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不料这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竟当
  左子穆的得意弟子佯出虚招诱敌之时,失笑讥讽。
  当下左子穆笑道:“辛师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剑术上
  的造诣着实可观,尤其这第四场我们赢得更是侥幸。褚师侄
  年纪轻轻,居然练到了这般地步,前途当真不可限量,五年
  之后,只怕咱们东西两宗得换换位了,呵呵,呵呵!”说着大
  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转,瞧向那段姓青年,说道:“我那劣徒
  适才以虚招‘跌扑步’获胜,这位段世兄似乎颇不以为然。便
  请段世兄下场指点小徒一二如何?马五哥威震滇南,强将手
  下无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
  马五德脸上微微一红,忙道:“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
  你老哥哥这几手三脚猫的把式,怎配做人家师父?左贤弟可
  别当面取笑。这位段兄弟来到普洱舍下,听说我正要到无量
  山来,便跟着同来,说道无量山山水清幽,要来赏玩风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碍着你的面子,我也不能
  做得太绝了,既是寻常宾客,那可不能客气了。有人竟敢在
  剑湖宫中讥笑‘无量剑’东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闹个灰头土
  脸的下山,姓左的颜面何存?”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请教
  段兄大号如何称呼,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单名一誉字,从来没学过甚么
  武艺。我看到别人摔交,不论他真摔还是假摔,忍不住总是
  要笑的。”左子穆听他言语中全无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气,
  道:“那有甚么好笑?”段誉轻摇手中折扇,轻描淡写的道:
  “一个人站着坐着,没甚么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
  躺在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紧了。除非他是个三岁娃娃,那
  又作别论。”左子穆听他说话越来越狂妄,不禁气塞胸臆,向
  马五德道:“马五哥,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么?”
  马五德和段誉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对方底细,他生性随
  和,段誉要同来无量山,他不便拒却,便带着来了,此时听
  左子穆的口气甚是着恼,势必出手便极厉害,大好一个青年,
  何必让他吃个大亏?便道:“段兄弟和我虽无深交,咱们总是
  结伴来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未必会甚么武功,适才
  这一笑定是出于无意。这样罢,老哥哥肚子也饿了,左贤弟
  赶快整治酒席,咱们贺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贤弟何必
  跟年轻晚辈计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马五哥的好朋友,那么兄弟如
  有得罪,也不算是扫了马五哥的金面。光杰,刚才人家笑你
  呢,你下场请教请教罢。”
  那中年汉子龚光杰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当下抽出长剑,
  往场中一站,倒转剑柄,拱手向段誉道:“段朋友,请!”段
  誉道:“很好,你练罢,我瞧着。”仍是坐在椅中,并不起身。
  龚光杰登时脸皮紫胀,怒道:“你……你说甚么?”段誉道:
  “你手里拿了一把剑这么东晃来西晃去,想是要练剑,那么你
  就练罢。我向来不爱瞧人家动刀使剑,可是既来之,则安之,
  那也不妨瞧着。”龚光杰喝道:“我师父叫你这小子也下场来,
  咱们比划比划。”
  段誉轻挥折扇,摇了摇头,说道:“你师父是你的师父,
  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
  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
  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
  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说不比,就是不比。”
  他这番话甚么“你师父”“我师父”的,说得犹如拗口令
  一般,练武厅中许多人听着,忍不住都笑了出来。“无量剑”
  西宗双清门下男女各占其半,好几名女弟子格格娇笑。练武
  厅上庄严肃穆的气象,霎时间一扫无遗。
  龚光杰大踏步过来,伸剑指向段誉胸口,喝道:“你到底
  是真的不会,还是装傻?”段誉见剑尖离胸不过数寸,只须轻
  轻一送,便刺入了心脏,脸上却丝毫不露惊慌之色,说道:
  “我自然真的不会,装傻有甚么好装?”龚光杰道:“你到无量
  山剑湖宫中来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是何人门下?受
  了谁的指使?若不直说,莫怪大爷剑下无情。”
  段誉道:“你这位大爷,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
  爱瞧人打架。贵派叫做无量剑,住在无量山中。佛经有云:
  ‘无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这‘四无量’么,众
  位当然明白;与乐之心为慈,拔苦之心为悲,喜众生离苦获
  乐之心曰喜,于一切众生舍怨亲之念而平等一如曰舍。无量
  寿佛者,阿弥陀佛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唠唠叨叨的说佛念经,龚光杰长剑回收,突然左手挥
  出,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个耳光。段誉将头略侧,
  待欲闪避,对方手掌早已打过缩回,一张俊秀雪白的脸颊登
  时肿了起来,五个指印甚是清晰。
  这一来众人都是吃了一惊,眼见段誉漫不在乎,满嘴胡
  说八道的戏弄对方,料想必是身负绝艺。哪知龚光杰随手一
  掌,他竟不能避开,看来当真是全然不会武功。武学高手故
  意装傻,玩弄敌手,那是常事,但决无不会武功之人如此胆
  大妄为的。龚光杰一掌得手,也不禁一呆,随即抓住段誉胸
  口,提起他身子,喝道:“我还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哪知
  竟是个脓包!”将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誉滚将出去,砰的一
  声,脑袋撞在桌子脚上。
  马五德心中不忍,抢过去伸手扶起,说道:“原来老弟果
  然不会武功,那又何必到这里来厮混?”
  段誉摸了摸额角,说道:“我本是来游山玩水的,谁知道
  他们要比剑打架了?这样你砍我杀的,有甚么好看?还不如
  瞧人家耍猴儿戏好玩得多。马五爷,再见,再见,我这可要
  走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年轻弟子一跃而出,拦在段誉身前,说
  道:“你既不会武功,就这么夹着尾巴而走,那也罢了,怎么
  又说看我们比剑,还不如看耍猴儿戏?这话未免欺人太甚。我
  给你两条路走,要么跟我比划比划,叫你领教一下比耍猴儿
  也还不如的剑法;要么跟我师父磕八个响头,自己说三声
  ‘放屁’!”段誉笑道:“你放屁?不怎么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誉面门击去,这一拳势夹劲风,眼
  见要打得他面青目肿,不料拳到途中,突然半空中飞下一件
  物事,缠住了那少年的手腕。这东西冷冰冰、滑腻腻,一缠
  上手腕,随即蠕蠕而动。那少年吃了一惊,急忙缩手时,只
  见缠在腕上的竟是一条尺许长的赤练蛇,青红斑斓,甚是可
  怖。他大声惊呼,挥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缠在腕上,说甚么
  也甩不脱。忽然龚光杰大声叫道:“蛇,蛇!”脸色大变,伸
  手插入自己衣领,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甚么,只急得双足
  乱跳,手忙脚乱的解衣。
  这两下变故古怪之极,众人正惊奇间,忽听得头顶有人
  噗哧一笑。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少女坐在梁上,双手抓
  的都是蛇。
  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青衫,笑靥如花,手中
  握着十来条尺许长小蛇。这些小蛇或青或花,头呈三角,均
  是毒蛇。但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惧怕。众
  人向她仰视,也只是一瞥,听到龚光杰与他师弟大叫大嚷的
  惊呼,随即又都转眼去瞧那二人。
  段誉却仍是抬起了头望着她,见那少女双脚荡啊荡的,似
  乎这么坐在梁上甚是好玩,问道:“姑娘,是你救我的么?”那
  少女道:“那恶人打你,你为甚么不还手?”段誉摇头道:“我
  不会还手……”
  忽听得“啊”的一声,众人齐声叫唤,段誉低下头来,只
  见左子穆手执长剑,剑锋上微带血痕,一条赤练蛇断成两截,
  掉在地下,显是被他挥剑斩死。龚光杰上身衣服已然脱光,赤
  了膊乱蹦乱跳,一条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他反手欲捉,抓
  了几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道:“光杰,站着别动!”龚光杰一呆,只见白
  光一闪,青蛇已断为两截,左子穆出剑如风,众人大都没瞧
  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斩断,而龚光杰背上丝毫无损。众
  人都高声喝起彩来。
  梁上少女叫道:“喂,喂!长胡子老头,你干么弄死了我
  两条蛇儿,我可要跟你不客气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谁家女娃娃,到这儿来干甚么?”心
  下暗暗纳罕,不知这少女何时爬到了梁上,竟然谁也没有知
  觉,虽说各人都是凝神注视东西两宗比剑,但总不能不知头
  顶上伏着一个人,这件事传将出去,“无量剑”的人可丢得大
  了。但见那少女双脚一荡一荡,穿着一双葱绿色鞋儿,鞋边
  绣着几朵小小黄花,纯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
  跳下来!”
  段誉忽道:“这么高,跳下来可不摔坏了么?你快叫人去
  拿架梯子来!”此言一出,又有几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西宗门
  下几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表人才,却原来是个大呆子。这
  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得梁去,轻功自然不弱,怎么会
  要用梯子才爬得下来。”
  那少女道:“你先赔了我的蛇儿,我再下来跟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