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4
  这里寒冷黑暗,却又有一个你,有一个你在等着我、怜
  我、惜我?”
  虚竹心想:“原来你被童姥掳来,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
  不清。”只听那少女又柔声道:“平日我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声
  音也要害羞,怎么一到了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荡漾,不
  由自主?唉,说是梦,又不像梦,说不像梦,又像是梦。昨
  晚上做了这个奇梦,今儿晚上又做,难道……难道,我真的
  和你是前世因缘么?好哥哥,你到底是谁?”虚竹失魂落魄的
  道:“我……我是……”要说“我是和尚”,这句话总是说不
  出口。
  那少女突然伸出手来,按住了他嘴,低声道:“你别跟我
  说,我……我心里害怕。”虚竹抱着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
  问道:“你怕什么?”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这场梦便
  醒了。你是我的梦中情郎,我叫你‘梦郎’,梦郎,梦郎,你
  说这名字好不好?”她本来按在虚竹嘴上的手掌移了开去,抚
  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爱怜,又似是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
  相貌。那只温软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毛,摸到了他的额头,又
  摸到了他头顶。
  虚竹大吃一惊:“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头。”岂知那少
  女所摸到的却是一片短发。原来虚竹在冰库中已二月有余,光
  头上早已生了三寸来长的头发。那少女柔声道:“梦郎,你的
  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不说话?”
  虚竹道:“我……我跟你一样,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
  玷污了你冰清玉洁的身子,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你。”那少女
  道:“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是在做梦,不用害怕。你叫我什么?”
  虚竹道:“嗯,你是我的梦中仙姑,我叫你‘梦姑’好么?”那
  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梦郎,我是你的梦姑。这样
  的甜梦,咱俩要做一辈子,真盼永远也不会醒。”说到情浓之
  处,两人又沉浸于美梦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间?
  过了几个时辰,童姥才用毛毡来将那少女裹起,带了出
  去。
  次日,童姥又将那少女带来和虚竹相聚。两人第三日相
  逢,迷惘之意渐去,惭愧之心亦减,恩爱无极,尽情欢乐。只
  是虚竹始终不敢吐露两人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当是
  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梦之前的情景。
  这三天的恩爱缠绵,令虚竹觉得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
  极乐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别求解脱?
  第四日上,虚竹吃了童姥搬来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
  后,料想她又要去带那少女来和自己温存聚会,不料左等右
  等,童姥始终默坐不动。虚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坐立不
  定,几次三番想出口询问,却又不敢。
  如此挨了两个多时辰,童姥对他的局促焦灼种种举止,一
  一听在耳里,却毫不理睬。虚竹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前辈,
  那姑娘,是……是皇宫中的宫女么?”童姥哼了一声,并不答
  理。虚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问了。”但想到那少女
  的温柔情意,当真是心猿意马,无可羁勒,强忍了一会,只
  得央求道:“求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说了罢。”童姥道:“今日
  你别跟我说话,明日再问。”虚竹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再提。
  好容易挨到次日,食过饭后,虚竹道:“前辈……”童姥
  道:“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谁,有何难处?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
  和她相聚,再不分离,那也是易事……”虚竹只喜得心痒难
  搔,不知说什么好。童姥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虚竹一时
  却不敢答应,嗫嚅道:“晚辈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童姥道:“我也不要你报答什么。只是我的‘八荒六合唯
  我独尊功’再过几天便将练成,这几日是要紧关头,半分松
  懈不得,连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
  取来。你要会那美丽姑娘,须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后。”
  虚竹虽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确是实情,好在为日无多,
  这几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当下应道:“是!一凭前辈吩咐。”
  童姥又道:“我神功一成,立时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贱人算帐。
  本来那贱人万万不是我的敌手,但我不幸给这贱人断了一腿,
  真气大受损伤;大仇是否能报,也就没什么把握了。万一我
  死在她的手里,没法带那姑娘给你,那也是天意,无可如何。
  除非……除非……”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问道:“除非怎样?”
  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虚竹道:“晚辈武功低微,
  又能帮得了什么?”
  童姥道:“我和那贱人决斗,胜负相差只是一线。她要胜
  我固然甚难,我要杀她,却也并不容易。从今日起,我再教
  你一套‘天山六阳掌’的功夫。待我跟那贱人斗到紧急当口,
  你使出这路掌法来,只须在那贱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气宣
  泄,非输不可。”
  虚竹心下好生为难,寻思:“我虽犯了戒,做不成佛门弟
  子,但要我助她杀人,这种恶事,大违良心,那是决计干不
  得的。”便道:“前辈要我相助一臂之力,本属应当,但你若
  因此而杀了她,晚辈却是罪孽深重,从此沉沦,万劫不得超
  生了。”
  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和尚做不成了,却仍是存着
  和尚心肠,那像什么东西?像李秋水这等坏人,杀了她有什
  么罪孽?”虚竹道:“纵是大奸大恶之人,也应当教诲感化,不
  可妄加杀害。”童姥更加怒气勃发,厉声道:“你不听我话,休
  想再见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罢。”虚竹黯然无语,心中只
  是念佛。
  童姥听他半晌没再说话,喜道:“你为了那个小美人儿,
  只好答应了,是不是?”虚竹道:“要晚辈为了一己欢娱,却
  去损伤人命,此事决难从命。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难见那位姑
  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缘既尽,无可强求。强求尚不
  可,何况为非作恶以求?那是更加不可了。”说了这番话后,
  便念经道:“宿因所构,缘尽还无。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
  虽如此说,但想到从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
  童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练不练天山六阳掌?”虚竹
  道:“实是难以从命,前辈原谅。”童姥怒道:“那你给我滚出
  去罢,滚得越远越好。”虚竹站起身来,深深一躬,说道:
  “前辈保重。”想起和她一场相聚,虽然给她引得自己破戒,做
  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梦姑”,内心深处,总觉童姥对
  自己的恩惠多而损害少,临别时又不禁有些难过,又道:“前
  辈多多保重,晚辈不能再服侍你了。”转过身来,走上了石阶。
  他怕童姥再点他穴道,阻他离去,一踏上石阶,立即飞
  身而上,胸口提了北冥真气,顷刻间奔到了第二层冰窖,跟
  着又奔上第一层,伸手便去推门。他右手刚碰到门环,突觉
  双腿与后心一痛,叫声:“啊哟!”知道又中了童姥的暗算,身
  子一晃之间,双肩之后两下针刺般的疼痛,登时翻身摔倒。
  只听童姥阴恻恻的道:“你已中了我所发的暗器,知不知
  道?”虚竹但觉伤口处阵阵麻痒,又是针刺般的疼痛,直如万
  蚁咬啮,说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什
  么暗器?这是‘生死符’!”
  虚竹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想起了乌老大等一干人一提
  到“生死符”便吓得魂不附体的情状。他只道“生死符”是
  一张能制人死命的文件之类,哪想到竟是一种暗器,乌老大
  这群人个个凶悍狠毒,却给“生死符”制得服服贴贴,这暗
  器的厉害可想而知。
  只听童姥又道:“生死符入体之后,永无解药。乌老大这
  批畜生反叛缥缈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灵鹫
  宫去盗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群狗贼痴心妄想,发他们的
  狗屁春秋大梦,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岂能偷盗而得?”
  虚竹只觉伤处越痒越厉害,而且奇痒渐渐深入,不到一
  顿饭时分,连五脏六腑也似发起痒来,真想一头便在墙上撞
  死了,胜似受这煎熬之苦,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童姥说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两字,是什么意思?
  这会儿懂得了罢?”虚竹心中说道:“懂了,懂了!那是‘求
  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呻吟之外,再也没说话的
  丝毫力气。童姥又道:“适才你临去之时,说了两次要我多多
  保重,言语之中,颇有关切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没有良心。
  何况你救过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赏有罚,你
  毕竟跟乌老大他们那些混蛋大大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种下生
  死符,那是罚,可是又给你除去,那是赏。”
  虚竹呻吟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挟,要我
  干那……干那伤天害理之事,我……我宁死不……不……不
  ……不……”这“宁死不屈”的“屈”字却始终说不出口。
  童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条硬汉子。可是你为
  什么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你可知那安洞主为什么说话口
  吃?”虚竹惊道:“他当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
  得口……口……口……”童姥道:“你知道就好了。这生死符
  一发作,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痛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
  逐步减退,八十一日之后,又再递增,如此周而复始,永无
  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