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4
  鸠摩智、段延庆等虽见事情古怪,但事不干己,
  径自分别离去。
  康广陵道:“师叔……”虚竹道:“我不是你师叔,也不
  是你们的什么掌门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们‘逍遥
  派’全不相干。”康广陵道:“师叔,你何必不认?‘逍遥派’
  的名字,若不是本门中人,外人是决计听不到的。倘若旁人
  有意或无意的听了去,本门的规矩是立杀无赦,纵使追到天
  涯海角,也要杀之灭口。”虚竹打了个寒噤,心道:“这规矩
  太也邪门。如此一来,倘若我不答应投入他们的门派,他们
  便要杀我了?”
  康广陵又道:“师叔适才替大伙儿治伤的手法,正是本派
  的嫡传内功。师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时得到太师父的心传,小
  侄不敢多问。或许因为师叔破解了太师父的珍珑棋局,我师
  父依据太师父遗命,代师收徒,代传掌门人职位,亦未可知。
  总而言之,本派的‘逍遥神仙环’是戴在师叔手指上,家师
  临死之时向你磕头,又称你为‘掌门人’,师叔不必再行推托。
  推来推去,托来托去,也是没用的。”
  虚竹向左右瞧了几眼,见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难的尸身,
  走向一旁,又见苏星河的尸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脸上
  露出诡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说道:“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
  清楚,现下我师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辈……”
  康广陵急忙跪下,说道:“师叔千万不可如此称呼,太也
  折杀小侄了!”虚竹皱眉道:“好,你快请起。”康广陵这才站
  起。虚竹道:“老前辈……”他这三字一出口,康广陵又是噗
  的一声跪倒。
  虚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请起来。”取出那
  老人给他的卷轴,展了开来,说道:“你师父叫我凭此卷轴,
  去设法学习武功。用来诛却丁施主。”
  康广陵看了看画中的宫装美女,摇头道:“小侄不明其中
  道理,师叔还是妥为收藏,别给外人瞧见了。我师父生前既
  如此说,务请师叔看在我师父的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禀
  告师叔的是,家师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遥散’。此毒中于
  无形,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却并不
  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气绝身亡。”
  虚竹低头道:“说也惭愧,尊师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
  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还道尊师不怀善意,倘若
  当时便即坦诚问他,尊师立加救治,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
  康广陵摇头道:“这‘三笑逍遥散’一中在身上,便难解
  救。丁老贼所以能横行无忌,这‘三笑逍遥散’也是原因之
  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头,只因为中了‘化功大
  法’功力虽失,尚能留下一条性命来广为传播,一中‘三笑
  逍遥散’,却是一瞑不视了。”
  虚竹点头道:“这当真歹毒!当时我便站在尊师身旁,没
  丝毫察觉丁春秋如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见识浅薄,这也罢
  了,可是丁春秋怎么没向我下手,饶过了我一条小命?”
  康广陵道:“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门师叔,
  我瞧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治伤疗毒之法虽好,那也
  是我师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么,丁老怪不会将你瞧在眼里
  的。”他说到此处,忽然想到,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忙又说
  道:“掌门师叔,我这么说老实话,或许你会见怪,但就算你
  要见怪,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虚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武功低微之极,丁老贼……
  罪过罪过,小僧口出恶言,犯了‘恶口戒’,不似佛门弟子……
  那丁春秋丁施主确是不屑杀我。”
  虚竹心地诚朴,康广陵不通世务,都没想到,丁春秋潜
  入木屋,听到苏星河正在传授治伤疗毒的法门,岂有对虚竹
  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么见他武功低微、不屑杀害?那“三
  笑逍遥散”是以内力送毒,弹在对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
  中,分别以内力将“三笑逍遥散”弹向苏星河与虚竹,后来
  又以此加害玄难。苏星河恶战之余,筋疲力竭,玄难内力尽
  失,先后中毒。虚竹却甫得七十余载神功,丁春秋的内力尚
  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来,尽数加在苏星河身上,虚竹却半
  点也没染着。丁春秋与人正面对战时不敢擅使“三笑逍遥
  散”,便是生恐对方内力了得、将剧毒反弹出来之故。
  康广陵道:“师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遥派非佛非道,
  独来独往,那是何等逍遥自在?你是本派掌门,普天下没一
  个能管得你。你乘早脱了袈裟,留起头发,娶他十七八个姑
  娘做老婆。还管他什么佛门不佛门?什么恶口戒、善口戒?”
  他说一句,虚竹念一句“阿弥陀佛”,待他说完,虚竹道:
  “在我面前,再也休出这等亵渎我佛的言语。你有话要跟我说,
  到底要说什么?”
  康广陵道:“啊哟,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说了半天,还
  没说到正题。掌门师叔,将来你年纪大了,可千万别学上我
  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开去,还是没说到正题,当
  真该死。掌门师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请你恩准。”
  虚竹道:“什么事要我准许,那可不敢当了。”
  康广陵道:“唉!本门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门人准许,却
  又求谁去?我们师兄弟八人,当年被师父逐出门墙,那也不
  是我们犯了什么过失,而是师父怕丁老贼对我们加害,又不
  忍将我们八人刺聋耳朵、割断舌头,这才出此下策。师父今
  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们重入师门,只是没禀明掌门人,没
  行过大礼,还算不得是本门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门人金言许
  诺。否则我们八人到死还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
  抬不起头来,这滋味可不好受。”
  虚竹心想:“这个‘逍遥派”掌门人,我是万万不做的,
  但若不答允他,这老儿缠夹不清,不知要纠缠到几时,只有
  先答允了再说。”便道:“尊师既然许你们重列门墙,你们自
  然是回了师门了,还担心什么?”
  康广陵大喜,回头大叫:“师弟、师妹,掌门师叔已经允
  许咱们重回师门了!”
  “函谷八友”中其余七人一听,尽皆大喜,当下老二棋迷
  范百龄、老三书呆子苟读、老四丹青名手吴领军、老五阎王
  敌薛慕华、老六巧匠冯阿三、老七莳花少妇石清露、老八爱
  唱戏的李傀儡,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想起师父不能亲
  见八人重归师门,又痛哭起来。
  虚竹极是尴尬,眼见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这个“掌
  门师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钉转脚,越来越不易摆脱。自
  己是名门正宗的少林弟子,却去当什么邪门外道的掌门人,那
  不是荒唐之极么?眼见范百龄等都喜极而涕,自己若对“掌
  门人”的名位提出异议,又不免大煞风景,无可奈何之下,只
  有摇头苦笑。一转头间,只见慕容复、段延庆、段誉、王语
  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难都已不见,这岭上松林之中,就只
  剩下他逍遥派的九人,惊道:“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吴领军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众高僧见咱们谈论不休,
  都已各自去了!”
  虚竹叫道:“哎唷!”发足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
  人,同回少林,禀告方丈和自己的受业师父;同时内心深处,
  也颇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摆脱逍遥派群弟子的纠缠。
  他疾行了半个时辰,越奔越快,始终没见到慧字六僧。他
  已得逍遥老人七十余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骏马,刚一下
  岭便已过了慧字六僧的头。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赶,
  殊不知仓卒之际,在山坳转角处没见到六僧,几个起落便已
  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
  虚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见六位师叔伯的踪迹,好生奇怪,
  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头奔行二十余里,向途人打听,谁
  都没见到六个和尚。这般来回疾行,居然丝毫不觉疲累,眼
  看天黑,肚里却饿起来了,走到一处镇甸的饭店之中,坐下
  来要了两碗素面。
  素面一时未能煮起,虚竹不住向着店外大道东张西望,忽
  听得身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和尚,你在等什么人么?”虚
  竹转过头来,见西首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青衫少年,秀眉星
  目,皮色白净,相貌极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正自笑吟吟
  的望着他。
  虚竹道:“正是!请问小相公,你可见到六个和尚么?”那
  少年道:“没见到六个和尚,一个和尚倒看见的。”虚竹道:
  “嗯,一个和尚,请问相公在何处见到。”那少年道:“便在这
  家饭店中见到。”
  虚竹心想:“一个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师伯他们一干人了。
  但既是僧人,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请问相
  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样?多大年纪?往何方而去?”
  那少年微笑道:“这个和尚高额大耳,阔口厚唇,鼻孔朝
  天,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
  尚未动身。”
  虚竹哈哈一笑,说道:“小相公原来说的是我。”那少年
  道:“相公便是相公,为什么要加个‘小’字?我只叫你和尚,
  可不叫你作小和尚。”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嫩,清脆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