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多人    更新:2021-11-24 02:52
  都没有别的话要说,便都沉默下来。这男子神形疏朗,眉眼清俊,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放旷之气,嘴唇紧抿着,窥探不出一点秘密。
  “我想听《折柳曲》。”云真说。
  很快,她便又听到了多年来萦绕在梦中的曲子。寻常的笛箫,奏出鸟叫以及流水的哗哗声,令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全然不能回忆起来的从前,可能在某个山庄住过吧,趴在草坂上玩,吹柳笛,斗草,逮蚱蜢,或者什么都不干,净趴着,看天上一列列的云有韵地飞过。那个时候,耳畔回荡的,应该就是这样干净的笛声。
  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笛声,有老妈妈推门而入,关切地问:“她醒了吗?”
  “娘,她还好。”惊蛰道,“我看这情形,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离开。”
  云真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你家?”
  惊蛰道:“正是。姑娘你的衣服……便是我娘换上的。”
  老妈妈朝云真一笑:“他要求得急,只好将邻居二小的衣服借来了,姑娘肯定穿得不合身,刚才二小的妹妹兰丫头去添置新的了,我这就让她送来。”说罢向外走去。
  云真向老妈妈道了谢,转向惊蛰:“我遭到王府的人追杀?”
  “不错。”
  “这沿途都有人追杀我,起先我以为仅仅是想阻止我为一宗命案报官,之后才觉得那些人对我的古琴也……”
  “不错,他们都是有所求的,有些人是为了古琴,有些则为了别的。”
  “哦,在街上我所听到那几个人说王府有琴会,原是故意让我听见的……那我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惊蛰沉思片刻:“我先去做饭,晚些时候出去探探风声。”
  “我也去。”
  这是一所不大的房子,住着一对老夫妻,原是惊蛰接济多年的,此刻老妈妈在喂鸡,老爹爹蹲在墙角扎笤帚,惊蛰疾步上前:“爹!娘!”
  老爹爹耳朵不好使,眼睛也花了,惊蛰帮老爹爹扎好了笤帚,才道:“爹爹,今儿我来做菜。”
  老妈妈怕惊蛰和云真累着,几次要求帮忙,都被他们好言相劝地弄到堂屋歇着,老爹爹过来拉了老妈妈一把,她便会意,不再打扰这两人。
  惊蛰的厨艺竟然很不错,云真只有打打下手的份了,不多时,便端出了蜜汁葫芦、扒驼掌、牡丹燕菜和糖醋瓦块鱼焙面,并照顾了老人的口味,烩得酥软可口,入口即化。
  老妈妈边吃边赞叹:“姑娘好手艺,我儿若是娶了你,真是福气啊。”
  老爹爹却是向着惊蛰:“三儿心眼好,又懂得照顾人,我看哪个姑娘跟了他,才是好命呢。”
  老妈妈拿筷子敲了敲老爹爹的碗:“哪有这么夸儿子的?”
  明知两老误会了,云真低下头去,给老爹爹夹菜,又给老妈妈盛碗汤。
  再看惊蛰,正帮老妈妈剔出鱼刺,脸上是浅淡的笑意。
  吃罢饭,刚过午时,收拾碗筷时,惊蛰轻声道:“村落附近,有一处湖泊,风景很好,若……”
  云真答:“好。”
  出了堂屋,便望见简朴的栅栏,围住这方小小的园子,是典型的北方农舍,园子里随意地种着槐树,几只鸡在觅食。一床鲜丽的被面晾在那儿,红底儿上有七彩的凤凰和牡丹,真闹人眼。
  云样流动的情怀起落着,云真整个人都变得梦梦的,去嗅那空气中幽幽澹澹的香。
  出门西行,一群小儿欢呼着跑过来了,为首的小男孩歪着头道:“三哥哥回来啦?”
  “回啦。”惊蛰抱起小男孩,在他脸上刮一下,“最近调皮了没有?”只有在这时,他那一向硬冷的脸上才有着笑容。
  小男孩认真地答:“明儿听三哥哥的话,很用功地跟着先生习字,没有贪玩。”开心地从惊蛰怀里滑下来,“二牛和小虎也都很听话。”
  云真将手中的零食分给小儿们,目光转向惊蛰:“他们都是你收养的?”
  “是。”惊蛰挨个拍拍孩子们,“三哥想去云泽湖看看了。”
  小儿们看看惊蛰,又看看云真,扮个鬼脸,嘻嘻笑着散开。
  记忆深处,有个童稚的声音响起:“大哥,大哥,山庄外面的世界好玩吗?好玩吗?”
  好玩吗,他也不知道。但当时,肯定地回答:“当然了!你顺着我手的方向看,看见了没有,就在那座山的后面,后面的后面,就是洛阳城了,有尽是蜻蜓的黄昏和飞着萤火虫的夜晚;有太阳,可暖了,还有月亮,很干净的;有坐着小船出去看风景的像你和我一样的小孩子……”
  问话的那个小孩子,去了哪里?他找了那么久。惊蛰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走吧。”
  不多时,便到了云泽湖,不大的湖泊,野鸭恣意低飞,洁净的芦花忘情地飘落在水面上。云真低下头,左脚踩住一棵草本植物,惊蛰替她摘了一片叶,温和地说:“它叫荼靡。”
  清凉的风吹来,一串气泡缓慢地从湖底升起,破碎。惊蛰取了竹笛,吹了一曲《折柳》。起先声音很低,渐渐地,那曲调略大了些,一圈圈地在湖面上漾开。隐藏在芦苇深处的野鸭和水鸟被这波澜惊飞,却也不大怕人似的,只围住这两人周围,缓缓地,来回飞着。
  云真伸出手,一只洁白的水鸟竟然停在她的掌心,她摸一摸水鸟的羽毛,水鸟睁着黑得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着她,轻轻地在她手上啄一啄,和着笛声单立一条腿,舒展着翅膀,跳起舞来。
  惊蛰微笑着注视着云真的笑颜。这笑容,如风吹过麦浪,如叶子飘落琴弦,如云掠过水面。
  笛声悠扬,夏虫鸣唱,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不愿用言语来打破这份悠然。
  其实只要用心,谁都可以听见桃花与微风娇羞的调笑,鱼儿和水草温馨的纠结,一只豁口的鞋子绘声绘色地说起走过的万水千山,一枚铜板还在留恋早晨那个买大饼吃的小男孩手心的温度。
  听,你听,很多青蛙躲在布袋莲下面,卖力地敲锣打鼓办喜事。湖泊旁边,草坪里,有一只小蚱蜢在那里。他伸伸腿,擦擦脸,喝了一小口露水,你听到了吗。
  笛声飘荡在湖泊上空,芦苇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水面上,水鸟们仍在不知疲倦地跳着舞。
  “云姑娘。”
  “嗯。”
  “云姑娘。”
  “哎。”
  “云姑娘。”
  云真抬起眼睛看着惊蛰,惊蛰笑道:“我只是想这么叫你一声。”
  “你叫了很多声了。”她轻轻笑。
  “还会叫下去。”他说,但是,静默下去了。
  过了半个月,风声才渐小了些,云真仍是男子打扮,看得出来气色好了许多,眉头微蹙,似在努力回忆《折柳曲》,在琴上努力摸索着曲调。
  她斟酌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连惊蛰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她以琴声,给了这喧嚣的世界无比清韵的气息,而山河庄严,岁月静好。惊蛰不知说些什么,就站着,看她在郁绿的影子里面,摸索着,试探着,间或想一想,拿一支笔记下曲调。
  真傻,她是可以问他的啊。
  许久后,云真坐正了身体,无意回眸,才看到门后面的阴影里立着的惊蛰。他很瘦,可是好看。修长身躯,目光灼灼。眩目的光影里,澹然的木香中,惊蛰沉声道:“住这里,还适应吗。”
  云真的脸微红,点头。
  “你若是有要事在身,可以离开了。”
  云真惦记着还得去完成师父交代的事情:“也好。”担心古琴太过引人注目,便先交与老妈妈代为保管,心下虽万般不舍,但形势不容乐观,只好行此下策了。
  两人返回城中,在城门口就分了手,云真才行了几步,有人在身后唤她:”是你吗?”
  回头一看,原是清扬。当日在悬崖救下的女子。
  清扬道:“幸会。”她穿的是绣花长裙,裙幅上缀着两片羽毛状的银灰色叶子,前额上美人尖宛然。眼角眉梢,都是不胜缱绻的柔情。
  云真不知她是敌是友,警惕地并不答话。
  清扬压低声音道:“虽然你一副男儿打扮,但我能认出,你就是救我的那个女子。”
  云真仍不回答,微一侧肩,有挣脱之意。
  清扬见她作此打扮,料到有事,笑笑:“你救过我一命,我怎会害你?我当好好感谢你呢,要不我们就到前面那家店,叫上几个菜,边吃边谈?”
  “我救你也只是萍水之缘,不必了。”
  清扬的眼里现出悲伤之色,落寞道:“我自幼浪迹江湖,孤苦伶仃,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好容易遇见了你,第一面就有了亲生姐妹般的认同感,连这条命都是你给的,只想和你亲近,并不是恶意,你竟是不肯的么?”说完,拉起云真的手,轻轻摇晃起来,眼里的哀色更盛。
  说来奇怪,她明明比云真要略长几岁,撒起娇来竟天真如女童,一双清瞳,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你,既期盼,又慧黠,还带一点儿泪意,却教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忍拒绝的,云真想起那个穷苦小女孩的眼睛,心有些酸,道:“好吧。”
  丁香阁是一处幽雅所在,墙上挂的字画格调也是高雅的。清净的茶室里燃起一堆火来,时时传出一阵松枝的幽香。
  清扬轻轻解开包袱的结,取出一件物事,呈到云真面前。
  是一只朴拙的茶碗。天青色的碗沿上,有一抹凄美的红晕。釉色冷峻而温馨,碗身润泽,云真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只有志野彩陶,才有如此梦幻的色彩吧。”
  清扬接过店小二端来的茶壶,纤指一抬,摆出凤凰三点头的架势,姿态优雅地给云真斟了一杯银针:“想来云姑娘是爱茶之人。”
  云真颔首,并不作答。
  清扬喝的却是花雕,几杯下肚,便有薄醉,脸上有桃花红的痕迹,眼风妩媚。云真看着她,这个美丽寂寞的女子,眼里蓄满泪水,但她不知如何去安慰。
  清扬话头一转:“今日,我看见你曾和一名男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