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
作者:青枚    更新:2021-11-23 17:19
  三十六
  飞速下坠,云海张牙舞爪地迎面扑来,将她整个人吞噬掉,空气被迅速从胸腔中抽离,凛冽的风刀子一样凌迟着她的身体,也掠夺了她行动力。完全没有抗拒的能力。白雾始终浓重,即使不停的跌落,不停的跌落,也是总见不到个尽头,下坠过程漫长得如同人类的历史,并且不知道何时会结束。
  开始的时候她想,她就要死了。一生中,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接近死亡,从来没有如此真切的感受到生命将要破碎之前散发的绝望的气息。然后她的意识就被撕裂,被凌虐,并且被抛入无限黑暗之海。当所有的思想被抽离之前,虚空之海中只剩下了那一双冰蓝色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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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颜!”低低的呼声从凤凰城主的房间内传出来,惊动了守在不远处的赫蓝。他奔到门口,却不能再进一步,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那个空间隔绝起来,没有凤凰城主的许可,就是一只飞蛾也无法越过。
  “城主,你……”
  气流似乎稍微震荡了一下,黑袍主宰出现在门口,面色青白。不理会忠诚侍卫的问讯,他脚下生风,身形只是一晃,就已经远远离开。赫蓝怔了一下,赶紧跟上去。
  走廊的尽头,一扇雕花繁复的门等在那里。赫蓝第一次来,正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时候,听见城主迪生吩咐:“你留在外面。”
  门无声滑开,乳白色的寒气立即流泻出来,丛惟走进去,仿佛是被融化进了那流动的雾气中。合上的门将光线关在了外面,黑暗中寒气如同温柔的海涛裹着他向前走。这里没有人会看见他手臂的颤抖,也没有会注意到他额角滴下的冷汗,在这里,他不是世界的主宰,只是一个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人。
  即使看不见,来过无数次的这间房间,也熟悉的如同自己的掌纹。他停下来,手掌触到一片冰冷光滑的平面,巨大的结晶体本身散发着幽幽的荧光,虽然暗淡幽微,在黑暗中却也还是能勉强看见些许部分。
  滚烫的热力从掌心溢出,手下的万载冰魄竟然开始融化,手掌覆盖的地方,渐渐变作一汪越来越深的清水,乳白色的寒气逐渐消散,微微漾动的水下,露出一张和新颜一模一样的面孔。
  冰蓝色的眸光泛起些微波澜,某种痛彻的情绪浮上来,不动声色地打破了丛惟脸上坚冰一样的伪装,苦涩愧疚的笑容在嘴角泛开,声音仿佛游魂一样自己从口中逸出来,“我又来了,本来已经说好不再来的。可是,为了她,不得不来……”
  修长苍白的手指进入冰寒刺骨的水中,水草一样轻轻拂动着,触上同样苍白而且僵硬的脸庞,“现在的我无能为力,只能再次伤害你……”指尖颤抖着划过皮肤,一串血珠仿佛殷红的玛瑙流进青玉盘中,“我留下你,竟然是为了这样的时刻,你一定更加恨我了吧?”水中晕染开淡淡的霞色,不复清澈,却漾动着妖艳奇境般的幽光,丛惟垂下的眼睑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嘴角抿起来,整个人瞬间变得冷硬:“可是只有这样才能救她,我只好让你恨了。”
  手突然从水中扬起,带起绯色的水雾,弥散于整个空间。一股强大的旋风从他的胸口喷薄而出,席卷整个房间,染了血的水雾被分解成成千上万的水滴,被旋风挟着,飞速旋转,越来越快,整个房间都似乎变得扭曲不定。丛惟举臂齐胸,看准时机用力向两侧震开,沉喝了一声:“去!”一瞬之间,满室飞舞的水珠像是突然之间突破了某种极限,消失无踪。
  风停下来,衣角袍袖尚未落定,冰魄中央的那张脸庞已经起了变化,原本鲜明如生的模样渐渐枯瘪下去,就像是被耗尽了水分的鲜果,无可避免的开始腐烂销化。
  丛惟看着那张脸逐渐枯如黄叶,不由自主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仿佛这个样子就能握住正于眼前消逝的最后一丝纪念,不让它溜走。胸膛剧烈的起伏,窒息感却不曾减退分毫,他深深地吸着气,借此维持着自己的冷静。“对不起……”努力的控制完全不起作用,一个名字憋在胸口,无论怎么逃避抑制,终于还是脱口而出:“对不起,蔻茛。”
  黑暗的混沌中,冰蓝的眸子是唯一的光源,是她在无边无际的下坠中唯一可以掌握的依凭。当绝望成了习惯的时候,麻木就是终点。新颜死死盯着那光,如同与他对视,在一无所有的虚空中,再跌落死亡之海前的瞬间,如此长久的凝视,似乎将一股沉睡已久的力量从她身体深处唤醒。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一般无可抑制,汹涌而来,不顾她的抗拒,强硬地,霸道地,将她的思绪扯回许久之前。
  她清楚地记起了平生第一次看到那双冰蓝眸子时,心中的震撼。几乎是第一眼,她就被那蓝色眼眸中揉合了悔恨的悲伤淹没。他垂目看着她,问她:“我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你是否愿意留下来?”
  也许因为他眼中的渴切,她发现自己还没有完全明白他话中意思,就已经点头答应了。怎么能忍心让这样悲伤的一个人失望?
  只是为什么他眼中悲伤更重了呢?
  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不管他是在沉思或者微笑,在她的眼中,那一抹黑色的身影,总是被染上了深沉的悲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身边的人们热烈的讨论策谋,好像那一切的热血征战都与他无关。
  别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微笑的表情下面近乎透明的寂寞。那种寂寞时时刺痛她的眼,让她忍不住悄悄关注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却渐渐发现目光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移开。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那么寂寞和悲伤,丛惟惊讶地瞪大眼,随即释然地微笑,他说:“只有你能看出来,因为我们本就是同一种人。”
  渐渐的,在他们目光偶然相遇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了笑容。他开始愿意单独对她说些话,一些看似漫不经心说出来,却字字敲动心扉的话。开始她怀疑是自己多心,直到那一次为了救他而受伤,从沉沉的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那双冰蓝色的眸子。
  目光有些不一样了,恐惧占据了全部的情绪,他死死扣住她的脸,指尖的冰凉却意外温暖了她的心。看得出他心情激荡,无法顺利成言,半晌,才沙哑着嗓子沉声道:“别再这么做了。”
  射中胃部的那支箭几乎要了她的命,这句话却让新颜几乎忘记了疼痛。沉浸在若隐若现的喜悦中,使她忽略了身边人们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师项来向她辞行,铁青的脸色和略微急促的呼吸,让他那张一贯从容不迫的面孔看起来有些陌生。
  离开的原因师项始终不肯透露,却在离开之前问了她一个问题:“朱凰大人是否知道身为朱凰所要承担的责任?”看着她不明所以的神情,他淡淡说了一句:“凤凰城的主人,总是需要一代代延续下去的啊。”
  下雨了?冰凉的水珠点滴打在脸上,隐隐生痛,却也将她自混乱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新颜睁开眼,灰色的云雾依旧缭绕,看不到尽头的飞坠没有停止,这并不只是噩梦。淋淋漓漓的水珠越来越多,却没有坠下,像是风雨中被托起点点星辰,在她身边飞快地交错旋转,很快彼此交织起来,组成了一张绯红色的网,绵绵密密将她围裹起来。
  下坠的势头立即减缓,身上皮肤不再被凌虐,四下里飞扬的头发顺势垂下来,一颗疯狂跳动的心和满天绝望飘散的思绪也渐渐收回来。新颜这才感觉到胸口闷得发痛,张开口大力地喘息。原来刚才一直摒着呼吸,那个似乎没有尽头的噩梦,原来不过是呼吸间的迷幻。
  头脑在瞬间清醒过来,她低头看裹在自己身上的那张网,却不过是上千点绯红的冰珠,像是代替了谁的手,将她稳稳托住。
  “丛惟,是你吗?”她自言自语,问着不需要答案的问题。想起丛惟曾经告诉过她,两个世界中彼此成对应的两个人,是梦想和生命的相互依存,所以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命是可以在彼此间共享的。
  “蔻茛!”
  那个素未谋面却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朱凰蔻茛,到底怎么样了?新颜相信,只有找出她的下落,才能解开这纠结成团的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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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荒泽金黄色的光芒映亮了半边夜空,穿过式样反复的窗棱,投射在床上女子的脸上,在她的面孔上勾勒出浅淡游移的种种花纹来。一个修长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边,借着变幻不定的金黄色光芒,垂目看着她。
  远处不知何方传来隐隐的骚动,撕裂了静谧的夜。
  那人影被惊动,似乎从极深远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他伸手推了推床上的女子,“绯隋,该醒来了。”
  女子的眼睛应声大睁,空洞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男人儒雅的面孔上,神情一片空白。
  “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声音中虽然带着笑意,隐藏在暗影中的面孔已经显得冷硬。他向后退了一步,让穿窗而入的金色光芒,笼罩自己的全身。
  “师项!”女子猛然坐起,剧烈的动作令她感到一阵不适,不由自主皱起眉□□了一声:“哎哟……”
  “可怜的孩子。”师项的目光滑过她苍白的脸庞,淡淡笑着:“你睡得太久了,绯隋。”
  绯隋如梦方醒,又似坠入更深的云雾,茫然问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她努力回想,倏然变了脸色,“我记得我跟着朱凰上了城墙,然后,然后……”
  “然后你突然出手攻击了她。”师项替她说下去,“城主大怒,本要取了你的性命的,只是你一直昏迷未醒,才留到今天。”
  绯隋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几句话的功夫,陡然而来的震惊已经略微平复,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锋芒锐利的目光投向对方:“这么说,是师项你救了我一命?”她轻笑,“我该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那么令我突然失控去攻击朱凰,也是举手之劳吧。”她冷冷的问。
  “并不容易。”被揭穿了也不觉得吃惊或尴尬,师项只是赞赏地笑笑,似乎更多的是惊讶这个女子锐利的思维,“你也知道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做到这一点,我很费了点功夫。”
  “你!”绯隋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喝道:“朱凰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她?还是借刀杀人这种卑鄙的法子。”她握紧拳头,此刻若是还有一丝力气的话,一定跳起来一拳狠狠打在那人的脸上;如果眼神可以变做刀子的话,师项的心窝也一定早被捅了个稀烂。只可惜,那男人仍旧一身儒雅,风姿卓然地站在金色光芒中看着她微笑。
  “借刀杀人?你以为你真的能伤到朱凰分毫吗?”他仍然笑得不温不火,“不,我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朱凰大人。”
  话说得这么明白,绯隋就算气昏了头,就算恨不得撕烂他那张笑脸,也想明白了来龙去脉:“是我?你的目的,就是要让我激怒城主,然后你却救了我,是想要市恩于我,让我买你的好?”
  师项微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绯隋冷笑:“你想得美!”
  “这是你最好的出路了。难道你宁愿承受城主的怒气,也不愿意跟我合作吗?”
  绯隋想也不想就摇头,“不愿意。”
  “你甚至不知道我想让你做什么就拒绝?太莽撞了。”
  清亮的目光箭一样射过来,师项心头一颤,在那样的目光下,竟有了些许怯意。绯隋低笑了一下,“师项大人,你也太小瞧我绯隋了。当年你离开凤凰城的时候,虽然我在外面,可是这样的大事想不知道很难。城主或者宽大,但是在我绯隋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叛离者,绯隋又怎么会与你有任何瓜葛呢?”
  “哦?”师项略微挑起眉来,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没想到你对凤凰城主倒是忠心耿耿啊。我只当你眼中只有你的朱凰呢。”
  “在我眼里,朱凰和城主并没有区别。”
  “是这样吗?”师项看着她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直笑得绯隋浑身不自在起来,才突然问道:“你以为你的朱凰,还是原来的朱凰吗?”
  这一句话是他刻意压低了嗓音问的,听在绯隋耳中却如同一声闷雷,狠狠撞上她的胸口,气息随之凝滞,愣了半天才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这些日子跟在重新回来的朱凰身边,难道没有察觉到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吗?”
  “什么不一样?朱凰大人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开始还嘴硬,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有点底气不足。朱凰没有变吗?曾经近身随侍的她自然知道那全都是瞎话,重逢后的朱凰安静沉着,时常一个人望着天边一角想着自己的事情,而以前的她,几乎没有静下来的时候。绯隋一直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失去了记忆的人,难免会有一些改变。然而师项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这个借口显得非常的不堪一击。
  师项微笑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死不认错的顽童,终于等她不说话了,才说:“一点都没有变吗?这就奇怪了,分明是两个人,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变?”
  “你说什么?”
  师项脸上笑意终于敛去:“绯隋,你的朱凰早已经不是原来那一个了。我们,都被骗了。”
  绯隋陷入沉默,良久,审视着眼前的男人,仿佛是要研判他的话究竟是否足信,又像是在绞尽脑汁想要竭力搜索反驳的证据。云荒泽的光线变换不定,投射在她的脸上,光影交错生灭,那一瞬间长得令人窒息。
  半晌,才听见她沙哑着嗓音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月亮隐身在云荒山刺破星空的顶峰后面,只露出小半个脸,像是在不动声色的窥探着下界。师项走出绯隋房间的时候,天边已渐渐泛出了青白。晨风带着寒意,摇曳茂密深长的植被,发出海浪一般起伏规律的沙沙声。他脚下没有停顿,迅速穿过沉睡中的梧桐宫。
  也许是离去的太过匆忙,没有看见一个鲜黄色的身影从一直隐身的草丛中振翅飞出,向着梧桐宫的最高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