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遗忘
作者:李红药    更新:2021-11-23 18:08
  即使假装,我也希望能够把它们慢慢遗忘。
  治疗的过程并不愉快,毒瘾要一点一点戒断,而卓皓的身体糟到无法承受毒瘾发作的巨大刺激,所以他仍要定时注射一定剂量的极乐世界来让身体慢慢适应,可每次他看到那种粉红色的液体流进他身体里的时候都会引起巨大的心理反应,那是一种混合了恐惧和依赖的极度的厌恶,他每次都控制不住地呕吐,直吐得胃里抽搐地痛,痛得似乎缩成了一团,甚至连心理医生都毫无办法,只能同情地看着。
  没有事的时候,卓皓喜欢向窗外望,看着天空的颜色在一天之中的变化,看着云和风的流动,有时,还可以看到战机或者战甲飞过天穹,他想象着那会不会是他的队友,在天堂突击队又开始服役,并且又一次荣立了集体一等战功的时候,他却只能躺在这里。
  阿尔伦推门进来的时候,卓皓就正靠在床上,出神地凝望着天空,“快点好起来,你就又能上天了。”阿尔伦说。
  卓皓回过头来,看到他,惊讶而高兴地一笑。
  阿尔伦走过来,在他床边坐下来,看了看他,说:“今天看上去不错。”
  “今天不忙么?”卓皓问。
  “这是我作为少校的特权,”阿尔伦装做严肃地说,随即笑起来,“走吧,你允许我代替护士照顾你出去晒晒太阳么?”
  卓皓马上高兴起来。
  由于身体的缘故,卓皓仍旧要坐在轮椅里,阿尔伦推着他离开医疗区,外面阳光充足,空气新鲜。
  “带你去个好地方。”阿尔伦说。
  然后卓皓发现自己最后竟然来到了天堂突击队的战机停放场,这里一片寂静,七十六架银光闪闪的先锋战斗机整齐地排列着。
  他兴奋而喜悦地说:“太好了,队长!”
  “当然好,”阿尔伦微笑着说,“脚都不用动,就有人推着你四处散步。”
  “如果是这样,”卓皓快活地说,“我情愿一辈子坐在轮椅上!”
  “你当然情愿,”阿尔伦笑着说,“换了我也情愿。”
  他们从战机中慢慢穿过,看到阿尔伦的先锋1号,肖恩的先锋17,莫列克的先锋10号,卓皓轻轻叹了口气,快两年了,尽管过程让他痛不欲生,但两年的时间毕竟短暂,但再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物是人非,阿尔伦轻轻拍了拍卓皓的肩膀。
  “有时,”卓皓说,“我真的恨圣克莱尔。”
  然后他轻轻摸了摸先锋10号光滑的机身。
  “许多事情不是我们可以阻止的……”阿尔伦叹息着说。
  “他是怎么……”卓皓说,又咽回了半句话。
  阿尔伦想起了肖恩描述的情形,叹了口气,说:“那不重要,并不重要……”
  他说着,拍了拍卓皓的肩膀。
  卓皓闭上了眼睛。
  “只是,”阿尔伦说,“那天居然是他生日的前一天。”
  卓皓觉得心里一痛,深深地吸了口气。
  “记得你送给他的那块玉么?”阿尔伦说,“他一直戴着,现在我有一点明白,”他说着在卓皓面前俯下身来,认真地说,“原来莫列克一直是相信你的,就在我们所有人都气昏了头的时候,只有他是相信你的!”
  卓皓看着他,又望着先锋10号,沉默着,许久,才说:“幸好我还活着,我还有机会证明他没有错。”
  阿尔伦轻轻笑着,推着他向前走,说:“其实我早该想到,莫列克怎么会错呢?”
  然后卓皓就看到他的先锋18,仍旧和他离开时一样,安静地停放在这里,似乎仍在等待着再一次冲上天空。这个时候卓皓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这就是属于他的战机,载满了他曾经拥有的幸福和荣耀,然而现在,他却甚至不敢去摸一摸它,他觉得和这架战机有一种十分陌生的距离感,他觉得甚至已经忘记坐在里面是什么感觉,他注视着它,用一种迷惑而又羡慕的眼光。
  阿尔伦看着卓皓,知道他的心情,于是轻轻地说:“不要着急,只要你活着,它永远是属于你的。”
  卓皓沉默了一会儿,说:“半年了,等到我好起来,还有机会上天么?”
  从卓皓回来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塔法人已经全部撤回塔法星,所有外太空基地只剩下三个还在运转,几乎所有星球都倾向于塔法人尽早递交战败协议书,普遍的看法是塔法人会在一年之内妥协。
  在这期间,天堂突击队已经参加了23次战斗,荣立了一次集体一等战功。
  阿尔伦轻轻一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活下来,仗你已经打够了,我们谁都成为不了拯救地球的救世主。”
  尽管卓皓真正参加战争的时间不长,但他在这个过程中已经成就了足够的战绩。
  卓皓沉默了一会儿,一笑,说:“你说的对,队长。”
  阿尔伦也笑了笑,说:“我们现在只希望你快点儿恢复,好好地活着。”
  卓皓想了想,然后似乎觉得有趣似的轻轻一笑,说:“你知道么,队长,其实我是故意揍那个裁判的。”
  “故意?”阿尔伦吃了一惊,瞧着卓皓。
  “只有这样我才会被禁赛,才能在床上躺着,不然我活不到现在,”卓皓说,“当然我是说如果我没有被当场打死的话。”
  阿尔伦惊讶地看着他。
  “只是几处枪伤,却让我活到现在,”卓皓看着他说,“我的思路是正确的,不是么?”
  阿尔伦这时才又气又笑地说:“17颗子弹,只是‘几处枪伤’么?”
  卓皓也笑了起来,然后说:“可是当时我顾不了那么多,我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我不想就这么死掉。”
  阿尔伦回想起卓皓在擂台上的样子,叹了口气。
  卓皓忽然又一笑,说:“如果我猜得不错,吴天现在应该已经去见上帝了。”
  阿尔伦又吃了一惊,望着他。
  卓皓说:“他现在不能动我,他不能和尼罗河基地作对,当然只能拿吴天出气。”
  阿尔伦又叹了口气,一部分是为卓皓说句话时满不在乎的态度,一部分是为吴天——他知道吴天多少是有一点关心卓皓的,然后他就开始为卓皓担心。
  “那你自己呢?”阿尔伦问,“你总有一天要退役的。”
  卓皓沉默了,平静而又无奈地看了阿尔伦一眼。
  阿尔伦也沉默着。
  卓皓叹了口气,忽然很清晰地说:“你知道么,其实安多强巴是我母亲的父亲。”
  阿尔伦一下子惊呆了,许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呆呆地望着卓皓,不知所措地说:“你是说,安多强巴……是你的外祖父?!”
  “从血缘上看,”卓皓平静地说,“可以这样说。”
  “可是,为什么?”阿尔伦惊讶地说,“你说过,是安多强巴杀了你的父母!”
  卓皓想了想,然后深深吸了口气,说:“在藏北,人们都说达娃朗萨是安多强巴最喜爱的女儿,他甚至为她抓来过军备区的将军,只为了让她挑一个她喜欢的丈夫,而这个女儿却偏偏挑了一个安多强巴最不喜欢的男人,人们说达娃朗萨跟着野男人跑了,背弃了她的父亲。安多强巴搜遍了半个中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女儿,但达娃朗萨不肯说出那男人在哪里。从此安多强巴时刻都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带在身边,而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母亲,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父亲一起过东躲西藏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们在牧场被发现,父亲当场被杀死,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达娃朗萨就是我的母亲。我被带回藏北,关在一个又阴又冷的地方,人们说达娃朗萨疯了,又说她和父亲决裂了,她要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藏北,然后我被带到安多强巴面前,那一天是十几年来他最让人恐惧的一天,地上有血,他盯着我,像一只狼盯着入侵的敌人,然后他一脚把我从屋子里踢出门外,我撞在门边,门框都裂了,人们对我说,安多强巴杀了他最心爱的女儿,如果没有我,达娃朗萨不会和他翻脸的,人们还说,我有一双和达娃朗萨一模一样的眼睛,他们要我绝不要去看安多强巴,如果我还想活下去,就不要让他看到我的眼睛,我害怕极了,怕得忘记了仇恨,怕得所有思想都只是活着这两个字,没有任何力气去想别的,怕得只要看到安多强巴,就完全忘记了父亲,也忘记了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那时,我八岁,人们都说我是个没种的男孩,没有人同情我,而我直到现在还是怕他,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是怕他,只要见到他,我右边的肋骨就疼,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踢我时折断的,可是直到现在,见到他,还是疼……”
  卓皓说着,摇了摇头,垂下眼睛。
  阿尔伦震惊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倚着先锋18的机身坐下来,许久之后,才说:“天哪……”
  卓皓却低声笑了笑,叹了口气,说:“我没有权利选择父母,也就失去了以后的所有权利,现在,我只希望老天在这一辈子里至少眷顾我一次,让我能够在天上痛快地死掉,千万不要让我活着等到战争结束,千万不要。”
  阿尔伦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许久,才说:“我没想到,我原以为,你只是……或者……”
  卓皓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是血琴党徒,队长,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虽然我在藏北长大,但我不是血琴党徒,我到这里也没有阴谋,这只是安多强巴的游戏,他喜欢这样的游戏,他喜欢看到我在不能胜任的地方焦头烂额,他喜欢看我过得糟糕透顶,这是我和他的私事,没有阴谋,如果有人问起,你告诉给他们听,不用再费周折去调查我的背景了。”
  阿尔伦注视着他,说:“我知道,我相信你。”
  卓皓松了口气,笑了笑,说:“其实很多事情我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而且,我觉得我知道的东西已经太清楚了,这么多年里,我唯一学会的东西就是忘记,你相信么,我真的可以很容易地忘记一些事情,至少,让自己相信自己已经忘记了。”
  阿尔伦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拍了拍卓皓的胳膊。
  他们回去的时候,阳光依旧很好,卓皓在阳光下闭起眼睛,阿尔伦觉得这张脸在此时还是像一个孩子的脸,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脸上依旧纯真。
  竟然依旧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