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就算他是延庆太子,如此凶恶奸险之
  徒,怎能让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势必是国家倾覆,社稷沦
  丧。”
  保定帝挥手道:“两位请起,你们所说的也是言之成理。
  只是誉儿落入了他的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让,更有甚么法子
  能让誉儿归来?”
  段正淳道:“大哥,自来只有君父有难,为臣子的才当舍
  身以赴。誉儿虽为大哥所爱,怎能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则
  誉儿纵然脱险,却也成了大理国的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来,左手摸着颏下长须,右手两指在额上
  轻轻弹击,在书房中缓缓而行。众人均知他每逢有大事难决,
  便如此出神思索,谁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保定帝踱来踱去,
  过得良久,说道:“这延庆太子手段毒辣,给誉儿所服的‘阴
  阳和合散’药性甚是厉害,常人极难抵挡。只怕……只怕他
  这时已为药性所迷,也未可知。唉,这是旁人以奸计摆布,须
  怪誉儿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头,羞愧无地,心想归根结底,都是因自
  己风流成性起祸。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说道:“巴司空,传下旨意,命
  翰林院草制,册封我弟正淳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
  皇天必定保佑,子孙绵绵,这皇太弟一事尽可缓议。”
  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兄弟一体,这大理国江山
  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别说我并无子嗣,就是有子有孙,也要
  传位于你。淳弟,我立你为嗣,此心早决,通国皆知。今日
  早定名份,也好令延庆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数次推辞,均不获准,只得叩首谢恩。高昇泰等
  上前道贺。保定帝并无子息,皇位日后势必传于段正淳,原
  是意料中事,谁也不以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罢。延庆太子之事,只告知华司
  徒、范司马两人,此外不可泄漏。”众人齐声答应,躬身告别。
  巴天石当下去向翰林院宣诏。
  保定帝用过御膳,小睡片刻,醒来时隐隐听得宫外鼓乐
  声喧,爆竹连天。内监进来服侍更衣,禀道:“陛下册封镇南
  王为皇太弟,众百姓欢呼庆祝,甚是热闹。”大理国近年来兵
  革不兴,朝政清明,庶民安居乐业,众百姓对皇帝及镇南王、
  善阐侯等当国君臣都是十分爱戴。保定帝道:“传我旨意,明
  日大放花灯,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赏三军,以酒肉赏赐耆老
  孤儿。”这道旨意传将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欢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换了便装,独自出宫。他将大帽压住
  眉檐,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见众百姓拍手讴歌,青年男女,载
  歌载舞。当时中原人士视大理国为蛮夷之地,礼仪与中土大
  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携手同行,调情嬉笑,旁若无人,谁
  也不以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愿我大理众百姓世世代代,
  皆能如此欢乐。”
  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荒僻,
  转过四个山坳,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前,庙门上写着“拈花
  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国教。大理京城内外,大寺数十,小
  庙以百计,这座“拈花寺”地处偏僻,无甚香火,即是世居
  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晓。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后上前,在寺门上轻叩
  三下。过得半晌,寺门推开,走出一名小沙弥来,合十问道:
  “尊客光降,有何贵干?”保定帝道:“相烦通报黄眉大师,便
  道故人段正明求见。”小沙弥道:“请进。”转身肃客。保定帝
  举步入寺,只听得叮叮两声清磬,悠悠从后院传出,霎时之
  间,只感遍体清凉,意静神闲。
  他踏着寺院中落叶,走向后院。小沙弥道:“尊客请在此
  稍候,我去禀报师父。”保定帝道:“是。”负手站在底中,眼
  见庭中一株公孙树上一片黄叶缓缓飞落。他一生极少有如此
  站在门外等候别人的时刻,但一到这拈花寺中,俗念尽消,浑
  然忘了自己天南为帝。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段贤弟,你心中有何难
  题?”保定帝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皱纹、身形高大的老僧
  从小舍中推门出来。这老僧两道焦黄长眉,眉尾下垂,正是
  黄眉和尚。
  保定帝双手拱了拱,道:“打扰大师清修了。”黄眉和尚
  微笑道:“请进。”保定帝跨步走进小舍,见两个中年和尚躬
  身行礼。保定帝知是黄眉和尚的弟子,当下举手还礼,在西
  首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待黄眉和尚在东首的蒲团坐定,便
  道:“我有个侄儿段誉,他七岁之时,我曾抱来听师兄讲经。”
  黄眉僧微笑道:“此子颇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
  道:“他受了佛法点化,生性慈悲,不肯学武,以免杀生。”黄
  眉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
  保定帝道:“是!”于是将段誉如何坚决不肯学武、私逃
  出门,如何结识木婉清,如何被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延
  庆太子囚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说了。黄眉僧微笑倾听,不
  插一言。两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连脸上的肌肉也不
  牵动半点。
  待保定帝说完,黄眉僧缓缓道:“这位延庆太子既是你堂
  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动手,就是派遣下属前去强行救人,也
  是不妥。”保定帝道:“师兄明鉴。”黄眉僧道:“天龙寺中的
  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贤弟的,但他们皆系出段氏,不便
  参与本族内争,偏袒贤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龙寺求助。”保定
  帝道:“正是。”
  黄眉僧点点头,缓缓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点去。保
  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对准他的中指一戳,两人都身形
  一晃,便即收指。黄眉僧道:“段贤弟,我的金刚指力可不能
  胜你的一阳指啊。”保定帝道:“师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
  取胜。”黄眉僧低头不语。
  保定帝站起来,说道:“五年之前,师兄命我免了大理百
  姓的盐税,一来国用未足,二来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
  行此项仁政,以便庶民归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颁令
  废除盐税。”
  黄眉僧站起身来,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贤弟造福
  万民,老僧感德不尽。”
  保定帝下拜还礼,不再说话,飘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宫中,即命内监宣巴司空前来,告以废除盐
  税之事。巴天石躬身谢恩,说道:“皇上鸿恩,实是庶民之福。”
  保定帝道:“宫中一切用度,尽量裁减撙节。你去和华司徒、
  范司马二人商议商议,瞧有甚么地方好省的。”巴天石答应了,
  辞出宫去。
  巴天石当下去约了司徒华赫艮,一齐来到司马范骅府中,
  告以废除盐税。至于段誉被掳一节,巴天石先行对华范二人
  说过。
  范骅沉吟道:“镇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盐
  税,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怜,令镇南世子得以无恙归来。咱们
  不能分君父之忧,有何脸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
  是,二哥有何妙计,可以救得世子?”范骅道:“对手既是延
  庆太子,皇上万万不愿跟他正面为敌。我倒有一条计策,只
  不过要偏劳大哥了。”华司徒忙道:“那有甚么偏劳的?二弟
  快说。”范骅道:“皇上言道,那延庆太子的武功尚胜皇上半
  筹。咱们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
  旧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华司徒紫膛色的脸上微微一红,
  笑道:“二弟又来取笑了。”
  这华司徒华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贫贱,现今大理国位列
  三公,未发迹时,干的却是盗墓掘坟的勾当,最擅长的本领
  是偷盗王公巨贾的坟墓。这些富贵人物死后,必有珍异宝物
  殉葬,华阿根从极远处挖掘地道,通入坟墓,然后盗取宝物。
  花的工程虽巨,却由此而从未为人发觉。有一次他掘入一坟,
  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诀,依法修习,练成了一
  身卓绝的外门功夫,便舍弃了这下贱的营生,辅佐保定帝,累
  立奇功,终于升到司徒之职。他居官后嫌旧时的名字太俗,改
  名赫艮,除了范骅和巴天石这两个生死之交,极少有人知道
  他的出身。
  范骅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们混进万劫谷中,
  挖掘一条地道,通入镇南世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觉
  的救他出来。”
  华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极,妙极!”他于盗墓一事,
  实有天生嗜好,二十年来虽然再不干此营生,偶尔想起,仍
  禁不住手痒,只是身居高官,富贵已极,再去盗坟掘墓,却
  成何体统?这时听范骅一提,不禁大喜。
  范骅笑道:“大哥且慢欢喜,这中间实有些难处。四大恶
  人都在万劫谷中,钟万仇夫妇和修罗刀也均是极厉害的人物,
  要避过他们耳目委实不易。再说,那延庆太子坐镇石屋之前,
  地道在他身底通过,如何方能令他不会察觉?”
  华赫艮沉吟半晌,说道:“地道当从石屋之后通过去,避
  开延庆太子的所在。”巴天石道:“镇南世子时时刻刻都有危
  险,咱们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来得及么?”华赫艮道:
  “咱哥儿三人一起干,委曲你们两位,跟我学一学做盗墓的小
  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