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珠迸
作者:春秋    更新:2024-11-16 22:57
  ()盛宠突然降临。那些被我分空的珠宝盒重又盛满,橱里挂满新衣。巫医每日来看我。半月后的某一日,我竟然在沐浴后发现供替换的小衣已变成……彩玉云绢的材质。
  妃离宫的小厨房里来了位汉人厨子,竟然是久违的滋味。我搁下筷子赞叹,厨子讨好说:“夫人若喜欢,在大汗面前替小人美言几句。这些都是特意从周朝用快马送来的食材。”
  我想起了那句著名的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但立即又想起了“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耶律楚虽说得空便来看我,但并没有出现。这样也好,我设想的激烈抗拒、玉石俱焚的场面便始终没有发生。但他又无处不在,因为每一点变化背后,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控制。
  忽然经历这么多事,我心神郁郁,万念俱灰,终日只躲在内宫中看书调琴。这日傍晚正执一卷书,却听殿门外有人轻唤:“真真!”回身惊疑交加地看向他,身子已不由自主站起,“萧大人……兄长,是你来了!”
  他穿着米白色衣裳,身形更显消瘦,曾经温润如玉的脸庞不过半月余已是棱角分明,颊边的伤痕暗示他在狱中受的苦。
  我叹息一声,“你的伤好些了吗?”
  他颔首,温热的眼神从我脸上抚过,“都是些皮外伤,无妨。倒是你眼下乌黑,想是精神不好。”
  我默默低了头,眼角有点热。
  “大汗叫我来看看你,说你晚间一直睡得不好。”他立刻把话题转到这人身上。
  我转身坐回榻上,“他怎会知道?”
  萧史走近我身边,轻言细语道:“他有大半月未召女人侍寝了……”
  我用手指狠狠拨了几下琴弦,发出刺耳的杂音,“你是来当耶律楚的说客的?他威胁你,还是封赏你了?你忘了当日他差点就杀了你,还疑心我二人有私?”
  萧史微微一笑,突然语气轻松起来,“宫里好闷,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有些踌躇,“被人看见不好。”
  他道:“不妨,阖宫都知道我们是兄妹了,跟我来吧。”
  我心下也有好些疑问要向他求证,便换了身不太显眼的衣裳,才跟着他走去。他领我走出天福内宫院墙,又向北走向更远更荒芜的所在。
  转过几重殿宇,出了几扇宫门,萧史像是早就布置好了,守门的都与他相识。终于走到无路,他停住脚步,神色凝重,眼中一抹幽暗火光,“天福是新宫,耶律楚强占后派人修葺过。我要带夫人去看看被焚毁的旧宫。那才是渤海真实的样子。”
  再往前数步,拨开高高的荒草,现出了一扇低矮小门。他自腰间取匙开锁,甚是吃力。那锁已是锈迹斑斑,好半日才听到吱呀一声,门终于开启。
  萧史引我猫下腰,从小门里钻过去,面前豁然开朗,我便这样骤然地与数百年的渤海古国相逢。在这样的傍晚,从灯影幢幢的新宫来到这片废墟,点点灯火、流光溢彩幻为暮色沉沉,风啸鬼嘶。我所能感受到的,除了空寂,还是空寂。眼前的旧宫已只剩下残垣断壁。一溜24个石基是宫殿的柱基。它们寂寞地排列着,像夜的眼,更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不可置信这样的结局。
  “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曙霞。九门风月好,回首即天涯。我的国家,曾被称作海东盛国,如今却消逝得几乎片瓦不留。这旧宫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萧索的身影立在废墟之上,声音悲凉如残月。我仿佛伸手便能触摸到他的哀伤。
  他复向前走到杂草特别茂盛之处,伸手把杂草全推倒,对我说:“你看,这口八宝琉璃井至今仍能打出清洌甘甜的井水。宫里多少人都曾喝过。”
  井水仍存,而这繁华凋零得如此迅速。我走近他,听他讲述渤海覆灭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
  那是一个他永生难忘的夜晚,耶律楚率领黑鹰铁骑兵分两路,翻越长白山,经过六天六夜疾驰到达忽汗城。忽汗城被围多日,城中人突围无策,渤海王被迫身穿孝服,举起素幡,凄惨地走过朱雀大街,到耶律楚马前投降。投降后,述律羽之遣近侍十三人进城索取兵器,却被愤怒的渤海士兵所杀。于是契丹军从东、西、南三面攻城,忽汗失陷,历时200多年的渤海国就此灭亡。耶律隆光在渤海故地建立东丹国,忽汗城改名为“天福”,成为东丹国都。耶律楚即东丹汗位,享受天子仪仗。从那一刻起,便再没有了海东盛国。
  眼前的这座旧宫,就是在攻陷后被焚毁的。藏于宫中的渤海国文章典籍也被付之一炬,只留下宫殿、城堡和陵墓的废墟,留下瓦砾、箭镞和覆满红锈的铁器。繁华盛世,就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复归草莽洪荒。不到三年,连宫殿也被人遗忘,湮没于野蒿榛芜中。
  苍茫时刻,耳边又似有鼓角争鸣,金戈铁马,有身披铁铠的骑兵呼喊而来,蔽日旌旗转瞬间又化作了莽莽松涛和风声鹤唳。
  “再到后边看看吧,只是怕惊扰了殿下。”
  我摇头,“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我们一同走向荒凉后更加荒凉的地方。废墟高低不平,越发难行。我气喘吁吁,到最后几乎手足并用,甚是狼狈。荒草比我个头还高,间或有野猫野鼠蹿过,使人心惊。萧史便紧紧执了我的手腕,轻声安抚。
  猛然间,我看见了,像来到地狱——荒草坡上尸体堆叠,只剩森森白骨。高大的绞架上也挂着风干的尸首。棕褐色的皮肤干枯虬结,骨骼在暮色与长风中微晃,空洞的眼眶永恒地注视着……那般不甘和冤屈!
  为这情景震撼,我翕动着嘴唇,却无法用言语表达。
  “对不起,殿下,惊吓到你了。”
  “这些人是……”
  “都是渤海皇族中拒不肯降之人。那里边也有渤海的公主……”
  “今日之渤海,或许就是明日之大周。”听着他的话语,心像长满了血泡,一个接一个地破裂,疼痛连绵不息。
  “殿下如今可否真正了解耶律楚其人了?”他又问我。
  我眼前闪过耶律楚的身影,却仍只感到胸口的疼痛。
  “殿下难道没有发现,他和一般契丹贵族很不一样?”
  我点点头,“的确,和契丹贵族的粗野无礼,放荡不羁相比,他的确不同。耶律楚不仅武艺高超,善于用兵,还饱读诗书,博学有才。”
  萧史道:“这不得不说是耶律隆光的远见卓识。”他转身负手而立,“耶律隆光早有变革之心。长子耶律炀、次子耶律信先后在他两位王后身边长大,幼子耶律楚却是耶律隆光自己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还为他请了四个汉人师傅,学习中原文化。耶律楚到东丹为王,便是完成耶律隆光的汉化之愿,好为将来入主中原做准备。”
  我认真倾听着。
  他又道:“耶律楚在东丹时间虽不很长,却在一步步渗透着汉人的典制法度。他很狡猾,一直不纳汉女,好让上京守旧派误以为他讨厌汉人。只可惜,殿下来后,他自己坏了自己的规矩。”
  我眨动了好几下眼睛。萧史猫一样敏捷的眼神立刻抓住了我的视线,“殿下可知道,前月他的一条新法在东丹上京两地掀起轩然大波。”
  这些事,萧史不说,我竟分毫不知。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凝在我身上,有什么在跳跃着,“他颁令准许东丹的契丹人与汉族通婚。”
  我不解,“东丹本就有很多汉人,就连耶律隆光自己也有汉人宠妾。”
  他摇头,“这是不同的。从前契汉不允许相互通婚,不然便会遭到部族杀戮。后来虽好些了,但也会遭人敌视。贵族家里的汉人妾室只是玩物,永远没有名分,生下的孩子也毫无地位可言。”他牢牢看着我,“殿下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吧。”
  难道,仅仅是为了立我?见我不语,萧史替我道:“他要立殿下为妃,自然要先扫清障碍。不过他当然想得更远,还有更大的用意。
  “然而这条新法遭到述律和耶律家族的共同反对。契丹贵族绝不会允许汉人和自己平起平坐,更不能容忍汉人血统混入上层。反对声日渐高涨,而耶律楚却异常坚决。所以,律妃才急于冒着失去宠爱和侧妃地位的危险来除掉你。恐怕在她背后指使的是她的舅父述律羽之。”
  “述律羽之……”我念叨着。
  “殿下千万要小心。述律羽之老奸巨滑,远非律妃能比。他与耶律楚的关系也是非同一般。他必不能久容殿下。”
  “律妃已经身怀有孕,只要一索得男,述律家还有什么可以担心?”我冷淡道。
  “我们绝对不能让她生下这个孩子。”萧史双眼中竟凶光毕现,语音如锤,令我怦然心惊。
  “不行!”我下巴微扬,“无论如何,不能算计孩子。”
  萧史让开了些,声音透出涩意,“事到如今,殿下还要怀抱这妇人之仁?”
  我微微侧目,道:“大周宫廷里多少这样血淋淋的事?你我绝不能这样丧尽天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面上掠过一丝阴影,骤然间竟疾言厉色,“公主既然见多了大周宫廷里的尔虞我诈,就该知道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永远不会有什么温情脉脉。若殿下不是不够狠辣,怎会以天子亲女而被遣和亲?今日又怎会落到这番田地?”
  我被他揭开疮疤,顿时双手冰凉,几乎连气都透不出来,只以手指着他,“你……”
  他一时也自觉失言,慌忙道:“殿下息怒。是我失言了。不过若是你有了孩子,律妃能容他生下来吗?从你入宫起,她就一步一步算计你,把你一直逼到绝境!”
  我双睫颤动,疑问和愤恨同时涌起,“的确,若不是你那滴血认亲的法子,我怎得脱身?但你我,怎么可能真是兄妹?”
  “殿下与我……当然不是兄妹,”他微微变了颜色,转脸看着杂乱的荒草,“其实是我做了手脚。”
  我冷笑,“果然!就连耶律楚也只看到律妃害我,谁都未看出你在身后给律妃下套。那日来救我时你就想好后着了吧。在死狱中,你隐忍到最后一刻……”
  萧史拱手道:“殿下恕罪。并非忍心看殿下受逼迫。你我为兄妹这样的说法实在难以取信于人。若在平日,耶律楚怎肯轻信?一定会百般设法查证。更何况旁边还有律妃。那日殿下对他说出那般决绝之语,又持刀自尽。我看他神思恍惚,肝胆欲裂,这才敢说!”
  我问道:“你是怎么做的手脚?”
  他沉吟半晌,似在斟酌。我催促之下,他才道:“其实……秘密在我给殿下的药里。”
  我吃了一惊,道:“这究竟是什么药?我以为你是为了救我才去寻的解药。”
  他低了头,眉眼间烟水迷蒙,“那药确是蟾液,只是其中加了两味东西,并不会伤殿下千金之体。”又缓缓道:“渤海秘术,白矾……再加硝油,可凝体内之血。三日之内,无论与谁的血一起滴入水中,都会相融……”
  原来如此,真是难以置信。我情不自禁道:“你才是棋高一着!我、律妃,还有耶律楚,我们的心思,全在你算计之内!你的心机城府,律妃怎么能比?我从前真是太小看你了!”
  他抬头撞上我的眼神,满是伤痛、沮丧、愧疚……却又突然换了坚定的肃容,“诚然,现在的我,越来越狠毒残忍,心如铁石。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谁愿意这样?谁没有过深深爱慕的人?谁不向往着同一家老小尽享天伦?然而,渤海人已经做了亡国奴。契丹人的铁蹄在渤海国土上践踏,杀我们父兄,辱我们姐妹,我们却要对他们俯首称臣,顶礼膜拜!在国家危亡时刻,我宁愿选择卑鄙、狠毒,选择不择手段。为了复国,为了把契丹人从渤海土地上赶走,我,绝不后悔,更不会退缩。”
  我想要责怪他,却实在地理解他全部的仇与痛。一路走来,这仇与痛早已深刻入我肺腑之中——不经意间,泪已在面颊上蜿蜒成河……
  过了许久,才听得他道:“我看殿下之苦,不过是为一个情字。”
  我软弱无力,喉中尽是酸苦。
  “其实殿下也是有些手段的。是因为……这是耶律楚的孩子才不愿下手吗?方才我故意试探这么多,殿下都不为所动。我还以为殿下真的已然对他无情……”他的眼神里绞着失望,“若他不欺骗你、怀疑你,我也不想使殿下为难。可是,律妃要杀你之时,他在哪里?纵然如我方才所言,他宠爱殿下,愿立你为侧妃,但殿下也是明白人,应当知道,宠爱不过过眼云烟。将来若有一日他知道真相,还能容得了殿下?华阳公主是圣上亲赐正妃。当年他对华阳公主远胜今日待殿下。但当契丹反叛之时,他不也照样下得杀手?听说罪名正是暗通大周!”
  野风吹起我的裙边和腰间飘带,肆意舞弄蹂躏。我伸手紧紧攥住这飘带,它却仍在指间随风轻颤,极力地挣脱我。
  “前车之鉴,血泪未干!殿下啊,一个情字蒙蔽了你的双眼。那日你对他说‘我与君情意如此发,从此相决绝’时是那般坚定豪气。我敬重那样的殿下,仰慕那样的殿下。那才是真正的大周公主!”
  这一刻,我已是羞愧到了极点,软弱到了极点。木然地垂下手,悔与痛相互交叠缠绵,我的心像风中飘旋的枯叶蝶。
  “殿下,你是大周的公主,脚下是数百万大周臣民!看看这渤海旧宫,看看这屈死的冤魂。难道殿下还有什么放不下……”
  我移动步子离开他,抬头仰望苍穹。那带来稀薄暖意的红日早已坠下,不知何时,繁星已缀满天空——那冰冷银河洒满心的碎屑,永远地分开了牛郎织女……那不可逾越的距离,永远地让两人只能相对而立。
  “是,你说得没错。我是经历过宫廷斗争之人,却在和律妃的争斗中屡落下风,甚至几乎性命不保。是情使我变得软弱愚蠢……我以为我已经放下,却……但我实在没有法子再去争斗,也没有力气再去算计……我只是个无用的可怜女子,让我安静地走完最后的日子吧……”说到最后,我已是泣不成声。
  不知何时,萧史走近我身边,把他的长衫披上我的肩头,“殿下,你不是无用的可怜女子,自从你和我成为兄妹的那一刻起,你已经成为渤海第一大将萧错之女!从此后,你是渤海复国的希望。怀抱这个梦想的人都将唯你马首是瞻!”
  我抬起眼,还很难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而耶律楚,也一定会排除万难立你为侧妃。”
  我扭过脸,“我并不稀罕做什么侧妃。”
  萧史忙道:“我刚才所说更大用意就在此处。在东丹,耶律楚必须倚靠述律,却又不能让述律一族独大。所以,他急需一股势力来平衡,并且安抚渤海人。册封你,我们萧家从此扬眉吐气,纵然还不能与述律家平起平坐,但至少也能成为国中另一股势力;而册封萧错之女更是拉拢渤海各方旧势力的最好手段。若有了子嗣,渤海人会拥护这个孩子……”
  我终于恍然大悟,心中更痛得厉害,忍不住道:“怪不得,你要处心积虑将我变成你的妹妹;怪不得,耶律楚近日对妃离宫倍加恩宠。你们各怀心事抱负,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我,我却成了什么……”
  他面色戚然,双眼发红。
  我伸手一拂,把他的长衫拂到地下,自己便转身向着天福宫的方向走去——
  “殿下!”他在身后轻唤我,“我救不了殿下,殿下却能救渤海万民,或许还能救大周万民……”
  “放过我吧,让我死得安宁些。”我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
  “述律家不会放过你!述律羽之已遣多路密探前往大周,分别查探殿下的身世下落,以及如何来到东丹。只要查出一丝破绽,我当日之计就全盘毁了。淮南王复渤海,压契丹之计也便全毁。”
  我猛然站住了。
  “殿下可以对我置之不理,那么淮南王呢?”
  我背向他立着,如同悲戚的石雕。
  “殿下再细想想,淮南王这样保护着大周江山,又是为了谁?”
  景昊,我的弟弟!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蓦然触及。灞陵一别,今生无缘相见。弟弟,你在宫中可安好?
  一颗心要怎么还能承受?我捂住面颊,“你……容我再想想,别逼我……”
  他轻柔道:“好……出来这样久,殿下是该回宫去了。只是有些事殿下一定要牢牢记住,万不可有一点差错。”
  我凝视他模糊的面容。他一字一句叮嘱我:“你父亲是萧错。我大你七岁,是你的兄长。你五岁时随母亲去的大周,住在长安城东二十里地的梨花坞。母亲姓冯,左眉上有米粒大一颗痔。你七岁时母亲改嫁,夫家姓庄。你九岁时母亲另生有一子。那年你被征进宫,做的是晋城公主的侍读。若问起你姓名……”
  “我知道怎么说。”
  他沉滞地点头,“好。我们的人先去了大周,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和亲队伍中没有查到活口。除了容貌相似,殿下是燕国公主的印记,已被完全抹除。”
  我不再是燕国公主……我是渤海女子萧真真……
  “萧史。”我突然道。
  他应诺了一声。
  “这是你的真名吗?”
  他眉目间流动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异色,“将来有一天,殿下你会知道的。”
  星若流矢,月淡如钩……路过宫里那片水塘,上回我曾在这里湿了鞋。“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我忘记了,这样美的诗句,映衬的恰是作诗人的薄情。南唐后主李煜趁小周后入宫侍疾与小姨子肆意偷情,丝毫不顾病重妻子的感受。大周后知道后,用棉被蒙住脸,到死都没有再看负心人一眼。而小周后在南唐亡后为宋皇所辱,名节既丧,身命亦亡……
  像是回应我的幽怨,水塘边传来声声呜咽。难道这里还有一个伤心人?
  追寻这悲悲戚戚的呜咽,我发现一个宫女装扮的女子独立墙角花阴之下。苍苔露冷,花径风寒,她却丝毫不觉,头靠在墙上,小声抽泣,孱弱的双肩不停抽动。那惨淡的背影,让人无法不动容。
  “是谁……在那里?”
  那女子一惊,哭声停止了。她伸手胡乱拭了一把泪,向我的方向转过身来。
  我立刻认出了她!这是大雨之夜耶律楚召幸的那个女子。心中泛起狐疑,这女子怎么会是宫女装扮,还在这里哭泣?
  我向她走近几步,“我是……妃离宫的真真。”
  她闻言一怔,仔细向我脸上端详,脸色慌张起来,跪下身子,“奴婢见过夫人。”
  “你……在何处当差?又为何在此哭泣?”我忙扶起她来,温言相问。
  她低了头,“奴婢是律妃娘娘宫里的。”
  我取了自己袖中帕子替她拭泪,“是谁叫你受委屈了?”
  她的头更低,扭着双手不肯出声。
  询问再三,终不发一言。我料其中有隐情,便不客气地问了出来:“大汗宠幸女子向来只留一夜。你早该出宫,怎么会在律妃宫里?”
  她眨动双眼,腮边残留的泪痕,被星光幻成冰冷的银灰色,“夫人,那夜大汗……并未宠幸奴婢,因此才到律妃娘娘宫中。”
  我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随即疑道:“可是,那夜我在窗外等了一个时辰才见你出来。”
  她脸上现出羞色,声音细小如蚊,“可能大汗嫌奴婢粗鄙……只是躺着,并未……侍寝。”说罢这些话,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更是惨白。
  我逼着她说出那夜之事,却不知怎样收场,站着比她更为难堪。
  见我无语,她向我屈了屈身子,“奴婢出来久了,怕宫里召唤,这就去了,请夫人恕罪!”说罢要走。
  “等等,”我有些口拙,“对不起,那夜我……不是存心……”
  她复向我行了一礼,“夫人何须道歉,我不过是个卑贱的侍女……大汗没有宠幸我,或许反是我的幸运……”她停住了话头,又拭了拭双眼,努力挤出一个坦然的微笑。
  我的喉头有一丝凝滞……心中一团乱线,怎么也理不清楚。
  回到妃离宫,突然很想弹琴。有一支曲子,我学会后从没有弹过,从前也不理解夫人为什么每每弹起都要落泪。
  契丹、渤海、大周、回纥……身随波逐流,不知何以对家国?琴声在手指撩拨间持久不去,高低弦合,尽诉凄情。嘈嘈切切,不可承载深沉的质问;冰泉冷涩,不可战胜命运的拨弄;银瓶乍破,不可平息深怀的仇恨;裂帛声嘶,却终是,弦已断,音难续——
  讶然中住手,面对着断裂的琴弦。抬头,却对上熟悉的眼神——不知何时,耶律楚已来到我寝宫内。难道他不是我全部苦痛伤怀的缘由?难道他不是我心如乱线的罪魁?难道他还不依不饶,此时来还想要对我做些什么?
  霎时不知为何会涌起这样多的恨意,操起手边坚硬如铁的镇纸,便向他劈头砸去——
  然而他分毫不躲,竟生生地挨了一下。镇纸尖利的边缘正砸中眉骨,砰的一声闷响,砸得我心跳都停了。
  我大惊,猛然立起,“怎么……不躲开?”
  他不答,低下头,手捂着一只眼睛。
  莫不是连眼睛也伤到了?不知怎么,身子已到他跟前,“你怎么样?”伸手紧紧捉住他捂住眼睛的手,声音打着战,“眼睛也伤着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做声。
  寝宫里太黑,看不清他的伤口。我忙迭声叫宫里人。阿君等怕是早听见那镇纸落地声,听我叫唤,忙执了灯进来。灯光中,才见耶律楚眉间都是血,都吓得目瞪口呆。
  我见了血,已是怔傻不能动弹。
  耶律楚的声音响起,却还是冷静自制,“宫里暗,我撞到了……不妨事。”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立刻忙成一团,少时端来热汤,取来细布创药。我抢上前去湿了细布,“快坐下吧。”
  他依言坐下,放下手。左眼上都是眉间渗下的血。我拿湿布轻轻按在他伤口上。他垂了眼任我摆布。等眼上的血都擦干净,才看清眉下却是一道锋利伤口。只要再往下分毫,眼睛就不保了。蘸取药粉轻轻涂抹在创口上,竟然一半都撒了,不知道是他的眼皮颤动,还是我的手在不受控制地抖动。
  我的心一紧,哭起来,“很疼吗?”
  他抬眼望着我,轻轻道:“现在……不疼了。”
  “又骗人!”我啐道,兀自抽抽噎噎。
  过了很久,药粉渐渐糊住伤口,不再流血。我这才略略释怀。正待退开身子,他却拉住我的手,“还在恨我?”
  我害怕他炽热的眼神,忙避开目光说:“是,我……恨死你了,我是故意拿镇纸打你的!”
  他稍用力拉我过去,手揽着我的腰,把我的身体贴到他胸膛上,“那你为何要哭?”
  “谁哭了?”我急急辩解,却已看见一滴泪落在他手上,晶莹的一小颗,在灯火中幻着七彩光霓,像在嘲笑我的掩饰。
  耶律楚扳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紧紧逼迫我,好像要逼退我所有伪装。但那眸子深处,却似有着些许慌乱……我极力想要挪开视线,告诉自己那只是错觉,却发现他的目光和他身上的男性气息,都叫人避无可避。
  “是我叫你受苦了。”他叹息道。
  我微微动唇,他立刻痛楚地盯着我的唇。我们两人都屏住呼吸,仿佛时间已停驻不动……然而我只是看着他,生生地,竟说不出伤人的话——
  他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闪烁起蓝紫色的异光……突然唇落下来,吻着我腮边的泪,吻着我颤动的睫毛,吻着我还抽泣着的鼻子,一直吻到我的唇上……
  软弱的感觉铺天盖地卷来……我举起拳欲捶打他胸口,却骤然看见他眉间鲜红伤口,手停在一半。他伸手握住我的拳头,把我的手拉过去环住他修长的脖颈。
  我含泪看着他,“我多希望你不是契丹人,不是什么大汗,希望你心里不要装着那么多野心和争斗,希望你没有欠下累累血债,希望你不是大周的敌人……”
  他双眼也蒙上一层雾光。过了许久,他沉浑的声音才响起,“对不起。”
  我眼眶湿了,含着无限委屈和……歉意,“你不怪我……打你吗……”
  他垂目道:“比起你那日的话,算不得什么……你总有本事叫我发狂。”
  我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个温柔如水的爱人。
  “我还可以……再相信你吗……”我语如呢喃,不知是问他,还是问我自己。
  他在我额头印下一吻,唇心有细密的纹路。
  晓色渐现中,他拉了长榻上的斗篷披在我肩头,复又拢拢我的发,“把紫玉笛钗插上吧。”
  我将长发挽了个松松的堕马髻,去妆台匣内取出笛钗,自己插在发间。他在黑暗中凝视我,修长双眸中微波一漾。
  “随我来!”他的脚步柔软而又坚定。
  外间的侍女小厮们见我们出来,都慌忙上前。耶律楚轻轻摆手,叫他们退下,执了我的手走出妃离宫外。
  越走越远……终于来到的,竟是上回我来过的佛堂。青牛神还是面带微笑,白马神还是姿态端庄,似乎都已遗忘那些往事……
  值夜的仆役们没料到我们此时走进佛堂,忙请安点灯。耶律楚径自带我走进内殿。
  内殿四壁雕饰,更为雄浑肃穆。灯火闪闪,宝鼎香萦。正中整块翡玉砌成祭台。我举眸静观,供奉的是耶律隆光之灵位。
  他神情庄宁,肃然嘱我:“你跪下。”
  我有一丝犹豫。他立即目光熠熠锁视住我,带了不可违逆的专断,直到我屈身跪下才挪开视线。他焚香插烛,擦拭灵牌,又退开数步到我身边,与我并列而跪,自己向灵位庄重下拜。
  清香浮绕中,他侧面清冷,眼底却如潮涌动,向着虚空喃喃自语:“请父汗看看……这孩子您可称心?”
  我转眸向他,有些惶恐。
  他转过身,伸手抚我之发,正色道:“今日在父汗灵前许诺,我视你为妻。从此荣辱与共,白首一心。”
  “我视你为妻。”这一句,委实在我意料之外。
  丝毫未曾设防,还来不及抵抗,更不知道如何拒绝。
  乱了心,失了阵脚,便溃不成军。撕心裂肺之痛,不共戴天之仇……顷刻间,已悄然远遁……我只能低下头,把热泪倾注在自己掌心。
  他拉我起来,双手揽我入怀。我们的身影在灯火中合在一起。不知是烟雾弥漫入鼻,还是他身上的气息侵入心海,把我紧紧地围绕,再难挣脱。渐渐地,我的手麻了,身体也僵了……
  阳光从门缝里洒进来,殿外已是新的一天。
  携手走出佛堂时,殿外早已有众多侍卫仆役等候。天已大亮,他却不急上朝,执意送我。脚步缓缓地,还慢悠悠只拣人多处兜了一大圈。
  是要让宫里人都知道,我已复宠吗?
  携手进入妃离宫时,宫里一干人早已等待多时。
  耶律楚道:“你等都受委屈了,今后更要尽心服侍。”又道一声赏,便许给众人诸多金银。
  众人见我二人情状,早已是喜不自胜,听到还有丰赏,更是阖宫欢欣,纷纷向我祝贺。我顿时双颊滚热。耶律楚只在一旁看着,竟也不嫌他们聒噪。
  等摆膳完毕,令众人退出,他才徐徐嘱咐我:“赤珠有孕,不能再多操劳,封妃后由你代掌天福后宫之事。我会令两位年老执事助你,有疑难处可向她们求问,有不服之人报我便是。”
  玉妃……执掌天福……我有些讶色,眼波游移。
  他见我神色,唇角微微一扬,“你不用怕,只管慢慢学起。幸好天福没有三宫六院,想也无甚大事。”
  我突然想到,不知萧史会怎生高兴。
  正想着,耶律楚已道:“我现在只担心你的身体。这个娘胎里带来的咳血之症。赤珠有孕了,真真你什么时候才……”
  我霍然失神,有异样的冷与痛从脚底一直漫上身来……
  他伸手覆上我手背,“好在你年岁尚小,只待慢慢调养身体。你兄长有心,荐请了一位大周名医,说是多年前曾在宫里当过御医,很有些本事。我已许他重酬,过些日子便可到天福。”
  萧史他,果然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只是……大周御医,耶律楚竟然不疑?
  他又叮嘱我些宫中之事,我一一应了,他才起身,微笑着打趣我,“我今晚还来……真真不要再拿东西打我……”
  我大窘,头几乎垂到胸口去。
  耶律楚一走,阿君便进宫来。她不似其他人欢快,反倒有些忧色,四下无人时向我说:“夫人如今苦尽甘来,可千万别忘了前事之痛。”
  我极缓地点头。
  十日后,吉日。耶律楚于天福宫永安台立我为侧妃。永安台为天福城最高建筑,专为登基册封诸事而建。
  契丹仪式简洁庄重。
  他穿了朱红锦袍,当风立于高台,更显俊肃朗傲,不可一世。
  我按契丹仪制身着紫金白凤裙,胸前垂挂以金丝串联的七百余颗珍珠,下坠一块晶莹美玉。礼仪官引领我拾级而上。凤衣飘展,华美尊贵,珠光流转。
  行至末级,殿宇房梁皆匍匐脚下。忽然回望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
  然而烟雾迷茫,天际无涯,浮云蔽日,使人断肠。
  我,大周燕国公主,命运导我的路途何其诡异艰辛……
  今日我为东丹王侧妃。父皇若知,满朝文武若知,青若知……那些抛弃了我的所有人,不知都要作何感想。
  幸好,燕国公主已死,而真真,也即将死去。
  再回首,眸中已无波无澜。
  他居高临下,含笑凝视,眸光停伫在我眼底。只一步,便可把手交付在他掌心,并肩而立。
  就在这一瞬,毫无原因地——
  项上珠链骤然断开,数百颗大小明珠呼啦啦迸跳四散,沿级而下,洒落一地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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