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2
  按他武功,本
  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堕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
  力气登时大了数倍。那绳索直晃出去,带着二人向左飞荡。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他
  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
  般,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曹
  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
  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
  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雪山飞狐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得,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
  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
  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挤,争先而入。曹云奇抢
  着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只一阵乱,门
  外众人走得干干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着苗若兰走在最后,险
  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着闩上。陶
  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雪山飞狐跟咱们素不相
  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
  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道:
  “咱们伤了平阿四,那雪山飞狐岂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
  能进来么?”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着。”陶子安
  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一言甫毕,猛
  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嘭一响,两
  扇大门已被人推开。
  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
  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想见见他遗下的
  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
  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
  素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
  已不见,不知躲到了哪里,心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
  我,拚着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脸面。”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
  “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
  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着好心。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
  姊一起去地窖吧。”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
  女人恐怕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
  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
  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
  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苗若
  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忙
  道:
  “苗姑娘,你没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
  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
  苗若兰道:“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
  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见。今日之事
  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虽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
  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勇决如此,
  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什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
  儿叫得挺响,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
  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
  了茶,走出厅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
  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说
  着献上茶去。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
  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
  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
  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
  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
  稚子,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
  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随即想到:
  “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
  奇?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
  “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
  斗,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诧异,
  暗道:“且瞧他们使什么诡计。”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
  胡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叫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
  吐露是苗人凤之女,哪知苗若兰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
  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
  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
  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
  “原来是你。”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时,
  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叹道:“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
  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说道:
  “家父尚未上山。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
  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
  敢问何故?”苗若兰道:“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
  “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早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
  地上的一滩鲜血却兀自未干,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个
  个想着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
  是有什么不测,祸患又是加深了一层。”
  胡斐见他望着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
  “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
  一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
  右臂,厉声喝道:“他在哪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
  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
  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
  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
  边。”说着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胡斐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
  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只见平阿四躺
  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
  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还好,你
  放心。”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
  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得厉害么?”
  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
  跟你相见了。”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的涌出大厅。
  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伤他
  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
  此而得保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
  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
  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兰忙即
  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
  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
  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
  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
  苗若兰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想来途中耽搁,未及赶
  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材鼎
  盛,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
  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
  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只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
  着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着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了
  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你
  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
  盘边轻轻一推,木盘径向苗若兰肩上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