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鸠摩智见段誉脸有迷惘之色,收敛真气时手忙脚乱,全
  然不知所云,心念微动,便即纵身而上,挥拳向他脸上击去。
  段誉以诸般机缘巧合,才学会了六脉神剑这门最高深的
  武学,寻常的拳脚兵刃功夫却全然不会。鸠摩智这一拳隐伏
  七八招后着,原也是极高明的拳数,然而比之“火焰刀”以
  内劲伤人,其间深浅难易,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本来世上
  任何技艺学问,决无会深不会浅、会难不会易之理,段誉的
  武功却是例外。他见鸠摩智挥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脚的伸臂
  去格。鸠摩智右掌翻过,已抓住了他胸口“神封穴”。段誉立
  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神封穴属“足少阴肾经”,他没练过。
  鸠摩智虽已瞧出段誉武学之中隐伏有大大的破绽,一时
  敌不过他的六脉神剑,便想以别项高深武功胜他,却也决计
  料想不到,竟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手到擒来。他还生怕段誉故
  意装模作样,另有诡计,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点
  他“极泉”、“大椎”、“京门”数处大穴。这些穴道所属经脉,
  段誉也没练过。
  鸠摩智倒退三步,说道:“这位小施主心中记得六脉神剑
  的图谱。原来的图谱已被枯荣大师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图谱,
  在慕容先生墓前将他活活的烧了,也是一样。”左掌扬处,向
  前急连砍出五刀,抓住段誉退出了牟尼堂门外。
  保定帝、本因、本观等纵前想要夺人,均被他这连环五
  刀封住,无法抢上。
  鸠摩智将段誉一抛,掷给了守在门外的九名汉子,喝道:
  “快走!”两名汉子同时伸手过来,接过段誉,并不从原路出
  去,径自穿入牟尼堂外的树林。鸠摩智运起“火焰刀”,一刀
  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门口砍去。
  保定帝等各以一阳指气功向外急冲,一时之间却攻不破
  他的无形刀网。
  鸠摩智听得马蹄听响,知道九名部属已掳着段誉北去,长
  笑说道:“烧了死图谱,反得活图谱。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
  可不觉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喇一声响,将牟尼堂的两根
  柱子劈倒,身形微晃,便如一溜轻烟般奔入林中,刹那间不
  知去向。
  保定帝和本参双双抢出,见鸠摩智已然走运。保定帝道:
  “快追!”衣襟带风,一飘数丈。本参大师和他并肩齐行,向
  北追赶。
  十一 向来痴
  段誉被鸠摩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给几名大汉横
  架在一匹马的鞍上,脸孔朝下,但见地面不住倒退,马蹄翻
  飞,溅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尘,耳听得众汉子大声喝,说的
  都是番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一数马腿,共是十匹马。
  奔出十余里后,来到一处岔路,只听得鸠摩智叽哩咕噜
  的说了几句话,五乘马向左边岔路行去,鸠摩智和带着段誉
  那人以及其余三乘则向右行。又奔数里,到了第二个岔路口,
  五乘马中又有两乘分道而行。段誉心知鸠摩智意在扰乱追兵,
  叫他们不知向何处追赶才是。
  再奔得一阵,鸠摩智跃下马背,取过一根皮带,缚在段
  誉腰间,左手提着他身子,便从山坳里行去,另外两名汉子
  却纵马西驰。段誉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派遣铁甲骑兵不
  停追赶,至多也不过将这番僧的九名随从尽数擒去,可救我
  不得。”
  鸠摩智手中虽提了一人,脚步仍极轻便。他越走越高,三
  个时辰之中,尽在荒山野岭之间穿行。段誉见太阳西斜,始
  终从左边射来,知道鸠摩智是带着自己北行。
  到得傍晚,鸠摩智提着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树的树枝上,将
  皮带缠住了树枝,不跟他说一句话,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对,
  只是背着身子,递了几块干粮面饼给他,解开了他左手小臂
  的穴道,好让他取食。段誉暗自伸出左手,想运气以少泽剑
  剑法伤他,那知身上要穴被点,全身真气阻塞,手指空自点
  点戳戳,全无半分内劲。
  如此数日,鸠摩智提着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誉几次撩
  他说话,问他何以擒住自己,带自己到北方去干什么,鸠摩
  智始终不答。段誉一肚子的怨气,心想那次给妹子木婉清擒
  住,虽然苦头吃得更多,却决不致如此气闷无聊。何况给一
  个美貌姑娘抓住,香泽微闻,俏叱时作,比之给个装聋作哑
  的番僧提在手中,苦乐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般走了十余天,料想已出了大理国境,段誉觉他行走
  的方向改为东北,仍然避开大路,始终取道于荒山野岭。只
  是地势越来越平坦,山渐少而水渐多,一日之中,往往要过
  渡数次。终于鸠摩智买了两匹马与段誉分乘,段誉身上的大
  穴自然不给他解开。
  有一次段誉解手之时,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这
  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只跨出两步,真气在被封的穴道处
  被阻,立时摔倒。他叹了口气,爬起身来,知道这最后一条
  路也行不通的了。
  当晚两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鸠摩智命店伴取
  过纸墨笔砚,放在桌上,剔亮油灯,待店伴出房,说道:“段
  公子,小僧屈你大驾北来,多有得罪,好生过意不去。”段誉
  道:“好说,好说。”鸠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举,是何用
  意?”
  段誉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这件事,眼见桌上放了
  纸墨笔砚,更料到了十之八九,说道:“办不到。”鸠摩智问
  道:“什么事办不到?”段誉道:“你艳羡我段家的六脉神剑剑
  法,要逼我写出来给你。这件事办不到。”
  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会错意了。小僧当年与慕容先生
  有约,要借贵门六脉神剑经去给他一观。此约未践,一直耿
  耿于怀。幸得段公子心中记得此经,无可奈何,只有将你带
  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让小僧不致失信于故人。然而公子
  人中龙凤,小僧与你无冤无仇,岂敢伤残?这中间尚有一个
  两全其美的法子。公子只须将经文图谱一无遗漏的写了出来,
  小僧自己决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
  化,了此宿愿,便即恭送公子回归大理。”
  这番话鸠摩智于初入天龙寺时便曾说过,当时本因等均
  有允意,段誉也觉此法可行。但此后鸠摩智偷袭保定帝于先,
  擒拿自身于后,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踪时诡计百出,对九
  名部属的生死安危全无丝毫顾念,这其间险刻戾狠之意已然
  表露无遗,段誉如何再信得过他?心中早就觉得,南海鳄神
  等“四大恶人”摆明了是恶人,反而远较这伪装“圣僧”的
  吐蕃和尚品格高得多了。他虽无处世经历,但这二十余日来,
  对此事早已深思熟虑,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说道:“鸠摩智大
  师,你这番话是骗不倒我的。”
  鸠摩智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对慕容先生当年一诺,
  尚且如此信守,岂肯为了此一诺,另毁一诺?”
  段誉摇头道:“你说当年对慕容先生有此诺言,是真是假,
  谁也不知。你拿到了六脉神剑剑谱,自己必定细读一番,是
  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谁也不知。就算真要焚化,以大
  师的聪明才智,读得几遍之后,岂有记不住的?说不定还怕
  记错了,要笔录副本,然后再去焚化。”
  鸠摩智双目精光大盛,恶狠狠的盯住段誉,但片刻之间,
  脸色便转慈和,缓缓的道:“你我均是佛门弟子,岂可如此胡
  言妄语,罪过,罪过。小僧迫不得已,只好稍加逼迫了。这
  是为了救公子性命,尚请勿怪。”说着伸出左手掌,轻轻按住
  段誉胸口,说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时,愿意书写此经,只须
  点一点头,小僧便即放手。”
  段誉苦笑道:“我不写此经,你终不死心,舍不得便杀了
  我。我倘若写了出来,你怎么还能容我活命?我写经便是自
  杀,鸠摩智大师,这一节,我在十三天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鸠摩智叹了口气:“我佛慈悲!”掌心便即运劲,料想这
  股劲力传入段誉膻中大穴,他周身如万蚁咬啮,苦楚难当。这
  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嘴上说得虽硬,当真身受死去活来
  的酷刑之时,势非屈服不可。不料劲力甫发,立觉一股内力
  去得无影无踪。他一惊之下,又即催劲,这次内力消失得更
  快,跟着体中内力汹涌奔泻而出。鸠摩智大惊失色,右掌急
  出,在段誉肩头奋力推去。段誉“啊”的一声,摔在床上,后
  脑重重撞上墙壁。
  鸠摩智早知段誉学过星宿老怪一门的“化功大法”,但要
  穴被封,不论正邪武功自然俱都半点施展不出,哪知他掌发
  内劲,却是将自身内力硬挤入对方“膻中穴”去,便如当日
  段誉全身动弹不得,张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钻入肚中一般,
  与身上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誉哼哼唧唧的坐起身来,说道:“枉你自称得道高僧,
  高僧是这么出手打人的吗?”
  鸠摩智厉声道:“你这‘化功大法’,到底是谁教你的?”
  段誉摇摇头,说到:“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犹日弃千金
  于地而不知自用,旁门左道,可笑!可笑!”这几句话,他竟
  不知不觉的引述了玉洞帛轴上所写的字句。
  鸠摩智不明其故,却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点他神
  封、大椎、悬枢、京门诸穴却又无碍,此人武功之怪异,实
  是不可思议,料想这门功夫,定是从一阳指与六脉神剑中变
  化出来,只是他初学皮毛,尚不会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