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谭公吃了
  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
  的便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横击而出,乔峰见房中地
  位狭窄,无可闪避,当即竖起右臂硬接。拍的一声,这一掌
  打上手臂,乔峰身形不晃,右臂翻过,压将下来,搁在谭公
  肩头。
  霎时之间,谭公肩头犹如堆上了数千斤重的大石,立即
  运劲反挺,但肩头重压,如山如丘,只压得他脊骨喀喀喀响
  声不绝,几欲折断,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
  说什么也不肯屈服,但一口气没能吸进,双膝一软,噗的跪
  下。那实是身不由主,膝头关节既是软的,这般沉重的力道
  压将下来,不屈膝也是不成。
  乔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仍
  是不减,更压得他曲背如弓,额头便要着地。谭公满脸通红,
  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向上顶去。突然
  之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
  收势不及,登时跳了起来,一纵丈余,砰的一声,头顶重重
  撞上了横梁,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着地,伸出右
  手,一把抓住他胸口。乔峰手臂极长,谭公却身材矮小,不
  论拳打脚踢,都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
  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
  便是乔峰!”
  乔峰道:“自然是我!”
  谭公怒道:“你……你……他妈的,为什么要牵扯上赵钱
  孙这小子?”他最气恼的是,乔峰居然说将谭婆杀了之后,要
  将她尸首和赵钱孙合葬。
  乔峰道:“你老婆要牵扯上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想不
  想知道谭婆此刻身在何处?想不想知道她和谁在一起说情话,
  唱情歌?”谭公一听,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赵钱孙在一起了,忍
  不住急欲去看个究竟,便道:“她在哪里?请你带我去。”乔
  峰冷笑道:“你给我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带你去?”
  谭公记起他先前的说话,问道:“你说有事问我,要问甚
  么?”
  乔峰道:“那日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徐长老携来一信,
  乃是写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的。这信是何人所写?”
  谭公手足微微一抖,这时他兀自被乔峰提着,身子凌空,
  乔峰只须掌心内力一吐,立时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凛
  然不惧,说道:“此人是你的杀父大仇,我决计不能泄露他的
  姓名,否则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是我害了他性命。”乔峰道:
  “你若不说,你自己性命就先送了。”谭公哈哈一笑,道:“你
  当谭某是何等样人?我岂能贪生怕死,出卖朋友?”
  乔峰听他顾全义气,心下倒也颇为佩服,倘若换作别事,
  早就不再向他逼问,但父母之仇,岂同寻常,便道:“你不爱
  惜自己性命,连妻子的性命也不爱惜?谭公谭婆声名扫地,贻
  羞天下,难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爱惜的便是声名,重名贱躯,乃是江湖上好
  汉的常情。谭公听了这两句话,说道:“谭某坐得稳,立得正,
  生平不做半件对不起朋友之事,怎说得上‘声名扫地,贻羞
  天下’八个字?”
  乔峰森然道:“谭婆可未必坐得稳,立得正,赵钱孙可未
  必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
  霎时之间,谭公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横眉
  怒目,狠狠瞪视。
  乔峰手一松,将他放下地来,转身走了出去。谭公一言
  不发的跟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卫辉城。路上不少江
  湖好汉识得谭公,恭恭敬敬的让路行礼。谭公只哼的一声,便
  走了过去。不多时,两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乔峰身形一晃,上了船头,向舱内一指,道:“你自己来
  看罢!”
  谭公跟着上了船头,向船舱内看去时,只见妻子和赵钱
  孙相偎相倚,挤在船舱一角。谭公怒不可遏,发掌猛力向赵
  钱孙脑袋击去。蓬的一声,赵钱孙身子一动,既不还手,亦
  不闪避。谭公的手掌和他头顶相触,便已察觉不对,伸手忙
  去摸妻子的脸颊,着手冰冷,原来谭婆已死去多时。谭公全
  身发颤,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那里还有呼吸?
  他呆了一呆,一摸赵钱孙的额头,也是着手冰冷,谭公悲愤
  无已,回过身来,狠狠瞪视乔峰,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
  乔峰见谭婆和赵钱孙忽然间一齐死于非命,也是诧异之
  极。他离船进城之时,只不过点了二人的穴道,怎么两个高
  手竟尔会突然身死?他提起赵钱孙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
  并无兵刃之伤,也无血渍;拉着他胸口衣衫,嗤的一声,扯
  了下来,只见他胸口一大块瘀黑,显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
  奇的是,这下重手竟极像是出于自己之手。
  谭公抱着谭婆,背转身子,解开她衣衫看她胸口伤痕,便
  和赵钱孙所受之伤一模一样。谭公欲哭无泪,低声向乔峰道:
  “你人面兽心,这般狠毒!”
  乔峰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想:“是谁使重手打
  死了谭婆和赵钱孙?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寻常,难道
  又是我的老对头到了?可是他怎知这二人在此船中?”
  谭公伤心爱妻惨死,劲运双臂,奋力向乔峰击去。乔峰
  向旁一让,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大响,谭公的掌力将船篷打塌
  了半边。乔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头,说道:“谭公,你夫人
  决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谭公道:“不是你还有谁?”乔峰
  道:“你此刻命悬我手,乔某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我骗你有
  何用处?”谭公道:“你只不过想查知杀父之仇是谁。谭某武
  功虽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乔峰道:“好,你将我杀父之
  仇的姓名说了出来,我一力承担,替你报这杀妻大仇。”
  谭公惨然狂笑,连运三次劲,要想挣脱对方掌握,但乔
  峰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随劲变化,谭公挣扎的力道
  大,对方手掌上的力道相应而大,始终无法挣扎得脱。谭公
  将心一横,将舌头伸到双齿之间,用力一咬,咬断舌头,满
  口鲜血向乔峰狂喷过来。乔峰急忙侧身闪避。谭公奔将过去,
  猛力一脚,将赵钱孙的尸身踢开,双手抱住了谭婆的尸身,头
  颈一软,气绝而死。
  乔峰见到这等惨状,心下也自恻然,颇为抱憾,谭氏夫
  妇和赵钱孙虽非他亲手所杀,但终究是为他而死。若要毁尸
  灭迹,只须伸足一顿,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会沉入江
  底。但想:“我掩藏了三具尸体,反显得做贼心虚。”当下出
  得船舱,回上岸去,想在岸边寻找什么足迹线索,却全无踪
  迹可寻。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门口张望,见他无恙归来,
  极是欢喜,但见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踪赵钱孙和谭婆无甚结
  果,低声问道:“怎么样?”乔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
  惊,道:“谭婆和赵钱孙?”乔峰道:“还有谭公,一共三个。”
  阿朱只道是他杀的,心中虽觉不安,却也不便出责备之
  言,说道:“赵钱孙是害死你父亲的帮凶,杀了也……也没什
  么。”
  乔峰摇摇头,道:“不是我杀的。”阿朱吁了一口气,道:
  “不是你杀的就好。我本来想,谭公、谭婆并没怎么得罪你,
  可以饶了。却不知是谁杀的?”
  乔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他屈指数了数,说道:
  “知道那元凶巨恶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们做事可
  得赶快,别给敌人老是抢在头里,咱们始终落了下风。”
  阿朱道:“不错。那马夫人恨你入骨,无论如何是不肯讲
  的。何况逼问一个寡妇,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径。智光和尚
  的庙远在江南。咱们便赶去山东泰安单家罢!”
  乔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道:“阿朱,这几天累
  得你苦了。”阿朱大声叫道:“店家,店家,快结帐。”乔峰奇
  道:“明早结帐不迟。”阿朱道:“不,今晚连夜赶路,别让敌
  人步步争先。”乔峰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暮色苍茫中出得卫辉城来,道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契
  丹恶魔乔峰如何忽下毒手,害死了谭公夫妇和赵钱孙。这些
  人说话之时,东张西望,唯恐乔峰随时会在身旁出现,殊不
  知乔峰当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伤人,这些人也真是无可躲
  避。
  两人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的疾向东行。赶得两日
  路,阿朱虽绝口不说一个“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骑在马上,
  几次险些摔下马背来,乔峰见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于是弃马
  换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
  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的赶路,阿朱欢欢喜喜的道:
  “这一次无论如何得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
  对头是谁,提起那人时,总是以“大恶人”相称。
  乔峰心中却隐隐担忧,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始终
  占了先着,此人武功当不在自己之下,机智谋略更是远胜,何
  况自己直至此刻,瞧出来眼前始终迷雾一团,但自己一切所
  作所为,对方却显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这般
  厉害的对手。只是敌人愈强,他气慨愈豪,却也丝毫无惧怕
  之意。
  铁面判官单正世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泰安境内,人人
  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