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曹操不见得有什么德操,朱全
  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誉,你的名誉很好么?只怕有点
  儿沽名……”段誉接口道:“……钓誉!”两人同声大笑起来。
  王语嫣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是隐隐带着一丝忧色,这
  时纵声大笑,欢乐之际,更增娇丽。段誉心想:“我若能一辈
  子逗引你喜笑颜开,此生复有何求?”
  不料她只欢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现了那朦朦胧胧的忧
  思,轻轻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经的,从来不跟我说这
  些无聊的事。唉!燕国,燕国,就真那么重要么?”
  “燕国,燕国”这四个字钻入段誉耳中,陡然之间,许多
  本来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连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
  坞”、“参合庄”、“燕国”……脱口而出:“这位慕容公子,是
  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国人?”
  王语嫣点头道:“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旧王孙。可是
  已隔了这几百年,又何必还念念不忘的记着祖宗旧事?他想
  做胡人,不做中国人,连中国字也不想识,中国书也不想读。
  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国书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说:‘表哥,
  你说中国书不好,那有什么鲜卑字的书,我倒想瞧瞧。’他听
  了就大大生气,因为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鲜卑字的书。”
  她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缓缓浮动的白云,柔声道:“他
  ……他比我大十岁,一直当我是他的小妹妹,以为我除了读
  书、除了记书上的武功之外,什么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
  读书是为他读的,记忆武功也是为他记的。若不是为了他,我
  宁可养些小鸡儿玩玩,或者是弹弹琴,写写字。”
  段誉颤声道:“他当真一点也不知你……你对他这么好?”
  王语嫣道:“我对他好,他当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
  可是……可是,咱俩就像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经事情之
  外,从来不跟我说别的。从来不跟我说起,他有什么心思。也
  从来不问我,我有什么心事。”说到这里,玉颊上泛起淡淡的
  红晕,神态腼腆,目光中露出羞意。
  段誉本来想跟她开句玩笑,问她:“你有什么心事?”但
  见到她的丽色娇羞,便不敢唐突佳人,说道:“你也不用老是
  跟他谈论史事武学。诗词之中,不是有什么子夜歌、会真诗
  么?”此言一出,立即大悔:“就让她含情脉脉,无由自达,岂
  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当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语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么可以?我是规规矩
  矩的闺女,怎可提到这些……这些诗词,让表哥看轻了?”
  段誉嘘了口长气,道:“是,正该如此!”心下暗骂自己:
  “段誉,你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语嫣这番心事,从来没跟谁说过,只是在自己心中千
  番思量,百遍盘算,今日遇上段誉这个性格随随便便之人,不
  知怎地,竟然对他十分信得过,将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
  出来。其实,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
  茗、幽草等丫环何尝不知,只是谁都不说出口来而已。她说
  了一阵子话,心中愁闷稍去,道:“我跟你说了许多不相干的
  闲话,没说到正题。少林寺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表哥为难?”
  段誉眼见再也不能拖延了,只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
  玄慈大师,他有一个师弟叫做玄悲。玄悲大师最擅长的武功,
  乃是‘韦陀杵’。”王语嫣点头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
  第四十八门,一共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将出来时却极为威猛。”
  段誉道:“这位玄悲大师来到我们大理,在陆凉州的身戒
  寺中,不知怎地给人打死了,而敌人伤他的手法,正是玄悲
  大师最擅长的‘韦陀杵’。他们说,这种伤人的手法,只有姑
  苏慕容氏才会,叫做什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语嫣
  点头道:“说来倒也有理。”
  段誉道:“除了少林派之外,还有别的人也要找慕容氏报
  仇。”王语嫣道:“还有些什么人?”段誉道:“伏牛派有个叫
  做柯百岁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么‘天灵千碎’。”王语
  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胜软鞭第廿九招中的第四个变招,
  虽然招法古怪,却算不得是上乘武学,只不过是力道十分刚
  猛而已。”段誉道:“这人也死在‘天灵千碎’这一招之下,他
  的师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报仇了。”
  王语嫣沉吟道:“那个柯百岁,说不定是我表哥杀的,玄
  悲和尚却一定不是。我表哥不会‘韦陀杵’功夫,这门武功
  难练得很。不过,你如见到我表哥,可别说他不会这门武功,
  更加不可说是我说的,他听了一定要大大生气……”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两人急奔而来,却是小茗和幽草。
  幽草脸上神色甚是惊惶,气急败坏的道:“小姐,不……
  不好啦,夫人吩咐将阿朱、阿碧二人……”说到这里,喉头
  塞住了,一时说不下去。小茗接着道:“要将她二人的右手砍
  了,罚她们擅闯曼陀山庄之罪。又说:这两个小丫头倘若再
  给夫人见到,立刻便砍了脑袋。那……那怎么办呢?”
  段誉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个法儿救救她们才
  好!”
  王语嫣也甚为焦急,皱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
  心腹使婢,要是伤残了她们肢体,我如何对得起表哥?幽草,
  她们在哪里?”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听得小姐有意相
  救,登时生出一线希望,忙道:“夫人吩咐将二人送去‘花肥
  房’,我求严婆婆迟半个时辰动手,这时赶去求恳夫人,还来
  得及。”王语嫣心想:“向妈求恳,多半无用,可是除此之外,
  也别无他法。”当下点了点头,带了幽草、小茗二婢便去。
  段誉瞧着她轻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但
  只跨出一步,便觉无话可说,怔怔的站住了,回想适才跟她
  这番对答,不由得痴了。
  王语嫣快步来到上房,见母亲正斜倚在床上,望着壁上
  的一幅茶花图出神,便叫了声:“妈!”
  王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神色严峻,说道:“你想跟我
  说什么?要是跟慕容家有关,我便不听。”王语嫣道:“妈,阿
  朱和阿碧这次不是有意来的,你就饶了她们这一回罢。”王夫
  人道:“你怎知道她们不是有意来的?我斩了她们的手,你怕
  你表哥从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语嫣眼中泪水滚动,道:
  “表哥是你的亲外甥,你……你何必这样恨他?就算姑妈得罪
  了你,你也不用恼恨表哥。”她鼓着勇气说了这几句话,但一
  出口,心中便怦怦乱跳,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言冲撞
  母亲。
  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
  着便闭上了眼睛。王语嫣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
  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怎知道姑妈得
  罪了我?她什么地方得罪了我?”王语嫣听得她声调寒冷,一
  时吓得话也答不出来。王夫人道:“你说好了。反正你现今年
  纪大了,不用听我话啦。”王语嫣又急又气,流下泪来,道:
  “妈,你……你这样恨姑妈家里,自然是姑妈得罪了你。可是
  她怎样得罪了你,你从来不跟我说。现在姑妈也过世啦,你
  ……你也不用再记她的恨了。”王夫人厉声道:“你听谁说过
  没有?”王语嫣摇摇头,道:“你从来不许我出去,也不许外
  人进来,我听谁说啊?”
  王夫人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脸登时松了,语气
  也和缓了些,说道:“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
  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说到
  这里,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新来那个姓段的花匠,说话
  油腔滑调,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说一句话,立时便吩咐丫
  头将他杀了,不能让他说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语嫣心想:
  “什么第一句、第二句,只怕连一百句、二百句话也说过了。”
  王夫人道:“怎么?似你这等面慈心软,这一生一世可不
  知要吃多少亏呢。”她拍掌两下,小茗走了过来。王夫人道:
  “你传下话去,有谁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说一句话,两人一齐都
  割了舌头。”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说的乃是宰鸡屠犬,
  应了声:“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罢!”
  王语嫣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
  “妈,你饶了阿朱、阿碧,命她们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来便是。”
  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有过不作数的?你多说
  也是无用。”
  王语嫣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姑妈,为
  什么讨厌表哥。”左足轻轻一顿,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充
  满了威严。王语嫣重又进房,低头不语。王夫人望着几上香
  炉中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低声道:“嫣儿,你知道了
  什么?不用瞒我,什么都说出来好了。”王语嫣咬着下唇,说
  道:“姑妈怪你胡乱杀人,得罪了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结冤
  家。”
  王夫人道:“是啊,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
  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