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其实听香水榭中并没哪一个当真令他十分难堪。包不同
  虽然要他请便,却也留了余地,既不如对付诸保昆那么断臂
  伤肩,也不如对付姚伯当那么踢得他滚了出去。王语嫣出口
  请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礼的送出门来,但他心中
  便是说不出的郁闷。
  湖上晚风阵阵,带着菱叶清香。段誉用力扳桨,不知要
  恨谁才好,他实在说不出为什么这样气恼。当日木婉清、南
  海鳄神、延庆太子、鸠摩智、王夫人等给他的凌辱,可都厉
  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并没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内心隐隐约约的觉得,只因为他深慕王语嫣,而这位
  姑娘心中,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影子,甚至阿朱、阿碧,也
  没当他是一回事。他从小便给人当作心肝宝贝,自大理国皇
  帝、皇后以下,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
  敌人,南海鳄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为徒;鸠摩智不辞辛劳
  的从大理掳他来到江南,自也对他颇为重视。至于钟灵、木
  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见他便即倾心。
  他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冷落轻视,别人虽然有礼,
  却是漠不关心的有礼。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当然比他重
  要得多,这些日子来,只要有谁提到慕容公子,立时便人人
  耸动,无不全神贯注的倾听。王语嫣、阿朱、阿碧、包不同,
  以至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风四爷,个个都似是为慕容公
  子而生。
  段誉从来没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这时候独自荡舟湖
  上,好像见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听到
  慕容公子在出声讥嘲:“段誉啊段誉,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
  寒毛?你对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吗?你不
  觉得可耻可笑吗?”
  他心中气闷,扳桨时使的力气便特别来得大,划得一个
  多时辰,充沛的内力缓缓发劲,竟越划越觉精神奕奕,心中
  的烦恶郁闷也渐渐消减。又划了一个多时辰,天渐渐亮了,只
  见北方迷蒙云雾中裹着一座小小山峰。他约略辨认方位,听
  香水榭和琴韵小筑都在东方,只须向北划去,便不会重回旧
  地。可是他每划一桨,心中总生出一丝恋恋之感,不自禁的
  想到,小舟向北驶出一尺,便离王语嫣远了一尺。
  将近午时,划到了小山脚下,上岸一问土人,这山叫做
  马迹山,已离无锡甚近。
  他在书上看到过无锡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时便已出
  名的一座大城。当下回入舟中,更向北划,申牌时分,到了
  无锡城畔。
  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
  番风光。信步而行,突然间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
  混着热肉的气味。他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划了这几个时辰的
  船,早已甚是饥饿,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一个弯,只见
  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写着“松鹤楼”三个大
  字。招牌年深月久,被烟熏成一团漆黑,三个金字却闪烁发
  光,阵阵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来,厨子刀杓声和跑堂喝
  声响成一片。
  他上得楼来,跑堂过来招呼。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
  配四色酒菜,倚着楼边栏干自斟自饮,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
  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
  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
  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
  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
  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
  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
  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
  勃勃’四字!”
  那大汉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
  外更无别物,可见他便是吃喝,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
  那大汉向段誉瞧了两眼,便即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
  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要结交朋友,便招呼跑堂过来,指着
  那大汉的背心说道:“这位爷台的酒菜都算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段誉有心要和他攀谈几句,以解心中寂寞,却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两个人来。
  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撑了一条拐杖,却仍行走迅速,第二人
  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两人走到那大汉桌前,恭恭敬敬的弯
  腰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还礼。
  那跛足汉子低声道:“启禀大哥,对方约定明日一早,在
  惠山凉亭中相会。”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未免迫促了些。”
  那老者道:“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定于三日之后。但对方
  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倘若不敢赴约,
  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汉道:“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三更
  大伙儿在惠山聚齐。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两人躬
  身答应,转身下楼。
  这三人说话声音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听不见,但段
  誉内力充沛,耳目聪明,虽不想故意偷听旁人私语,却自然
  而然的每一句话都听见了。
  那大汉有意无意的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是
  听到了自己的说话,突然间双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声。
  段誉吃了一惊,左手一颤,当的一响,酒杯掉在地下,摔得
  粉碎。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
  同饮一杯如何?”
  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杯筷,移到大
  汉席上坐下,请问姓名。那大汉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
  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待得敌我分明,便
  没有余味了。”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
  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
  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大汉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气,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
  叫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誉
  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吓了一跳。酒保陪笑道:“爷台,
  十斤高粱喝得完吗?”那大汉指着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客,
  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不够,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
  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那大汉道:“满满的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
  的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
  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哪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
  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大汉笑道:“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若是换作平时,他
  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量不及,但昨晚在听香水榭中饱受冷
  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伙,不是什么邓
  大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已和人家约了在惠山比
  武拚斗,对头不是丐帮,便是什么西夏‘一品堂’。哼,慕容
  公子又怎么了?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轻贱,最多也不过是醉
  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即胸膛一挺,大声道:“在下舍
  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说着端起一碗酒来,
  骨嘟骨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这大碗酒乃是负气,王语嫣虽
  不在身边,在他却与喝给她看一般无异,乃是与慕容复争竞,
  决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别说不过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鸩
  酒毒药,也毫不迟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
  笑,说道:“好爽快。”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
  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
  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誉一
  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
  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么?我怎可输
  给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来,又喝了下来。
  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心下暗暗可笑,知他这
  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誉未喝第三碗酒时,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半斤烈
  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他紧紧闭口,不让腹
  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
  觉此刻体内的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
  极为相似,当即依着伯父所授的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入大椎
  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相混,这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
  不似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却也任其自然,让这真气
  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掌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
  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由小指的少泽穴
  中倾泻而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六脉神剑中的
  “少泽剑”。少泽剑本来是一股有劲无形的剑气,这时他小指
  之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感清醒,察觉
  酒水从小指尖流出,暗叫:“妙之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