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4
  这
  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如何可以失落?当下便不思索,纵身
  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
  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
  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一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
  殊不知内息即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
  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
  而将他身子一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
  头。
  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
  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
  哀齐全,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地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
  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
  埋在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着站起,手脚却用
  不出半点力道。正惊惶间,忽听得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
  师!”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
  鸠摩智道:“我在这里!”他一说话,烂泥立即涌入口中,
  哪里还发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蕃武士的
  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哪里去了?”另一人道:
  “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们用大石压住井口,
  那便遵命办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鸠摩智大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越是慌乱,烂
  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连吞了两口,腐臭难当,那也
  不用说了。只听得砰嘭、轰隆之声大作,四名吐蕃武士将一
  块块大石压上井口。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
  不亚于国王的谕旨,拣石唯恐不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
  间,将井口牢牢封死,百来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鸠摩智心想
  数千斤的大石压住了井口,别说此刻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
  不易在下面掀开大石出来,此身势必毕命于这口枯井之中。他
  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
  葬身于污泥之中。人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彩。佛
  家观此身犹似臭皮囊,色无常,无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
  厌离,这些最基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
  妙慧明辩,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
  枯井,顶压巨岩,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
  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甚么涅槃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
  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
  怖,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
  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
  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易筋
  经》。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经书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
  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吐蕃武士用大石压住
  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王语嫣。鸠摩
  智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有死,却不知在跟
  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
  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
  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琉璃世
  界,西方极乐世界,甚么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上,也及
  不上此地了。”鸠摩智微微一惊:“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没死?
  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不能运
  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段誉。他被慕容复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
  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井底狭隘,待
  得王语嫣跃入井中,偏生就有这么巧,脑袋所落之处,正好
  是段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便醒了转来。王语
  嫣跌入他的怀中,非但没丝毫受伤,连污泥也没溅上多少。
  段誉陡觉怀中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慕容复在井
  口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
  成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的心愿。”这几句话
  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
  道:“甚么?不,不!我……我……我段誉哪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段公子,我真是胡涂透顶,
  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
  “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
  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
  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段誉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
  泥泞直升至胸口,觉得若将王语嫣放在泥中,实在大大不妥,
  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连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
  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王语嫣吸了口气,心下感激。她两度从生到死,又从死
  到生,对于慕容复的心肠,实已清清楚楚,此刻纵欲自欺,亦
  复不能,再加段誉对自己一片真诚,两相比较,更显得一个
  情深义重,一个自私凉薄。她从井口跃到井底,虽只一瞬之
  间,内心却已起了大大变化,当时自伤身世,决意一死以报
  段誉,却不料段誉与自己都没有死,事出意外,当真是满心
  欢喜。她向来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但此刻倏经巨变,激动
  之下,忍不住向段誉吐露心事,说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
  经故世了,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好处,实在又是伤心,又是后
  悔,幸好老天爷有眼,你安好无恙。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想
  必你听见了?”她说到这一句,不由得娇羞无限,将脸藏在段
  誉颈边。
  段誉于霎时之间,只觉全身飘飘荡荡地,如升云雾,如
  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愿望,蓦地里化为真实,他
  大喜之下,双足一软,登时站立不住,背靠井栏,双手仍是
  搂着王语嫣的身躯。不料王语嫣好几根头发钻进他的鼻孔,段
  誉“啊嚏,啊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王语嫣道:“你……
  你怎么啦?受伤了么?”段誉道:“没……没有……啊嚏,啊
  嚏……我没有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
  王姑娘……啊嚏……我喜欢得险些晕了过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间都瞧不见对方。王语嫣微笑不语,
  满心也是浸在欢乐之中。她自幼痴恋表兄,始终得不到回报,
  直到此刻,方始领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
  段誉结结巴巴的问道:“王姑娘,你刚才在上面说了句甚
  么话?我可没有听见。”王语嫣微笑道:“我只道你是个至诚
  君子,却原来也会使坏。你明明听见了,又要我亲口再说一
  遍。怪羞人的,我不说。”
  段誉急道:“我……我确没听见,若叫我听见了,老天爷
  罚我……”他正想罚个重誓,嘴巴上突觉一阵温暖,王语嫣
  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听她说道:“不听见就不听见,又有
  甚么大不了的事,却值得罚甚么誓?”段誉大喜,自从识得她
  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这么好过,便道:“那么你在上面究竟
  说的是什么话?”王语嫣道:“我说……”突觉一阵腼腆,微
  笑道:“以后慢慢再说,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
  “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这句话钻入段誉的耳
  中,当真如聆仙乐,只怕西方极乐世界中伽陵鸟一齐鸣叫,也
  没这么好听,她意思显然是说,她此后将和他长此相守。段
  誉乍闻好音,兀自不信,问道:“你说,以后咱们能时时在一
  起么?”
  王语嫣伸臂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郎,
  只须你不嫌我,不恼我昔日对你冷漠无情,我愿终身跟随着
  你,再……再也不离开你了。”
  段誉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将出来,问道:“那你表哥怎
  么样?你一直……一直喜欢慕容公子的。”王语嫣道:“他却
  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这世界上是谁
  真的爱我、怜我,是谁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还重。”段誉颤
  声道:“你是说我?”
  王语嫣垂泪说道:“对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要
  做大燕皇帝。本来呢,这也难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
  便是这个梦。他祖宗几十代做下来的梦,传到他身上,怎又
  能盼望他醒觉?我表哥原不是坏人,只不过为了想做大燕皇
  帝,别的甚么事都搁在一旁了。”
  段誉听她言语之中,大有为慕容复开脱分辩之意,心中
  又焦急起来,道:“王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对
  你好了,那你……你……怎么样?”
  王语嫣叹道:“段郎,我虽是个愚蠢女子,却决不是丧德
  败行之人,今日我和你定下三生之约,若再三心两意,岂不
  有亏名节?又如何对得起你对我的深情厚意?”
  段誉心花怒放,抱着她身子一跃而起,“啊哈”一声,拍
  的一响,重又落入污泥之中,伸嘴过去,便要吻她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