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又驰出里许,突然想起:“啊哟,不好!我幸赖
  马快,脱逃这二人的伏击。瞧这两条大汉似乎武功了得,倘
  若借马的小姐不知此事,毫没提防的走将出来,难免要遭暗
  算。我非得回去报讯不可!”当即勒马停步,说道:“黑玫瑰,
  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们须得回去告知,请她小心,不可
  离家外出。”
  当下掉转马头,又从原路回去,将到那大汉先前伏击之
  处,催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这两声
  “快跑”的催促之下,果然奔驰更快。但那两条大汉却已不知
  去向。段誉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庄中去袭击那位小姐,
  岂不糟糕?”他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犹如离地一般,
  疾驰而归。
  将到屋前,忽地两条杆棒贴地挥来,直击马蹄。黑玫瑰
  不等段誉应变,自行纵跃而过,后腿飞出,砰的一声,将一
  名持杆棒的汉子踢得直掼了出去。
  黑玫瑰一窜便到门前,黑暗中四五人同时长身而起,伸
  手来扣黑玫瑰的辔头。段誉只觉右臂上一紧,已给人扯下马
  来。有人喝道:“小子,你干甚么来啦?瞎闯甚么?”
  段誉暗暗叫苦:“糟糕之极,屋子都让人围住了,不知主
  人是否已遭毒手。”但觉右臂给人紧紧握住,犹如套在一个铁
  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来找此间主人,你这么横蛮
  干甚么?”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小子骑了那贱人的黑马,
  定是那贱人的相好,且放他进去,咱们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段誉心中七上八下,惊惶不定:“我这叫做自投罗网。事
  已如此,只有进去再说。”只觉握住他手臂的那人松开了手,
  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进门。
  穿过一个院子,石道两旁种满了玫瑰,香气馥郁,石道
  曲曲折折的穿过一个月洞门,段誉顺着石道走去,但见两旁
  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布满了人。忽听得高处有人轻声咳
  嗽,他抬起头来,只见墙头上也站着七八人,手中兵刃上寒
  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他暗暗心惊:“庄子里未必有多少人,
  怎么却来了这许多敌人,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但见这些
  人在黑暗中向他恶狠狠的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吓。
  段誉只有强自镇定,勉露微笑,只见石道尽处是座大厅,
  一排排落地长窗中透了灯火出来。他走到长窗之前,朗声道:
  “在下有事求见主人。”
  厅里一个嗓子嘶哑的声音喝道:“甚么人?滚进来。”
  段誉心下有气,推开窗子,跨进门槛,一眼望去,厅上
  或坐或站,共有十七八人。中间椅上坐着个黑衣女子,背心
  朝外,瞧不见面貌,背影苗条,一丛乌油油的黑发作闺女装
  束。东边太师椅中坐着两个老妪,空着双手,其余十余名男
  女都手执兵刃。下首那老妪身前地下横着一人,颈中鲜血兀
  自汩汩流出,已然死去,正是领了段誉前来借马的来福儿。段
  誉心想这人对自己恭谨有礼,不料片刻间便惨遭横祸,说来
  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忍。
  坐在上首那老妪满头白发,身子矮小,嘶哑着嗓子喝道:
  “喂,小子!你来干甚么?”
  段誉推开长窗跨进厅中之时,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已身
  履险地,能设法脱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则瞧这些人凶神恶
  煞的模样,纵然跟他们多说好话,也是无用。”进厅后见来福
  儿尸横就地,更激起胸中气愤,昂首说道:“老婆婆不过多活
  几岁年纪,如何小子长、小子短的,出言这等无礼?”
  那老妪脸阔而短,满是皱纹,白眉下垂,一双眯成一条
  细缝的小眼中射出凶光杀气,不住上下打量段誉。坐在她下
  首的那老妪喝道:“臭小子,这等不识好歹!瑞婆婆亲口跟你
  说话,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这位老婆婆是谁?当真
  有眼不识泰山。”这老妪甚是肥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
  个月身孕一般,头发花白,满脸横肉,说话声音比寻常男子
  还粗了几分,左右腰间各插两柄阔刃短刀,一柄刀上沾满了
  鲜血,来福儿显是为她所杀。
  段誉见到这柄血刃,气往上冲,大声道:“听你们口音都
  是外路人,竟来到大理胡乱杀人,可知道大理虽是小邦,却
  也有王法。瑞婆婆甚么来头,在下全然不知,她就算是大宋
  国的皇太后,也不能来大理擅自杀人啊。”
  那胖老妪大怒,霍地站起,双手一挥,每只手中都已执
  了一柄短刀,喝道:“我偏要杀你,你瞧怎么样?大理国中没
  一个好人,个个该杀。”段誉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蛮不讲
  理,可笑,可笑!”那胖老妪抢上两步,左手刀便向段誉颈中
  砍去。
  当的一声,一柄铁拐杖伸过来将短刀格开,却是那瑞婆
  婆出手拦阻。她低声道:“平婆婆且慢,先问个清楚,再杀不
  迟!”说着将铁拐杖靠在椅边,问段誉道:“你是甚么人?”
  段誉道:“我是大理国人。这胖婆婆说道大理国人个个该
  杀,我便是该杀之人了。”平婆婆怒道:“你叫我平婆婆便是,
  说甚么胖不胖的?”段誉笑道:“你不妨自己摸摸肚皮,胖是
  不胖?”
  平婆婆骂道:“操你奶奶!”挥刀在他脸前一尺处虚劈两
  下,呼呼风响。段誉只吓得背上满是冷汗,一颗心怦怦乱跳,
  脸上却硬装洋洋自得。
  瑞婆婆道:“你这小子油头粉脸,是这小贱人的相好吗?”
  说着向那黑衣女郎的背心一指。段誉道:“这位姑娘我生平从
  来没见过。不过瑞婆婆哪,我劝你说话客气些。你开口骂人,
  这位姑娘大人大量,不来跟你计较,你自己的人品可就不怎
  么高明了。”瑞婆婆呸的一声,道:“你这小子倒教训我起来
  啦。你既跟这小贱人素不相识,到这里来干么?”
  段誉道:“我来向此间主人报个讯。”瑞婆婆道:“报甚么
  讯?”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来迟了一步,报不报讯也是一
  样了。”瑞婆婆道:“报甚么讯,快快说来。”语气愈益严峻。
  段誉道:“我见了此间主人,自会相告,跟你说有甚么用?”
  瑞婆婆微微冷笑,隔了片刻,才道:“你要当面说,那就快说
  罢。稍待片刻,你两个便得去阴世叙会了。”段誉道:“主人
  是那一位?在下要谢过借马之德。”
  他此言一出,厅上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
  衣女郎。
  段誉一怔:“难道这姑娘便是此间主人?她一个娇弱女子,
  给这许多强敌围住了,当真糟糕之极。”
  只听那女郎缓缓的道:“借马给你,是我冲着人家的面子,
  用不着你来谢。你不赶去救人,又回来干甚么?”她口中说话,
  脸孔仍是朝里,并不转头。
  段誉道:“在下骑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击,有人误认在
  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逊之言,在下觉得不妥,非来向姑娘报
  个讯息不可。”
  那女郎道:“报甚么讯?”她语音清脆动听,但语气中却
  冷冰冰地不带丝毫暖意,听来说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对世
  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又似乎对人人怀有极大敌意,恨不
  得将世人杀个干干净净。
  段誉听她言语无礼,微觉不快,但随即想到她已落入强
  仇手中,处境凶险之极,心情有异,原亦难怪,反而起了同
  情之心,温言说道:“在下心想这两个强徒意欲加害姑娘,在
  下仗着马快,才得脱危难,但姑娘却未必知道有仇人来袭,因
  此上赶来报知,想请姑娘及早趋避,不料还是来迟了一步,仇
  人已然到临。真是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你假惺惺的来讨好我,有甚么用意?”段
  誉怒气上冲,朗声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只是既知有人
  意欲加害,岂可置之不理?‘讨好’两字,从何说起?”那女
  郎道:“你知道我是谁?”段誉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听来福儿说道,你全然不会武功,居然敢
  在万劫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胆子当真不小,现下卷进了这场
  是非,你待怎样?”段誉一怔,说道:“我本想来报了这讯,便
  即赶回家去。”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姑娘固然身
  处险境,我自己也是大祸临头了。却不知姑娘何以跟这干人
  结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一声,道:“你凭甚么问我?”段誉又是
  一怔,说道:“旁人私事,我原不该多问。好啦,我讯已带到,
  这就对得住你了。”黑衣女道:“你没料到要在这儿送了性命
  罢?可后悔么?”段誉听出她语气中大有讥嘲之意,朗声说道:
  “大丈夫行事,但求义所当为,有何后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能耐,居然也自称大
  丈夫了。”段誉道:“是否英雄好汉,岂在武功高下?武功纵
  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龌龊,也就当不得‘大丈夫’三
  字。”黑衣女郎道:“嘿嘿,你路见不平,仗义报讯,原来是
  想作大丈夫。待会给人家乱刀分尸,一个斩成了十七八块的
  大丈夫,只怕也没甚么英雄气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声喝道:“小贱人,尽拖延干么?起身动手
  罢!”双刀相击,铮铮之声甚是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已活了这大把年纪,要死也不争
  在这一刻。苏州那姓王的恶婆娘干么自己不来跟我动手,却
  派你们这批奴才来跟我罗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