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2
  眼睁睁瞧着表妹被两个淫僧掳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可是他全身酸软,竭尽平生之力,也是动弹不了半分。
  但听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恶僧逃走了!”“拒捕伤人啊!”
  狄云身在马背,一摇一晃地险些摔下,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抓,触手之处,只觉软绵绵的,一低头,见到抓住的却是水笙后背腰间。水笙大惊,叫道:“恶和尚,快放手!”狄云也是一惊,急忙松手,抓住了马鞍。但他坐在水笙身后,两人身子无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叫:“放开我,放开我!”那老僧听得厌烦,伸过手来点了她哑穴,这么一来,水笙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老僧骑在黄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啧啧称赞:“很标致,了不起!老和尚艳福不浅。”水笙嘴巴虽哑,耳朵却是不聋,只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便晕了过去。
  那老僧纵马一路西行,尽拣荒僻之处驰去。行了一程,觉得两匹坐骑的鸾铃之声太过刺耳,叮当叮当、叮玲玲的,显然是引人来追,当即伸手出去,将金铃、银铃一个个都摘了下来。这些铃子是以金丝银丝系在马颈,顺手一扯便扯下一枚,放入怀中之时,每只铃子都已捏扁成块。
  那老僧不让马匹休息,行到向晚,到了江畔山坡上一处悬崖之旁,见地势荒凉,四下里既无行人,又无房屋,当下将狄云从马背上抱下,放在地上,又将水笙抱了下来,再将两匹马牵到一株大树之下,系在树上。他向水笙上上下下地打量片刻,笑嘻嘻地道:“妙极!老和尚艳福不浅!”这才盘膝坐定,对着江水闭目运功。
  狄云坐在他对面,思潮起伏:“今日的遭遇当真奇怪之极。两个好人要杀我,这老和尚却救了我。这和尚显然跟宝象是一路,决不是好人,他若去侵犯这姑娘,那便如何是好?”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山间松风如涛,夜鸟啾鸣,偶一抬头便见到那老僧犹似僵尸一般的脸,心中不由得怦怦乱跳,斜过头去,见到草丛中露出一角素衣,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几次想开口问那老僧,但见他神色俨然,用功正勤,总是不敢出声打扰。
  过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跷起,脚底向天,右足站在地下,双手张开,向着山凹里初升的一轮明月。狄云心想:“这姿式这在哪里见过的?是了,宝象那本小册之中,便绘得有这个古怪的图形。”但见那老僧如此这般站着,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绝无半分摇晃颤抖。过得一会,只听得呼的一声,老僧斗然跃起,倒转了身子落将下来。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头顶着地,两手左右平伸,双足并拢,朝天挺立。
  狄云觉得有趣,从怀中取出那本册子,翻到一个图形,月光下看来,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样,心中省悟:“这定是他们门中练功的法子。”
  眼见那老僧凝神闭目,全心贯注,一个个姿式层出不穷,一时未必便能练完,狄云将册子放回怀中,心想:“这老僧虽然救了我性命,但显是个邪淫之徒,他掳了这姑娘来,分明不怀好意。乘着他练功入定之际,我去救了那姑娘,一同乘马逃走。”
  他明知此举十分凶险,可总不能见水笙好好一个姑娘受淫僧欺辱,当下悄悄转身,轻手轻脚地向草丛中爬去。他在牢狱中常和丁典一齐练功,知道每当吐纳呼吸之际,耳聋目盲,五官功用齐失,只要那老僧练功不辍,自己救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觉。
  他身子一动,断腿处便痛得难以抵受,只得将全身重量都放在一双手上,慢慢爬到草丛间,幸喜那老僧果然并未知觉。低下头来,只见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脸上。她睁着圆圆的大眼,脸上露出恐怖之极的神色。狄云生怕惊动老僧,不敢说话,当下打了手势,示意自己前来相救。
  水笙自被老僧掳到此处,心想落入这两淫僧的魔手,以后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将如何惨酷,苦于穴道被点,别说无法动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被老僧放在草丛之中,蚂蚁蚱蜢在脸上颈中爬来爬去,已是万分难受,这时忽见偷偷摸摸地爬将过来,只道他定然不怀好意,要对自己非礼,不由得害怕之极。狄云连打手势,示意救她,但水笙惊恐之中,将他的手势都会错了意,只有更加害怕。
  狄云伸手拉她坐起,手指大树边的马匹,意思说要和她一齐上马逃走。水笙全身软软地全然做不得主。狄云若是双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但他断腿后自己行走兀自艰难,无论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设法解开她穴道让她自行。只是她不明点穴解穴之法,只得向水笙连打手势,指着她身上各处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处能够解穴。
  水笙见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处东指西指,不禁羞愤到了极点,也痛恨到极点:“这小恶僧不知想些甚么古怪法门,要来折辱于我。我只要身子能动,即刻便向石壁上一头撞死,免受他百端欺侮。”
  狄云见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更无第二条脱身逃走之途,可是说什么也不敢开口,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脱险,得罪莫怪。”当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轻轻推拿了几推。
  这轻轻几下推揉,于解穴自然毫无功效,但水笙心中的惊恐却又增了几分。她表哥汪啸风自幼在她家跟她父亲学艺,和她青梅竹马,情好弥笃,父亲也早说过将她许配给了表哥。两人虽时时一起出门,行侠江湖,但互相以礼自持,连手掌也从不相触。狄云这么推拿得几下,她泪水已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狄云微微一惊,心道:“她为什么哭泣?嗯,想必她给点穴之后,这背心的穴道一碰到便剧痛难当,因此哭了起来。我试试解她腰里的穴道。”于是伸手到她后腰,轻轻捏了几下。这几下一捏,水笙的眼泪流得更加多了。狄云大为惶惑:“原来腰间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严,这胸颈腿腹等处,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别说去碰了,寻思:“我没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乱试,那可使不得。只有背负她下坡,冒险逃走。”于是握着她双臂,要将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气苦已极,惊怒之下,数次险欲晕去,见他提起自己手臂,显是要来解自己衣衫,一口气塞在胸间,呼不出去。狄云将她双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这股气一冲,哑穴突然解了,当即叫唤:“恶贼,放开我!别碰我,放开我!”
  这一下呼叫突如其来,狄云大吃一惊,双手一松,将她摔在地下,自己站立不稳,一摔之下,压在她身上。
  水笙这么一叫,那老僧立时醒觉,睁开眼来,见两人滚作一团,又听水笙大叫:“恶僧,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放开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说道:“小混蛋,你性急什么?你想先偷吃师祖的姑娘么?”走上前来,一把抓住狄云的背心,将他提起来,走远几步,才将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欢你这种大胆贪花的少年,你断了一条腿,居然不怕痛,还想女人,妙极,妙极,有种!很合我的脾胃。”
  狄云被他二人误会,当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说明真相,这恶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只好暂且敷衍,再想法子脱身,同时搭救这姑娘。”
  那老僧道:“你是宝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不等狄云回答,裂嘴一笑,道:“宝象一定很喜欢你了,连他的血刀僧衣也赐给了你,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没有传给你?”
  狄云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什么东西?”颤抖着伸手入怀,取出那本黄纸册子。那老僧接过来翻阅一遍,又还了给他,轻拍他头顶,说道:“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狄云道:“我叫狄云。”那老僧道:“很好,很好!你师父转过你练功的法门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紧。你师父哪里去了?”狄云哪敢说宝象不是自己师父,而且早已死了,只得随口道:“他……他在江里乘船。”
  那老僧道:“你师父跟你说过师祖法名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你这小混蛋很能讨我欢喜。你跟着师祖爷爷,包你享福无穷,天下的美貌佳人哪,要哪一个便取哪一个。”
  狄云心想:“原来他是宝象的师父。”问道:“他们骂你……骂咱们是‘血刀恶僧’,师……师祖是咱们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宝象这混蛋的口风也真紧,家门来历,连自己心爱的徒儿也不给说。咱们这一派是西藏青教中的一支,叫做血刀门。你师祖是这一门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儿学功夫,第六代掌教说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嗯,你的腿断了,不要紧,我给你治治。”
  他解开狄云断腿的伤处,将断骨对准,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药末,敷在伤处,说道:“这是本门秘制的接骨伤药,灵验无比,不到一个月,断腿便平复如常。咱们明儿上荆州府去,你师父也会来齐。”狄云心中一惊:“荆州我可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云的伤腿,回头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这妞儿相貌挺美,不坏,当真不坏。她自称什么‘铃剑双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门正派,说是中原武林中的顶儿尖儿人物,不自量力地要跟咱们‘血刀门’为难,昨天竟杀了你一个师叔,他奶奶的,想不到他的大闺女却给我手到擒来。嘿嘿嘿,咱爷儿俩要教她老子丢尽脸面,剥光了这妞儿衣衫,缚在马上,赶着她在一处处大城小镇游街,教千人万人都看个明白,水大侠的闺女是这么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