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苏星河也捡起了十余枚黑子。棋
  局上仍然留着原来的阵势。
  段誉退在一旁,望着棋局怔怔出神:“这个珍珑,便是当
  日我在无量山石洞中所见的。这位聪辩先生,必与洞中的神
  仙姊姊有甚渊源,待会得便,须当悄悄地向他请问,可决计
  不能让别人听见了。否则的话,大家都拥去瞧神仙姊姊,岂
  不亵渎了她?”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龄是个棋迷,远远望
  着那棋局,已知不是“师父”与这位青年公子对弈,而是
  “师父”布了个“珍珑”,这青年公子试行破解,却破解不来。
  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盖便即抬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想
  看个明白。
  苏星河道:“你们大伙都起来!百龄,这个‘珍珑’,牵
  涉异常重大,你过来好好的瞧上一瞧,倘能破解得开,那是
  一件大大的妙事。”
  范百龄大喜,应道:“是!”站起身来,走到棋盘之旁,凝
  神瞧去。
  邓百川低声问道:“二弟,什么叫‘珍珑’?”公冶乾也低
  声道:“‘珍珑’即是围棋的难题。那是一个人故意摆出来难
  人的,并不是两人对弈出来的阵势,因此或生、或劫,往往
  极难推算。”寻常“珍珑”少则十余子,多者也不过四五十子,
  但这一个却有二百余子,一盘棋已下得接近完局。公冶乾于
  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会不懂,也就不看了。
  范百龄精研围棋数十年,实是此道高手,见这一局棋劫
  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
  复杂无比。他登时精神一振,再看片时,忽觉头晕脑胀,只
  计算了右下角一块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觉胸口气血翻涌。他
  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发觉原先以为这块白棋是死的,其
  实却有可活之道,但要杀却旁边一块黑棋,牵涉却又极多,再
  算得几下,突然间眼前一团漆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
  血。
  苏星河冷冷的看着他,说道:“这局棋原是极难,你天资
  有限,虽然棋力不弱,却也多半解不开,何况又有丁春秋这
  恶贼在旁施展邪术,迷人心魄,实在大是凶险,你到底要想
  下去呢,还是不想了?”范百龄道:“生死有命,弟……我……
  我……决意尽心尽力。”苏星河点点头,道:“那你慢慢想罢。”
  范百龄凝视棋局,身子摇摇晃晃,又喷了一大口鲜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却又何苦来?这老贼布下的
  机关,原是用来折磨、杀伤人的,范百龄,你这叫做自投罗
  网。”
  苏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你称师父做什么?”丁
  春秋道:“他是老贼,我便叫他老贼!”苏星河道:“聋哑老人
  今日不聋不哑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缘由。”丁春秋道:“妙极!
  你自毁誓言,是自己要寻死,须怪我不得。”
  苏星河随手提起身旁的一块大石,放在玄难身畔,说道:
  “大师请坐。”
  玄难见这块大石无虑二百来斤,苏星河这样干枯矮小的
  一个老头儿,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举重若轻,毫不费
  力的将这块巨石提了起来,功力实是了得,自己武功未失之
  时,要提这块巨石当然也是易事,但未必能如他这般轻描淡
  写,行若无事,当下合十说道:“多谢!”坐在石上。
  苏星河又道:“这个珍珑棋局,乃先师所制。先师当年穷
  三年心血,这才布成,深盼当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
  解。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未能参解得透。”说到这里,眼
  光向玄难、段誉、范百龄等人一扫,说道:“玄难大师精通禅
  理,自知禅宗要旨,在于‘顿悟’。穷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
  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见即悟。棋道也是一般,才气模溢
  的八九岁小儿,棋枰上往往能胜一流高手。虽然在下参研不
  透,但天下才士甚众,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师当年留下了这
  个心愿,倘若有人破解开了,完了先师这个心愿,先师虽已
  不在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玄难心想:“这位聪辩先生的师父徒弟,倒均是一脉相传,
  于琴棋书画这些玩意儿,个个都是入了魔,将毕生的聪明才
  智,浸注于这些不相干的事上,以致让丁春秋在本门中横行
  无忌,无人能加禁制,实乃可叹。”
  只听苏星河道:“我这个师弟,”说着向丁春秋一指,说
  道:“当年背叛师门,害得先师饮恨谢世,将我打得无法还手。
  在下本当一死殉师,但想起师父有个心愿未了,倘若不觅人
  破解,死后也难见师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这
  些年来,在下遵守师弟之约,不言不语,不但自己做了聋哑
  老人,连门下新收的弟子,也都强着他们做了聋子哑子。唉,
  三十年来,一无所成,这个棋局,仍是无人能够破解。这位
  段公子固然英俊潇洒……”
  包不同插口道:“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潇洒更是大大不
  见得,何况人品英俊潇洒,跟下棋有什么干系,欠通啊欠通!”
  苏星河道:“这中间大有干系,大有干系。”包不同道:“你老
  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啊。”苏星河向他
  凝视片刻,微微一笑。包不同道:“你定说我包不同比你老先
  生更加的丑陋古怪……”
  苏星河不再理他,续道:“段公子所下的十余着,也已极
  尽精妙,在下本来寄以极大期望,岂不知棋差一着,最后数
  子终于还是输了。”
  段誉脸有惭色,道:“在下资质愚鲁,有负老丈雅爱,极
  是惭愧……”
  一言未毕,猛听得范百龄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向
  后便倒。苏星河左手微抬,嗤嗤嗤三声,三枚棋子弹出,打
  中了他胸中穴道,这才止了他喷血。
  众人正错愕间,忽听得拍的一声,半空中飞下白白的一
  粒东西,打在棋盘之上。
  苏星河一看,见到一小粒松树的树肉,刚是新从树中挖
  出来的,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这“珍
  珑”的关键所在。他一抬头,只见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树之
  后,露出淡黄色长袍一角,显是隐得有人。
  苏星河又惊又喜,说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胜之
  喜。”正要以黑子相应,耳边突然间一声轻响过去,一粒黑色
  小物从背后飞来,落在“去”位的八八路,正是苏星河所要
  落子之处。
  众人“咦”的一声,转过头去,竟一个人影也无。右首
  的松树均不高大,树上如藏得有人,一眼便见,实不知这人
  躲在何处。苏星河见这粒黑物是一小块松树皮,所落方位极
  准,心下暗自骇异。那黑物刚下,左首松树后又射出一粒白
  色树肉,落在“去”位五六路上。
  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一粒黑物盘旋上天,跟着直线落下,
  不偏不倚的跌在“去”位四五路上。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发
  自何处,便难以探寻,这黑子弯弯曲曲的升上半空,落下来
  仍有如此准头,这份暗器功夫,实足惊人。旁观众人心下钦
  佩,齐声喝采。
  采声未歇,只听得松树枝叶间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慕
  容公子,你来破解珍珑,小僧代应两着,勿怪冒昧。”枝叶微
  动,清风飒然,棋局旁已多了一名僧人。这和尚身穿灰布僧
  袍,神光莹然,宝相庄严,脸上微微含笑。
  段誉吃了一惊,心道:“鸠摩智这魔头又来了!”又想:
  “难道刚才那白子是慕容公子所发?这位慕容公子,今日我终
  于要见到了?”
  只见鸠摩智双手合十,向苏星河、丁春秋和玄难各行一
  礼,说道:“小僧途中得见聪辩先生棋会邀帖,不自量力,前
  来会见天下高人。”又道:“慕容公子,这也就现身罢!”
  但听得笑声清朗,一株松树后转了两个人出来。段誉登
  时眼前一黑,耳中作响,嘴里发苦,全身生热。这人娉娉婷
  婷,缓步而来,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
  她满脸倾慕爱恋之情,痴痴的瞧着她身旁一个青年公子。
  段誉顺着她目光看去,但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穿淡黄
  轻衫,腰悬长剑,飘然而来,面目俊美,潇洒闲雅。
  段誉一见之下,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红,险些便要流
  下泪来,心道:“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果然名不虚传。
  王姑娘对他如此倾慕,也真难怪。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
  注定要受苦受难了。”他心下自怨自艾,自叹自伤,不愿抬头
  去看王语嫣的神色,但终于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见
  她容光焕发,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来,自相识以来,从未见
  过她如此欢喜。两人已走近身来,但王语嫣对段誉视而不见,
  竟没向他招呼。段誉又道:“她心中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在,从
  前就算跟我在一起,心中也只有她表哥。”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早抢着迎上。公
  冶乾向慕容复低声禀告苏星河、丁春秋、玄难等三方人众的
  来历。包不同道:“这姓段的是个书呆子,不会武功,刚才已
  下过棋,败下了阵来。”
  慕容复和众人一一行礼厮见,言语谦和,着意结纳。“姑
  苏慕容”名震天下,众人都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俊雅清贵的
  公子哥儿,当下互道仰慕,连丁春秋也说了几句客气话。
  慕容复最后才和段誉相见,话道:“段兄,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