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那另一个女子姓
  王,住在苏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
  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
  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来。”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刀白凤腮边突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
  誉儿。我……我去了。”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
  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
  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
  口跃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
  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
  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凤凰儿,
  你……”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对面屋上,跟着几个起伏,
  已在十余丈外。
  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刀白凤道:“是我。”
  褚万里道:“啊,是王妃……”此后再无声息,自是去得远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了木婉清脸
  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喀的一声,接上了
  关节。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
  我?”却见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
  喝干了,望着妻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
  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
  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
  饮得极快。
  木婉清终于不耐烦了,叫道:“你要想甚么古怪惨毒的法
  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隔了良久,缓
  缓摇头,叹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
  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的,问道:“你说甚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
  轻响,身后的一只红烛随掌风而熄,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
  是一只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只红烛,眼
  光始终向前,出掌却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么也会?”
  段正淳苦笑道:“你师父教过你罢?”木婉清道:“我师父说,
  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棺材里去。”段正淳道:
  “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
  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
  多了。”段正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木婉清点头道:
  “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发脾气骂我。你……你怎
  么也会?似乎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
  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
  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
  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那么你是我
  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
  段正淳摇头道:“不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
  每次练了掌法,便要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
  棺材里去……”木婉清又问:“那么你……”段正淳摇摇手,
  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
  月间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
  甚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甚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
  不起你师父。婉儿,你……”木婉清道:“为甚么?我瞧你这
  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
  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幽谷客’,到底姓
  甚么,叫甚么,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
  幽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
  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动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
  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
  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过了半晌,又问:“这许多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
  们住在哪里?”木婉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
  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作幽谷,直到这次,我们俩才一起
  出来。”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
  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
  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
  木婉清侧着头,轻轻咬着左手的小指头儿。
  段正淳见着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见他两滴
  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由得大是奇怪,问道:“你为甚么
  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道:“我哪里哭
  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见
  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
  非是小孩儿。”
  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更是难过,说道:“婉儿,日后我
  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过失。你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
  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十分担忧,听到他这般说,喜
  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么?”段正淳道:“正如你说:
  ‘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与你并不相干。我自是
  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
  “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办?”
  段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自跟她说。”木婉
  清拍手道:“好,好!”随即皱眉道:“我师父常说,天下男子
  都是负心薄幸之徒,他从来不见男子的。”
  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问道:“你师父从来不
  见男子?”木婉清道:“是啊,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梁阿婆去
  买。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她儿子代买了送来。师父很是生
  气,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许他提进屋来。”
  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段
  正淳微一踌躇,说道:“这件事不能永远瞒着你,你师父的真
  名字,叫作秦红棉,她外号叫作修罗刀。”木婉清点头道:
  “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便恶狠狠的问我,
  ‘修罗刀秦红棉’是我甚么人。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
  有意撒谎。原来我师父叫作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
  干么不跟我说。”
  段正淳道:“我适才弄痛了你的手臂,这时候还痛吗?”木
  婉清见他神色温和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们去瞧瞧……
  瞧瞧你儿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段正淳
  道:“好!”站起身来,又道:“你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吧!”
  木婉清突然满脸红晕,脸色颇为忸怩,低下了头道:“只
  怕……只怕我射过你夫人,她……她恼了我。”段正淳道:
  “咱们慢慢求她,或许她将来就不恼了。”木婉清道:“我本来
  是不求人的,不过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紧。”突然鼓起了
  勇气,道:“镇南王,我说了我的心愿,你真的……真的一定
  给我办到吗?”
  段正淳道:“只须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愿得偿。”木
  婉清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能赖。”段正淳脸现微笑,走到
  她的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眼光中爱怜横溢,说道:
  “我自然不赖。”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给我们作主,
  不许他负心薄幸。”说了这句话,脸上神采焕发。
  段正淳脸色大变,慢慢退开,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
  言不发。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对,颤声道:“你……你不答允么?”
  段正淳说道:“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他喉音涩滞,语气却
  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凄然道:“为甚么?他……亲口
  答应了我的。”段正淳只说:“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
  如果不要我,我……我便杀了他,然后自杀。我……我在师
  父面前立过誓的。”段正淳缓缓摇头,说道:“不能够的!”木
  婉清急道:“我这就去问他,为甚么不能?”
  段正淳道:“誉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见木婉
  清神色凄苦,便如十八年前秦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再也无
  法忍耐,冲口说道:“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木
  婉清道:“为甚么?”段正淳道:“因为……因为……因为段誉
  是你的亲哥哥!”
  木婉清一对眼睛睁得大大地,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颤
  声道:“甚……甚么?你说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儿,
  你知道你师父是你什么人?她是你的亲娘。我……我是你的
  爹爹。”
  木婉清又是惊恐,又是愤怒,脸上已无半分血色,顿足
  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我不信!”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婉儿,
  咱们回家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