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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醒龙.    更新:2024-08-24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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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阵,中年夫妇的来历成了界岭小学的热门话题。
  从他们一进那间屋子就不肯出来的情况分析,大家一致认定,二位要么是夏雪父母,要么是骆雨父母。需要进一步认定时,孙四海和余校长他们的分歧就变得明显了。孙四海、王小兰和李子认为是夏雪的父母,余校长、蓝小梅和余志则认为是骆雨的父母。邓有米和成菊,则无定论。这种争议很快蔓延到学生当中,进而扩散到整个界岭。
  直到张英才的出现,话题才有所转移。
  张英才带来三份招收全民所有制合同工表格,这是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最正式的手续,只要按照要求填写,再一级级地交上去,最后盖上县人事局的大印,余校长他们的历史就要重写了。
  在一片喜气中,蓝小梅注意到张英才的脸上挂着一丝忧郁。
  蓝小梅看见,张英才至少冲着旗杆顶上的国旗长吁短叹了五次。余校长判断,张英才的忧郁是爱情问题造成的。蓝小梅戳了余校长一指头,说他像个小青年,自己害单相思,就将麻雀看做吉祥鸟。余校长不服气,就去问张英才。张英才迟疑一下,承认和女朋友的情感确实有些问题。蓝小梅对余校长的得意不以为然,谈恋爱不顺利的人很多,谁也不会冲着国旗叹气。余校长于是做了个朝天叹息的样子,说,成语中的仰天长叹难道不是如此吗?
  张英才拿到填好的三份表格就下山去了。
  余校长留张英才在山上住一晚,尝尝蓝小梅做菜的手艺,他没有答应。张英才要余校长将自己先前住过的屋子留着,不要做别的用,说不定哪一天,要回界岭小学教书。余校长告诉他,那间屋子里一切照旧,就是玻璃板下多了一首爱情诗抄。
  别的人都将这话当成玩笑,唯独蓝小梅认为这不是信口开河。
  隔了两个星期,万站长带着李芳从省城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陪同县团委方书记一行人来到界岭小学。
  余校长安排邓有米去请村长余实,蓝飞也跟着去了。
  村长余实果然还记得蓝飞说过的话,邓有米一说建学校的事,他就问,将来还要在学校门口挂上“自由民主基地”的牌子吗?他推七推八地不想来,说又不是发救济款,建小学的事由万站长和余校长决定就行。蓝飞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方书记很快就要当副县长了。村长余实愣了愣,只好跟着他们走了。
  大家现场办公,将校舍建设方案确定下来。总体原则是旧房子先不动,新教学楼建在旧教室旁边。教学楼的图纸是统一设计的,但凡是捐建的学校,必须照此修建,这也是为了让县团委所做的工作更加一目了然。按规定,人家捐十万元,村里也要相应出资十万元。二十万元建一所小学是不成文的标准。考虑到界岭地处偏远,人口不多,学校不需要建那么大,加上界岭之穷早已名声在外,县团委同意当地不用出钱,多做配合就行了。不过既然村里不出钱,各种建筑事务,也不许村里插手。这样做也是想防备村里将捐款暗中挪做他用。
  至于基建任务的负责人,理所当然是界岭小学的***余校长。
  正事谈完了,蓝飞才向方书记介绍,余校长是自己的新爸。
  方书记很惊讶,蓝飞的母亲愿意改嫁到界岭,又表扬蓝飞在长辈的婚姻问题上表现很得体。方书记事先听过介绍,又惋惜地夸余校长,说余校长若是年轻十岁,一定要将他树立成团委系统的先进典型。
  余校长连忙说:“孙老师比我小一些,应当可以。”
  万站长说:“界岭小学的老师都是一个样,说落后都落后,说先进都先进。”
  方书记想听听孙四海的事迹。余校长刚说孙四海当年是个失学的流浪少年,是老村长慧眼识人,将他带回界岭,做了民办教师。孙四海就打断他的话说,自己这辈子也当不了先进。方书记问他为什么。
  孙四海说:“我犯了一个巨大的三角恋爱错误!”
  方书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美妙的错误。现在的年轻人,谁没谈过三角恋爱。没有魔鬼三角体验,就看不到爱情的伟大。”
  孙四海说:“如果对方是有夫之妇呢?”
  方书记不笑了:“那就另当别论。”
  蓝飞岔开话题:“孙老师应当向万站长学习如何成人之美。”
  方书记不懂这话的意思。蓝飞就将万站长、余校长和蓝小梅之间的故事说了一遍。方书记开心地笑了起来,在场的人只有蓝飞陪着他笑,其余的人都板着脸。连村长余实都觉得,蓝飞这样说话,有牺牲长辈的尊严取悦上司的嫌疑。
  于是,大家就不约而同地问候万站长,说好久不见,他瘦了很多。万站长苦笑着说,这些时在省城医院得到的最大收获是,妻子的癌症,丈夫也有一半。至于妻子的情况,万站长表示,还不那么悲观,但是,往后每个月都得去省城医院做放疗,最终还要考虑换骨髓,虽然他俩有些积蓄,这次去省城治病已花得差不多了,如果真的要换骨髓,那可是要花大钱的事。
  这时,蓝小梅做好了饭。
  大家坐下后,村长余实说,本来应该由村里出面招待方书记,一方面是方书记没有提前打招呼,另一方面村里的经济情况实在太差。蓝飞也不想让方书记觉得招待不周,顺着村长余实的意思说,这是自己在界岭,吃过的最为奢侈的一顿饭。
  方书记倒是宽厚:“母亲做的饭菜,当然是人生中最奢侈的。”
  听到这话,蓝飞赶紧端起酒杯,冲着蓝小梅和余校长说:“幸亏方书记的教诲。我就借方书记的吉言,敬妈妈和余爸爸一杯酒,祝二老幸福安康,吉祥如意!”
  蓝飞一口气喝了三杯,而只让余校长喝一杯。
  方书记带头鼓掌,忽然又问界岭小学有没有民办教师。得知余校长他们都是民办教师,方书记说,这些时,县委几次开会研究解决民办教师问题。那几位坐火箭上来的家伙,不了解实际情况还情有可原,最要命的是对民办教师没有感情,硬是将民办教师说成是对中国教育事业的侮辱。方书记说,自己当场站起来,从县委书记开始数,会场上的二十多人,有一半以上受过民办教师的启蒙,这才将几位无知无畏的父母官镇住了。
  听到这话,余校长举起酒杯,说了些感谢的话。方书记告诉他们,虽然自己说了重话,最终确定的政策还是有美中不足,民办转公办时,他们自己还得掏些钱买回从前的工龄。邓有米很紧张,问大概要付多少钱。方书记说,具体算法由人事局操作,应当在民办教师所能承受的范围内。余校长他们这才略微放心。
  方书记和蓝飞他们一走,村长余实就提出让李家表哥他们来盖教学楼,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万站长不同意,这样的工程,必须交给建筑公司或者专业工程队。村长余实不死心,又想用村里的名义让这些人成立一个工程队。万站长说,教育部有规定,校舍建设,必须是正规的建筑公司才可以。村长余实生气了,一甩手走开,不冷不热地说,不要以为有了钱真的就是老大了。
  万站长不管这些,商量到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就找乡里的工程队,将一应事情全部承包出去。
  要谈的事情都谈到了,万站长也要下山了。
  余校长赶紧说,蓝小梅有事找他。万站长迟疑一下,说自己也忘了祝福他俩。说话时,蓝小梅已经过来了。蓝小梅将一只红包交给万站长,让他给李芳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
  万站长接过去时,眼圈红红的。
  蓝小梅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了过去。
  万站长没有接受,他将自己的手帕掏出来,擦干泪水,说从今往后,别说眼泪,就是唾面也只有自干了,再用蓝小梅的手帕擦眼泪,就不是男子汉,也对不起余校长。万站长还说,任何其他祝福,对余校长和蓝小梅都是画蛇添足。过去,余校长每次都将转为公办教师的机会让给了别人,现在好人得到好报了。过去他不相信这些,现在他相信了。再不相信,就没办法解释,自己像烈火一样苦苦烤了蓝小梅多少年,却不及余校长平平淡淡地送双皮鞋。过去,他抢了明爱芬的机会,也害苦了明爱芬,从不去想什么恶人会有恶报。现在他也相信了。再不相信,也就没办法解释,自己与李芳又吵又闹地过了半生,刚刚有所好转,李芳却患上血癌。
  说完这些自责的话,万站长骑上摩托车,轰轰烈烈地冲向山下。
  看着万站长走远了,蓝小梅将自己的手塞到余校长的手里,由他牵着,慢慢地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她说,万站长就是这样,别看他头脑一热,将摩托车开得像火箭,一会儿,风一吹,就没事了。说不定他还会转回来,做个样子,让我们放心。蓝小梅话音刚落,万站长真的骑着摩托车返回来,冲着余校长和蓝小梅说,刚才的话有些赌气,现在说的才是真心话。万站长没有再说祝福的话,而是要蓝小梅好好照顾余校长。于公,是照顾他的下级与同事;于私,是照顾他的朋友与兄弟。
  万站长这一走,好多天没有再来。
  周末,余校长和蓝小梅去细张家寨搬东西,特地到教育站去看望李芳。正要进门,忽然听到万站长正在屋里教李芳朗诵一首爱情诗: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暮思昏沉
  偎着炉火打盹,请取下这页诗笺
  回望你眼中的昨晚温柔,慢慢读
  慢慢读,回想那昔日浓浓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着你的灵魂
  还有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蓝小梅拉着余校长赶紧往回走,走到小街外边,才停下来问余校长,这是谁的诗。蓝小梅觉得奇怪,前两年,有一次,万站长从界岭小学回来,在她家歇口气时,突然朗诵起这首诗,差一点将自己彻底感动。蓝飞第一次从界岭小学回家时,也冲着她朗诵这首诗,后来自己去界岭小学看蓝飞时,才发现压在玻璃板下面的这首诗抄。余校长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本不清楚这诗是谁写的,是夏雪和骆雨告诉他,这首诗的作者是爱尔兰诗人叶芝。两位支教生,都喜欢在黄昏时靠着旗杆朗诵这首诗,所以学校的老师全知道了。
  因为这首诗,蓝小梅对万站长的担心消失了。她将常用的衣物找出来,连同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一起搬到余校长家里。
  有蓝小梅在,成菊有事没事都会到学校来,帮忙照料住在余校长家里的学生。两个女人在一起,免不了要说些悄悄话,首先就是议论王小兰。王小兰除了月底到学校来等着接李子回家,平时来得越来越少,原因是丈夫闹得越来越凶,连要掐死她和李子的话都说出来了,王小兰只好整天待在家里不敢走远。蓝小梅和成菊都觉得,女人一辈子穷也不怕,丑也不怕,就怕嫁个蛮不讲理的丈夫。像王小兰,即便是来接李子,丈夫也只准她待在学校下面的村里,回家后,还要检查内衣。王小兰只好每次都将叶碧秋的小姨一起拖到学校来。
  王小兰去幽会时,叶碧秋的小姨就坐在余校长家。
  说起叶碧秋的情况,大家莫不惊讶。
  叶碧秋一边在王主任家当小阿姨,一边考成人自修大学,已经拿到三门课程的合格证了。王主任一家非常支持,她白天带孩子,晚上去学校上课。照这个速度,再有一年就能拿到大学毕业文凭。余校长他们也挺高兴,没有完成中学学业的叶碧秋都能拿到大学文凭,对界岭及界岭小学的名声将会大有好处。
  从蓝小梅嫁给余校长,到叶碧秋考上成人自修大学,加上民办教师转正和有人捐款修建新学校,界岭小学真的是四喜临门了。大家心里高兴,就要邓有米和孙四海用笛子吹些好听的乐曲。所谓好听的,也就是欢乐喜庆的。邓有米说吹就吹,还要成菊随着笛声歌唱。孙四海却难,明明脸上挂着笑容,笛子一响,又会忧郁起来。女人们倒是不受影响,她们认为孙四海的精神世界是悲剧组成的,等到王小兰光明正大地嫁给他,他就不会这样了。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就要落雪了。
  教育站的黄会计突然来到界岭小学。
  黄会计喜形于色地通知,转正手续全部办好了,只要再交一笔钱,余校长他们就是公办教师了。
  明明是喜事情,大家却笑不起来。
  黄会计秉承主管部门的意思向他们解释说,这次转公办教师,不是干部指标,而是省里给的全民合同制用工指标。他们交的钱,会转给社保局,用于购买转正之前这些年的工龄。邓有米问,是否可以放弃从前的工龄,只从现在算起。黄会计摇摇头,这个办法别的民办教师也想到了,但政策不允许。必须有足够的工龄才可以转正,从前的工龄没有了,就不符合转正条件,就要回去当农民。黄会计将一张纸条交给他们,上面写着每个人应交的款额。黄会计不能代收,也不能代交,必须由本人到县教育局亲自交付。
  黄会计还要去别的学校,说完就匆匆走了。
  那张纸条在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手上来回传了许多遍。
  余校长资格最老,要交一万一千元左右。
  工龄稍短的孙四海也要交七八千元。
  处在他俩之间的邓有米,一直在默默算账。好不容易算清楚,他将脚一跺,骂了一句粗话,说将自己这些年当民办教师的全部所得加起来,还不够交这笔钱。好在邓有米省吃俭用,当民办教师的工资和补助从未花过一分,妻子成菊种地和搞多种经济赚的小钱,也基本上存了起来,再找亲戚借一点,能凑足一万之数。
  邓有米将自己的账反反复复地算了三天,仍然没有去县教育局。
  第四天早上,余校长对孙四海和邓有米说:“虽然过去两次的转正机会,我们三个像三国演义中的刘关张那样共进退。这一次情况不同,政策摆在那里,人人都有份。去教育局交钱,用不着三个人一起去。应该像发展党员那样,成熟一个发展一个。”
  孙四海也说:“既然邓老师筹到钱了,放在家里反而不安全,干脆先去县里将钱交了,顺便给我们探探路。”
  邓有米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将自己的课托给余校长和孙四海,将一包钱捆在腰间,拉上成菊做保镖,搭机动三轮车下山去了。
  因为怕余校长他们惦记,成菊想在县城看一看,邓有米不同意,交完钱,拿到收据,就往回赶。天刚黑他们就回到界岭小学,将县教育局的盛况,向余校长和孙四海讲了一遍。
  邓有米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同行,一个县有这么多民办教师,全中国的民办教师数量就可想而知了。来的人虽多,交钱的只有一半左右;另一半人,说是来做政策咨询,也有请愿的意思。说起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当民办教师的时间越长,越是交不起工龄钱,大家都觉得应当按实际收入的一定比例付工龄钱才合理。最早的时候,每个月只有四元钱工资,而且一直拿了将近十年,现在算工龄钱,一个月就要交几十元,连教育局的人都说不合理。二十几年了,他们的工资才涨到七十元左右,还是由村委会和教育站各发一半。可问题是民办教师转正后,必须进社会保险这个“笼子”,而进“笼子”的规矩,就是中南海的人也没法改变。
  邓有米在教育局见到了张英才。张英才虽然忙得不可开交,还是抽空对他说,这件事不可能再有转折了。张英才的意思是叫余校长他们排除万难也要将这笔钱交上,交了钱,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张英才还说,已经有人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肥肉了,有几个民办教师交不起这笔钱,就有可能便宜几个乌龟王八蛋!
  这番话让大家想起,张英才上次回界岭小学时的表情。或许那时候张英才就知道这鬼政策了,才在心里替他们难受。谈到下一步该如何办,余校长和孙四海都不做声,但让人觉得他俩已心中有数了。
  说起来真快,才一个月,黄会计来送工资时,就将邓有米和万站长一起,列在公办教师的工资单上。邓有米签字领钱时,双手情不自禁地抖动。黄会计笑着说,他发了几天工资,没见到一个民办教师不激动。难得受宠,针鼻大小的一点好事,就激动得要患心脏病了。黄会计又提醒余校长和孙四海快点到县里去交钱,若不交钱,名字上不了工资表不说,一过期限,有可能连收条都不让写了。
  余校长不同他说这些,只问万站长在不在家。听说万站长又带李芳去省城医院做放疗去了,余校长轻轻地啊了一声。黄会计敏感地告诉他,万站长的本钱被李芳的病掏空了,如今是寅吃卯粮,就连李芳送给他的那辆摩托车也折价卖了。真想借钱,最好到没有民办教师的城里去找亲戚熟人。乡下有钱的人本来就少,突然间这么多民办教师要转正,有点闲钱的人家,早被捷足先登的人借空了。黄会计还说,全乡的民办教师中,除了界岭小学的三位,其余的人都找他借过钱,弄得他夜里都不敢开灯,一听到有人敲门,就心生烦躁。余校长说,自己只是问问,好久没看到万站长,有些想念。
  因为余校长和孙四海还没办好手续,邓有米不好太高兴。但他一定要让成菊好好享受一下,便趁着周末再次去县城,用领到的第一笔公办教师工资,给成菊买了一枚金戒指。
  天气很冷,但阳光很好。戴上金戒指的成菊,执意要到大大小小的村子里走一走。成菊的手粗糙得像是红豆杉的皮,食指上的金戒指在晴空中一闪一闪十分夺目。看到的人没有不羡慕的,都说她跟着邓有米过了二十多年苦日子,一夜之间就彻底翻身了。当然,也有人不高兴。最不高兴的是村长余实的妻子。因为成菊的金戒指,与她那戴了几年的金戒指一模一样。
  正像俗话所说,成菊真的是睡着后笑醒了。
  邓有米都领第二个月的工资了,成菊还是有事没事就在那里痴笑。下来巡医的乡卫生所所长看过后,怀疑她患了癔症。吃了一瓶谷维素片也不见效,邓有米急了,害怕乐极生悲,就想学万站长,送成菊到省城医院去诊治。蓝小梅拦住他,说是自己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那天,蓝小梅借故请成菊吃饭。
  见成菊又在无缘无故地痴笑,蓝小梅上前去贴着她的耳朵大声呵斥她:如果再得意忘形,就将邓有米的公办教师资格作废!成菊吓得全身发抖,将一大杯酒当成白开水倒进嘴里,不省人事地躺了一天一夜,醒来后便恢复到往日的样子。
  从表面上看,最着急的人是万站长。
  从省城回来后,万站长不顾自己累得也像得了癌症,三天两头往界岭小学跑,见面就问筹款进度。实际上,只要一看课程安排就明白,按兵不动的余校长和孙四海,除了上课哪儿也没去。说起来,他俩的想法基本相同,就算有人答应借钱,以界岭的情况,能拿出二三十元和四五十元就相当不错了,相对需要交付的款项,无异于杯水车薪。
  万站长每次来,都要单独同蓝小梅商量一阵。那天,蓝小梅突然不辞而别。再回来时,就望着余校长伤心落泪。原来蓝小梅去县里,要蓝飞想办法筹点钱。蓝飞也没办法,县团委的同事都很年轻,几乎没有积蓄,自己又刚有女朋友,每月开销大得不得了,接下来就要筹钱买房子准备结婚。蓝飞建议,将家里的房子抵押给银行,换些贷款,或者干脆将房子卖了。真的做起来,才发现蓝飞的方法根本行不通。蓝家的房屋太旧了,银行不愿抵押,也没有人肯出价购买。
  那一天,像要落雪了。
  突然出现的万站长,带来乡法律事务所的谢律师。
  万站长说了来意,将余校长吓了一跳。因为成了公办教师,邓有米的胆子比先前大了许多,虽然有些担心,还是同意万站长的做法。于是,万站长就带着律师去找村长余实,将这些年余校长他们垫付学校校舍维修费的明细账摊在桌上,希望村委会如数偿还,否则就向法院起诉。
  村长余实哈哈大笑,钱是村委会欠的,又不是他个人欠的,他希望万站长去告状,更希望这事闹到报纸和电视上去。村长余实一向称呼万站长,这一次却叫他老万,提醒他不要将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上,要以平常心来分析这件事。在界岭小学的问题上,村委会尽了力,那些民办教师才能坚持下来。至于垫付的维修费,谁知道是用在教室上,还是用在老师的住房上。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村里搞工作,又没有财政拨款,很多事情是分不清公与私的。像望天小学,至今还在破庙里上课,也没有谁说过要维修。界岭小学的房子虽然破点,四壁都是砖做的,上面盖的也是瓦,就是不维修也冻不死人。有人要将界岭小学当典型,给管事的人脸上贴金。村委会又没有财政拨款,一分一厘的收入,都是从老百姓手指缝里抠来的。实在抠不出来,也不能将人家的手指剁掉。说到动情处,他还表示,自己越来越觉得,这个村长当得太不要脸了。叶泰安大张旗鼓搞竞选,好不容易当上村长,屁股还没坐热,就辞职不干了。不懂内情的人说是受排挤,其实是因为他没当过村长,觉得自己的脸皮很重要。他不同,当了多年村长,已经没脸了,无所谓要脸不要脸。真要告状,不用法官判,他就认输,将老会计的账本交出来,让有本事的人去欠账的人家收钱就是。到了那一步,只怕全世界都会笑话,吃香喝辣的,盖高楼大厦,坐高级轿车的政府,居然状告穷得叮当响的农民。
  村长余实当即让老会计拿出账本给万站长看,又拿出村委会会议记录,上面记得很清楚,近几次会上,村长余实每次都在强调教育优先,只要有一分钱,也要将学校的问题考虑进来。万站长明白,老会计的账是真的,会议记录是假的。各个村都在这样做,将事先编好的会议记录,按各行各业各整一套,哪一行来检查,就用哪一本来对付。各自心知肚明,又顾及了各自的面子。
  说到最后,村长余实使出杀手锏,要万站长帮忙,请有关部门批准砍一棵红豆杉,卖出钱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还举了几个例子,说别的村就是如此应付实在过不去的难关。万站长没有料到村长余实会使出这个招,一时间,十八般武艺都失去用途。
  讨债的事情没办好不说,倒过来还欠村长余实一个人情。
  临走时,村长余实旧话重提,要万站长无论如何将捐建的教学楼交由村里来做,村里赚了钱,就可以投资到学校里。还说,村里这就去给砌匠们办手续,也成立一支建筑队,到时候该签合同就签合同,法律责任和经济责任,该承担的全都承担,只希望万站长到时候在县团委方书记面前多多美言。
  回到界岭小学,见余校长他们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万站长忍不住警告他们,盼了半辈子,想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等到最后的转正机会,千万别让几个臭钱打倒了爬不起来。余校长和孙四海有苦难言,不是自己不想办法,实在没有办法可想,乡里就一家农业银行,大家都跑去贷款,弄得人家见到民办教师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躲进窝里,用香油拌芝麻也引诱不出来。他俩很想说,早知今日,当初也学邓有米,一件衣服穿十年,省下钱来买个公办教师。可这话却说不出口,因为他们做不到。孙四海不能不照顾王小兰和李子,余校长除了妻儿之外,还有住在他家的那些学生,每次领到工资,或多或少总要买点肉,给学生们改善一下伙食。
  万站长天黑之前必须赶回家,刚刚做完放疗的李芳需要他的照料。万站长没有摩托车骑了,他将摩托车卖给了教育站的黄会计。别人只肯给五折的价钱,黄会计却同意六点五折接手。卖摩托车的钱,也只能够支付下一次放疗的费用。
  听到远处有轰隆隆的机器声,邓有米就陪万站长和谢律师到路口拦三轮车。
  刚站定,村长余实就和李家表哥结伴过来了,说是到乡里去咨询如何成立建筑队。见万站长一副不想同他说话的样子,村长余实就同谢律师搭腔。他很诚恳地问,听说建筑行业里,每项工程都有一定的回扣。谢律师办过这方面的案子,自然清楚,这一行里的潜规则,回扣最少也有百分之五,最多可达百分之二十,只要手脚干净,基本上还是被认可的。村长余实追问,为什么建筑业可以如此特别。谢律师说,建筑业是特殊行业,乡下动土盖间新屋,都要请远亲近邻喝喜酒,工程越大这种特殊性就越明显。
  邓有米听了这番话后,悄悄地看了万站长几眼。
  万站长像是不在意,其实也在静静地听着。www.yuxu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