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乔峰道:“谨领恩公教言。”
  那人骂道:“你这臭骡子,练就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
  功,怎地为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亲非
  故,无恩无义,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过是
  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而已。天下哪有你这等大傻瓜?”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恩公教训得是。乔峰以有用之身,
  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当。只是一时气愤难当,蛮劲发作,便
  没细思后果。”
  那大汉道:“嘿嘿,原来是蛮劲发作。”抬头向天,纵声
  长笑。
  乔峰只觉他长笑声中大有悲凉愤慨之意,不禁愕然。蓦
  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
  岩之后隐没。乔峰叫道:“恩公,恩公!”但见他接连纵跃,转
  过山峡,竟远远的去了。乔峰只跨出一步,便摇摇欲倒,忙
  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个山洞。他扶
  着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下放着不少熟肉、炒米、枣
  子、花生、鱼干之类干粮,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坛酒。打
  开坛子,酒香直冲鼻端,伸手入坛,掬了一手上来喝了,入
  口甘美,乃是上等美酒。他心下感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
  到,知我贪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
  个大酒坛,不太也费事么?”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具灵效,此时已止住了血,几
  个时辰后,疼痛渐减。他身子壮健,内功深厚,所受也只皮
  肉外伤,虽然不轻,但过得七八天,伤口已好了小半。
  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
  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谁?”这两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
  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着手
  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仇人无法
  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
  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于质朴无
  华之中现极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贤庄中所使的“太祖长
  拳”一般,招式中绝不泄漏身分来历。
  那一坛酒在头两天之中,便已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
  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觉伤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
  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山洞中走了出来,
  翻山越岭,重涉江湖。
  心下寻思:“阿朱落入他们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
  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我
  到底是何等人样。爹娘师父,于一日之间逝世,我的身世之
  谜更是难明,须得到雁门关外,去瞧瞧那石壁上的遗文。”
  盘算己定,径向西北,到得镇上,先喝上了二十来碗酒。
  只过得三天,身边仅剩的几两碎银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是时大宋抚有中土,分天下为一十五路。以大梁为都,称
  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
  京,是为四京。乔峰其时身在京西路汝州,这日来到梁县,身
  边银两已尽,当晚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了几百两银子。一路
  上大吃大喝,鸡鸭鱼肉、高粱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给他付钱。
  不一日来到河东路代州。
  雁门关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险道。乔峰昔年行侠江
  湖,也曾到过,不过当时身有要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
  到代州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酒,便出
  城向北。
  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
  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心
  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皆从两峰之间穿过,是
  以称为雁门。今日我从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我确是
  契丹人,那么乔某这一次出雁门关后,永为塞北之人,不再
  进关来了。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
  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门关是大宋北边重镇,山西四十余关,以雁门最为雄
  固,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之地,是以关下有重兵驻守。
  乔峰心想若从关门中过,不免受守关官兵盘查,当下从关西
  的高岭绕道而行。
  来到绝岭,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东耸,宁武诸山
  西带,正阳、石鼓挺于其南,其北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
  阪,茫然无际,寒林漠漠,景象萧索。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
  关时,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李牧、汉朝大将郅都,
  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
  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中国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势,寻思:“那日汪帮主、赵钱孙等在雁门关
  外伏击契丹武士,定要选一处最占形势的山坡,左近十余里
  之内,地形之佳,莫过于西北角这处山侧。十之八九,他们
  定会在此设伏。”
  当下奔行下岭,来到该处山侧。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
  来由的悲怆,只见该山侧有一块大岩,智光大师说中原群雄
  伏在大岩之后,向外发射喂毒暗器,看来便是这块岩石。
  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谷,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乔
  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师之言非假,那么我妈妈被他们害死之
  后,我爹爹从此处跃下深谷自尽。他跃进谷口之后,不忍带
  我同死,又将我抛了上来,摔在汪帮主的身上。他……他在
  石壁上写了些什么字?”
  回过头来,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见那一片山壁天生的
  平净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却尽是斧凿的印痕,显而
  易见,是有人故意将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乔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冲,只想挥刀举掌乱
  杀,猛然间想起一事:“我离丐帮之时,曾断单正的钢刀立誓,
  说道:我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决计不杀一个汉人。可
  是我在聚贤庄上,一举杀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杀人,岂不是
  大违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来犯我,倘若束手
  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千里奔驰,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终毫无结果。
  心中越来越暴躁,大声号叫:“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
  是契丹胡虏,我是契丹胡虏!”提起手来,一掌掌往山壁上劈
  去。只听得四下里山谷鸣响,一声声传来:“不是汉人,不是
  汉人!……契丹胡虏,契丹胡虏!”
  山壁上石屑四溅。乔峰心中郁怒难伸,仍是一掌一掌的
  劈去,似要将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
  壁发泄,到得后来,手掌出血,一个个血手印拍上石壁,他
  兀自不停。
  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
  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
  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对这小丫头本
  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顾不暇,于她的生死存亡更
  是置之脑后了,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乔峰惊异之余,自
  也欢喜,迎将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
  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未免颇为勉强。
  阿朱道:“乔大爷,你好!”她向乔峰凝视片刻,突然之
  间,纵身扑入他的怀中,哭道:“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
  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
  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好无恙。”
  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充满了喜悦安慰之情,
  乔峰一听便知她对自己不胜关怀,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在
  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你……你怎知我会到这里来?”
  阿朱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
  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起适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
  是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
  乔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么?”阿朱不答,只
  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是颇
  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乔峰见她神
  色奇异,道:“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
  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阿朱
  脸上又是一红,道:“没有。”
  乔峰轻轻扳着她肩头,将她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
  虽甚憔悴,但苍白的脸蛋上隐隐泛出淡红,已非当日身受重
  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
  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乔峰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阿朱脸上又是一红,忙道:“不是,没……没有。”乔峰按她
  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赞道:“薛神医妙手回春,
  果真名不虚传。”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老朋友白世镜长老,答允传他七招
  ‘缠丝擒拿手’,薛神医才给我治伤。更要紧的是,他们要查
  问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了,他们可就什么也
  问不到了。我伤势稍稍好得一点,每天总有七八个人来盘问
  我:‘乔峰这恶贼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