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2
  所以老和尚只问你,你今日早晨遇见了什么怪事。”
  众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马儿走
  得慢,赶不上师叔他们,正行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
  马从后面驰来。马上的乘客手里拿着一个大葫芦,仰脖子就
  着葫芦嘴喝酒。我见他满脸络腮胡子,在马上醉得摇摇晃晃,
  还是咕噜咕噜的大喝,不禁笑了一声。他转过头来,问道
  ‘你是田归农的女儿,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驾是谁?’他
  说道:‘这个给你!’手指一弹,将这黄金小笔弹了过来,从
  我脸旁擦过,打落了我的耳环。我吃了一惊,他却纵马走了。
  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为什么给我这支小笔。”
  宝树问道:“你认得此人么?”田青文点点头,轻声道:
  “就是那个雪山飞狐胡斐。他给我小笔之时,我自然不认得他,
  他后来上得山来,与苗家妹子说话,我认出了他的声音,再
  在板壁缝中一张,果然是他。”曹云奇醋心又起,问道:“这
  小笔既是师祖爷的,那胡斐从何处得来?他给你干么?”
  田青文对别人说话温言软语,但一听曹云奇说话,立时
  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刘元鹤道:“那胡一刀既曾来过此间,定是在地下拾到,
  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笔。只是他死时胡斐生下不过几天,怎
  能将小笔留传给他?”熊元献道:“说不定他将小笔留在家中,
  后来胡斐年长,回到故居,自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寻着了。”阮
  士中点头道:“那也未始不可。这小笔中空,笔头可以旋下,
  青文。你瞧瞧笔里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将洞穴中拾到的小笔旋下笔头,笔内空无一物,
  再将胡斐掷来的小笔笔头旋下,只见笔管内藏着一个小小纸
  卷。众人一齐围拢,均想若无阮士中在此,实不易想到这暗
  器打造得如此精巧,笔管内居然还可藏物。
  只见田青文摊开纸卷,纸上写着十六个字,道:“天龙诸
  公,驾临辽东,来时乘马,归时御风。”纸角下画着一只背上
  生翅膀的狐狸,这十六字正是雪山飞狐的手笔。
  阮士中脸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话是这么
  说,但想到胡斐的本领,又想到他对天龙门人的行踪知道得
  清清楚楚,却也不禁栗栗自危。曹云奇道:“师叔,什么叫
  ‘归时御风’?”阮士中道:“哼,他说咱们都要死在辽东,变
  成他乡之鬼,魂魄飘飘荡荡的乘风回去。”曹云奇骂道:“操
  他奶奶的熊!”
  天龙门诸人瞧着那小柬,各自沉思。宝树、陶百岁、刘
  元鹤等诸人,目光却早转到四下里的金银珠宝之上。宝树取
  过一柄单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几刀,斩开坚冰,捧了
  一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发出
  奇幻夺目的光彩。众人一见,胸中热血上涌,各取兵刃,砍
  冰取宝。但砍了一阵,刀剑卷口,渐渐不利便了。原来众人
  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顶被左右双童削断,这时携带的是从杜
  家庄上顺手取来,并非精选的利器。各人取到珍宝,不住手
  的塞入衣囊,愈取得多,愈是心热,但刀剑渐钝,却是越砍
  越慢。
  田青文道:“咱们去拾些柴来,熔冰取宝!”众人轰然叫
  好。此事原该早就想到,但一见宝树珍宝在手,人人迫不及
  待的挥刀挺剑砍冰。可是众人虽然齐声附和田青文的说话,却
  没一人移步去取柴。原来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别人多取了
  珍宝。
  宝树向众人横目而顾,说道:“天龙门周世兄、饮马川陶
  世兄、镖局子的熊镖头,你们三位出去捡柴。我们在这里留
  下的,一齐罢手休息,谁也不许私自取宝。”周陶熊三人虽将
  信将疑,但怕宝树用强,只得出洞去捡拾枯枝。
  九
  雪山飞狐胡斐与乌兰山玉笔峰杜希孟庄主相约,定三月
  十五上峰算一笔昔日旧帐,但首次上峰,杜庄主外出未归,却
  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
  见,似乎只是苗若兰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弹琴和歌之
  声。他与平阿四、左右双童在山洞中饱餐一顿干粮,眼见平
  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心中甚慰。当下躺在地下闭
  目养神,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更是清清楚楚
  的在脑海中出现。
  胡斐睁大眼睛,望着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兰的歌
  声却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来。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
  “我尽想着她干么?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
  父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
  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亲之赐。我又想她干么?”言念及此,恨
  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
  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
  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自寻烦恼?”
  话虽是这般说,可是烦恼之来,岂是轻易摆脱得了的?倘
  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得是情丝了。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便是
  苗若兰一人。他偶尔想到:“莫非对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
  了这美人之计?”但立即觉得这念头太也亵渎了她,心中便道:
  “不,不,她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岂能做这等卑鄙之事。我
  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于她?”眼见天色渐黑,再也按捺不住,
  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你在这里歇歇。”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一见杜
  家庄庄门,已是怦然心动。进了大厅,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
  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回来了么?”
  连问几遍,始终无人回答。他微微一笑,心想:“杜希孟枉称
  辽东大豪,却这般躲躲闪闪,装神弄鬼。你纵安排下奸计,胡
  某又有何惧?”
  他在大厅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希孟
  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地竟是恋恋不舍,当下走
  向东厢房,推开房门,见里面四壁图书,陈设得甚是精雅。于
  是走将进去,顺手取过一本书来,坐下翻阅。可是翻来翻去,
  哪里看得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着一句话:“她到哪里去了?
  她到哪里去了?”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折,正待点燃蜡烛,忽听
  得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下擦擦之声。他心中一动,知有
  高手踏雪而来。须知若在实地之上,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
  在积雪中却是半点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轻灵,功夫浅的
  脚步滞重,一听便知。胡斐听了这几下足步声,心想:“倒要
  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当下将火折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然个个武功甚高。胡
  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
  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时,庄外又多了六人。胡斐虽然艺
  高人胆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
  也不免惊疑不定,寻思:“先离此庄要紧,对方大邀帮手,我
  这可是寡不敌众。”当下走出厢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
  儿响,又有人到来。
  胡斐急忙缩回,分辨屋顶来人,居然又是七名好手。只
  听屋顶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
  落在庭中,径自走向厢房。他想敌人众多,这番可须得出奇
  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请了这
  么多高手到来。耳听那七人走向房门,当下缩身在屏风之后,
  要探明敌人安排下什么机关,如何对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声,已有人晃亮火折。胡斐心想屏风后藏不
  住身,游目一瞥,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是无
  人睡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
  沿,钻进了被里。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房外七人虽然都是
  高手,竟无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一进棉被,却是大吃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肤,
  轻柔软滑,原来被中竟睡着一个女子。他正要一滚下床,眼
  前火光闪动,已有人走进房来。一人拿着蜡烛在屏风后一探,
  说道:“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说着便在椅上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
  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心道:“难道她竟是苗姑娘?我
  这番唐突佳人,那当真是罪该万死。但我若在此刻跳将出去,
  那几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苗姑娘一生
  清名,可给我毁了。只得待这几人走开,再行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侧,手背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肤,只觉柔腻
  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缩手。其实田青文除去苗若
  兰的外裳,尚留下贴身小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闭住
  了眼既不敢看,手脚更不敢稍有动弹,忙吸胸收腹,悄悄向
  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他虽闭住了眼,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
  耳中听到对方的一颗心在急速跳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
  一个少女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却不是苗若
  兰是谁,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
  张脸蛋娇美艳丽,难描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