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
  个人,站在他本拟落足之处的墙上,宽袍缓带,正是送客的
  高昇泰。此人本在钟万仇身后,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
  不觉的抢到了前面,看准了他的落足点抢先占住。
  钟万仇人在半空,退后固是不能,转向亦已不得,喝道:
  “让开!”双掌齐出,向高昇泰击去。他想我这双掌之力足可
  开碑裂石,对方若是硬接,定须将他震下墙去,就算对方和
  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转向站上他身旁墙头。眼见
  双掌便要击上对方胸口,高昇泰身子突向后仰,凌空使个
  “铁板桥”,两足仍牢牢钉在墙头,却已让开了双掌的扑击。
  钟万仇一击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从高昇泰横卧
  的身上越过,这一着失了先机,胸腹下肢,尽皆门户大开,变
  成了听由敌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昇泰居然并不乘机袭
  击,钟万仇双足落地,暗叫:“还好!”跟着钟夫人和秦红棉
  双双越墙而出。
  高昇泰站直身子,转身一揖,说道:“恕不远送了!”钟
  万仇哼了一声,突觉裤子向下直堕,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没
  有出丑,一摸之下,裤带已断,才知适才从高昇泰身上横越
  而过时,被人家伸指捏断了裤带。若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这
  一指运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尸横就地了,心下又惊又
  怒,咳嗽一声,回头对准围墙吐一口浓痰。拍的一声响,这
  口浓痰倒吐得既准且劲。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从镇南王府中出来,段王妃刀白凤和
  钟万仇向她招呼,她听而不闻,径自掩面疾奔,只觉莽莽大
  地,再无一处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岭中乱闯乱奔,直到黎明,
  只累得两腿酸软,达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树之上,顿足叫道:
  “我宁可死了!不要活了!”
  虽有满腹怨愤,却不知去恨谁恼谁才好。“段郎并非对我
  负心薄幸,只因阴差阳错,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师父原来
  便是我的亲娘。这十多年来,母亲含辛茹苦的将我抚养成人,
  恩重如山,如何能够怪她……镇南王却是我的爹爹,虽然他
  对我妈不起,但说不定其中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对我和
  颜悦色,极为慈爱,说道我若是有甚么心愿,必当尽力使我
  如愿以偿。偏偏这个心愿他全然无能为力。妈不能跟爹爹成
  为夫妻,定是刀白凤从中作梗,因此妈叫我杀她……但将心
  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决不肯让他再有第二个女人,何况
  刀白凤出家作了道姑,想来爹爹也很对她不起,令她甚是伤
  心。我在玉虚观外射她两箭,她并不生气,在王府中又射她
  两箭,伤了她的独生爱儿,她仍没跟我为难,看来……看来
  她也不是凶狠恶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伤心,说道:“我要忘了段誉,从此不再
  想他。”但口中说说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无法做到,每
  当段誉俊美的脸庞、修长的身躯在脑海中涌现,胸口就如被
  人打了一拳相似。过了一会,自解自慰:“我以后当他是哥哥,
  也就是了。我本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现下爹也有了,妈
  也有了,还多了一个好哥哥,正该快活才是。傻丫头,你又
  伤甚么心了?”
  然而情网既陷,柔丝愈缠愈紧,她在无量山高峰上苦候
  七日七夜,于那望穿秋水之际,已然情根深种,再也无法自
  拔了。
  只听轰隆、轰隆,奔腾澎湃的水声不断传来,木婉清万
  念俱绝,忽萌死志,顺步循声走去,翻过一个山头,但见澜
  沧江浩浩荡荡的从山脚下涌过,她叹了一口长气,寻思:“我
  只须涌身一跳,就再没甚么烦恼了。”沿着山坡走到江边,朝
  阳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犹如镶了一层黄金一般,要是
  跳了下去,这般壮丽无比的景色,还有别的许许多多好看东
  西,就都再也看不见了。
  悄立江边,思涌如潮,突然眼角瞥处,见数十丈外一块
  岩石上坐得有人。只是这人始终一动不动,身上又穿着青袍,
  与青岩同色,是以她虽在江边良久,一直没有发觉。木婉清
  看了他几眼,心道:“多半是个死尸。”
  她举手便即杀人,自也不怕甚么死人,好奇心起,快步
  走过去察看。见这青袍人是个老者,长须垂胸,根根漆黑,一
  双眼睁得大大的,望着江心,一眨也不眨。
  木婉清道:“原来不是死尸!”但仔细再瞧几眼,见他全
  身纹风不动,连眼珠竟也绝不稍转,显然又非活人,便道:
  “原来是个死尸!”
  仔细又看了一会,见这死尸双眼湛湛有神,脸上又有血
  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觉气息若有若
  无,再摸他脸颊,却是忽冷忽热,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时,只
  觉他一颗心似停似跳。她不禁大奇,说道:“这人真怪,说他
  是死人,却像是活人。说他是活人罢,却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个声音说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来,却不见背后有人。江边
  尽是鹅卵大的乱石,放眼望去,没处可以隐藏,而她明明一
  直瞧着那个怪人,声音入耳之时,并未见到他动唇说话。她
  大声叫道:“是谁戏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烦了么?”退后两步,
  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我确是活得不耐烦了。”木婉清
  这一惊非同小可,眼前就只这个怪人,然而清清楚楚的见到
  他嘴唇紧闭,决不是他在说话。她大声喝道:“谁在说话?”那
  声音道:“你自己在说话啊!”木婉清道:“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那声音道:“没有人跟你说话。”木婉清急速转身三次,除了
  自己的影子之外,甚么也看不到。
  这时已料定是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着胆子,伸
  手按住他嘴唇,问道:“是你跟我说话吗?”那声音道:“不是!”
  木婉清手掌中丝毫不觉颤动,又问:“明明有人跟我说话,为
  甚么说没有人?”那声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这世
  界上没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间只觉毛骨悚然,心想:“难道真的有鬼?”问
  道:“你……你是鬼么?”那声音道:“你自己说不想活了,你
  要去变鬼,又为甚么这样怕鬼?”木婉清强道:“谁说我怕鬼?
  我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声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甚么也
  不怕。”
  那声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个丈夫,忽
  然变成了亲哥哥!”
  这句话便如当头一记闷棍,木婉清双腿酸软,坐倒在地,
  呆了半晌,喃喃的道:“你是鬼,你是鬼!”那声音道:“我有
  个法子,能叫段誉变成不是你的亲哥哥,又成为你的好丈夫。”
  木婉清颤声道:“你……你骗我。这是老天爷注定了的事,变
  ……变不来的。”那声音道:“老天爷该死,是混蛋,咱们不
  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你的哥哥变成你的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懒,万念俱绝,这句话当真是天降纶
  音,虽是将信将疑,仍急忙说道:“我要的,我要的!”那声
  音便不再响。
  过了一会,木婉清道:“你是谁啊?让我见见你的相貌,
  成不成?”那声音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还看不够么?”自
  始至终,语音总是平平板板,并无高低起伏。木婉清道:“你
  ……你就是……这个你么!”那声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
  是我。唉!”直到最后这声长叹,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满着闷郁
  之情。
  木婉清更无怀疑,知道声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发出,问
  道:“你口唇不动,怎么会说话?”那声音道:“我是活死人,
  嘴唇动不来的,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
  木婉清年纪尚小,童心未脱,片刻之前还是满腹哀愁,这
  时听他说居然可以口唇不动而说话,不由得大感有趣,说道:
  “用肚子也会说话,那可当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
  我的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那青袍客
  道:“我肚子在震动,你觉到了么?”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
  觉到他肚子随着声音而波动起伏,笑道:“哈哈,真是古怪。”
  她不知道这青袍客所练的乃是一门腹语术,世上玩傀儡戏的
  会者甚多,只是要说得如他这般清楚明白,那就着实不易,非
  有深湛内功者莫办。
  木婉清绕着他身子转了几个圈子,细细察看,问道:“你
  嘴唇不会动,怎么吃饭?”青袍客伸出双手,一手拉上唇,一
  手拉下唇将自己的嘴巴拉开,随即以左手两根手指撑住,右
  手投了一块东西进口,骨嘟一声,吞了下去,说道:“便是这
  样。”木婉清叹道:“唉!真可怜,那不是甚么滋味都辨不出
  来么?”她这时发觉他面部肌肉全部僵硬,眼皮无法闭上,脸
  上自更无喜怒哀乐之情,初见面时只道他是个死尸,便是因
  此。
  她恐惧之情虽消,但随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极大困难,无
  法解除,又如何能逆天行事,将自己的亲哥哥变作丈夫?看
  来先前的一番说话只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沉吟半晌,叹了
  口气,转过身来,缓缓迈步走开。只听那声音道:“我要叫段
  誉做你丈夫,你不能离开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几
  步,忽然停步,转身问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的
  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