要
  烧船?”只听欧阳锋又道:“咱们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
  睡熟了,你先下小艇去,千万小心,别让老叫化知觉。我到
  这里来点火。”欧阳克道:“那些姬人和蛇奴怎么安排?”欧阳
  锋冷冷的道:“臭叫化是一代武学大师,总得有些人殉葬,才
  合他身分。”
  两人说着即行动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觉油气冲
  鼻,原来桶里盛的都是桐油菜油。欧阳叔侄又从木箱里取出
  一包包硫磺,将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
  出来。过不多时,舱中油已没胫,两人转身走出,只听欧阳
  克笑道:“叔叔,再过一个时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
  上知晓《九阴真经》的,就只你老人家一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