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影无尘与水无痕
作者:风陵秋    更新:2024-08-19 05:52
  流光易把行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四年后,公元1446年。
  “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
  青云台,竹林深处,竹舍前,孤立一人。
  任昭泽看着三个小家伙打闹嬉笑,想起那日三子出生的惊险过往,感叹冬春交替,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似有未尽之事还未做,未尽之意还未抒,便转瞬即逝了。
  自与辛明郎夕成都一别,他时刻在挂念二位兄弟,又总是夜里梦到京城的事而半夜惊醒。终究一个有志之士是过不了闲云野鹤、归隐山野的生活的,良心在谴责,侠义在鞭笞。
  他正思索之际,不知何时夏兰已站在他身后,悄悄为他披上了个褂子。
  “天凉了,要加衣服了”,夏兰心疼丈夫。
  任昭泽抱住妻子:“一晃就四年了,也不知道郎夕辛明现在如何。”
  “吉人自有天相,现在戒备松了,他们会来找我们的,别的不说,三个干儿子不能不看呀,你说是吧?”
  任昭泽笑道:“兴许他们也每人带几个来,到时候可就热闹了”。
  又过几日,中秋要到了,任昭泽在成都城内走了一遭,蜀王府现在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任昭泽见时机成熟,便带上妻儿,备好行李,驾车前往岳阳。
  此行一为了家人散心,二则是要去拜谢君山清芷先生和门徒们,还有私心便是想求先生能够收他的孩儿为徒,若得此名师,实乃三子之幸事。
  夏兰自然是得偿所愿,中秋将至,她早就想见见这对神仙眷侣,三个小家伙自出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一路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任昭泽赶着马车,穿集走巷,又天朗气清,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站在岳阳楼上,夏兰方知古楼果然不负盛誉。下瞰洞庭,前望君山,果然是“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
  “我现在终于体会道范先生所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意境了,站在岳阳楼上,就感觉眼界开阔,内心格局都自然变大了”,夏兰只觉心驰神往,美不胜收。
  “连你都生出这么多感慨了,哈哈果然是文人骚客文采飞扬、挥笔扬墨的圣地”。
  “一帆一江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江明月一江秋”,夏兰看着这山水一色,默默念道。
  任昭泽也心生触动,想起清芷和沅湘的故事,想起自己这蹉跎半生,也吟诗道:“一颦一笑一伤悲,一生痴迷一生醉。一磋一叹一轮回,一寸相思一寸灰”。
  夏兰回身紧紧抱住了任昭泽,心中无限柔情。
  “你在想什么?”他问道。
  “我在想,愿往后余生日子清净,抬头看到的都是你的柔情,我们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他笑道:“我忽然觉得我们也是一对神仙眷侣”。
  夏兰噗嗤一笑:“你呀,可远远比不过清芷居士那份痴情”。
  任昭泽指向君山:“你看,先生就在此间,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住在这水天一色的君山,君子最好的解释莫过于此了”。
  泛舟湖上,行至君山岛上。任昭泽告诉夏兰:“这君山,是洞庭湖上的一座小岛,又叫洞庭山。”
  夏兰眺望了一眼,但见峰峦盘结,竹木苍翠,四面环水,风景秀丽。
  果然是“烟波不动景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正欲上山,忽有人问道:“你们是何人?”
  任昭泽顿首见是一个十二三岁少年,头上竟戴着孝布,暗自诧异,但不敢冒失,回道:“小兄弟,任昭泽这厢有礼了,在下四年前与蓄英少侠相约,今日携妻儿特来拜访”。
  “你们来找蓄英师父的啊,那请跟我上山”。
  这一路上山,任昭泽夫妇眼见所遇小童少年全部带孝,山上处处摆满了白花和黄花,心慌胆寒。但见妻子面色严峻,这种种的迹象分明是有人已故了,而且这服丧的隆重程度,定是很重要之人。
  想到这儿,任昭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感觉迈石阶的脚都突然沉重了起来。
  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去往那儿乱想,但已不由自己了。
  见到蓄英的那一刻,任昭泽心乱如麻,如鲠在喉。
  只是四年时间,蓄英看上去一下老了许多,四年前的蓄英英姿勃发,现在的他面容憔悴,想来也才二十五岁左右,却仿佛已年过四旬。
  “任兄一别四年,别来无恙,嫂夫人您好”,蓄英强打起精神努力笑道。
  夏兰看着心疼,躬身回礼,他再也没有四年前的意气风发了。
  任昭泽一把托住蓄英,激动道:“蓄英,敢问是何人...仙逝了?”
  蓄英神色黯然,半响低声道:“任大哥,此心再无欢,清芷别沅湘...”
  任昭泽登时面如死灰,难以相信,再看向夏兰,但见她两行清泪已流下来。她心心念念的清芷在沅湘,如今沅湘已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二人无比的心痛。
  过了良久,任昭泽开口道:“尊嘉现在何处?”
  蓄英哽咽道:“尊嘉师弟受了重伤,已休养三个月了”。
  任昭泽惊道:“何人竟能伤尊嘉?”
  蓄英瞬间脸色大变,一脸恨意,咬牙一字一字念道:“是-昭-世!”
  “什么?”任昭泽震惊,不可思议道:“昭世...昭世不是你们...小师弟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就是个畜生,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小人”,蓄英情绪收不住了。
  任昭泽仿佛在听天书一样,现下每时每刻都感觉世事无常,他满腔疑虑,又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沅湘女侠又是如何去的?”
  蓄英长叹一口气:“说来话长,个中原委我也不全知道,一会我先带你们去见师父吧,师父连受打击,已闭门不见客了,还好你与师父相识,快帮我们劝劝师父吧”。
  大家都各自伤心之时,这时任逍遥屁颠屁颠跑过来抱住蓄英和任昭泽的腿,举着两颗糖奶声奶气的说:“吃糖”。
  蓄英心酸的一笑,弯腰抱着小逍遥,温柔道:“真乖,你叫什么?”
  小家伙摸着蓄英的耳垂大声说:“我叫任逍遥”,他摸着这个耳垂软软的。
  蓄英自语道:“任我逍遥,任逍遥”,他想起那日与尊嘉的点滴,温暖又善良,有多想回到那时去,现在已物是人非,不自觉就眼角又湿润了。
  他挨个摸了摸三个小家伙的小脑瓜,叹道:“一眨眼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傍晚,任昭泽携家眷祭奠沅湘女侠。灵堂外立三根丧幡,灵堂内白稠高挂。正中是一幅沅湘雅士的画像,夏兰但觉清美秀丽,美丽极了。左下角题字道:影无尘挚爱-水无痕。任昭泽心下一凛,思绪万千。
  他的意识形态一下子抽离到20年前,那时他16岁,初出江湖。
  彼时江湖上突然出现一位绝顶高手,江湖游历,行善积德。所到一处,必吓的各路人士闻风丧胆,销声匿迹,武林中人无人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也无人知道他师承何派,只知道他行尽天下善事,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人便是影无尘。
  某一日,师父终于探得消息,寻到了影无尘的踪迹。
  “师父,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为师的愿望已了。”
  “那师父一定是胜了?”
  “昭泽,你觉得胜负如何定?”
  “自然是以武功强弱定胜负”。
  “那为师告诉你我这六十年的功力与他三十年的功力难分伯仲,孰胜孰负?”
  任昭泽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夫自诩武功已当世无敌,不曾想如今后起之秀竟如此高深莫测,那影无尘才三十而立,一个青年郎就有如此修为,那他师父岂不是举世无双了?”
  “哈哈,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为师遍访名家,游五湖,走四海,整整找了他三年,只为与他争个高下。而他已在江湖行大善之事六年了,我这三年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任昭泽见师父情绪激动,怯声叫道:“师父......”
  老者仰天长啸:“老夫错了,影无尘与他师父都是当世真正的大侠,如此高人都隐姓埋名,尽行其善,老夫苦练武功60年,却在穷尽一生争个虚名。只武者的境界相比,我已经一败涂地了。”
  任昭泽句句听在心里,从那时起影无尘便深深印在了他心里。
  从此以后,师父便龙潜于海,归隐仙境,与自己便从练武转变为演武,修身、养性、平天下!
  “相公,相公,”任昭泽如梦方醒,回到现实。
  他看着那仓颉有力的影无尘三个字,泪流满面,原来当年的绝代公子影无尘便是与自己畅饮一夜的清芷居士啊......
  夏兰虽觉丈夫奇怪,以为他悲伤过度,也没有再多问。
  拜完,退出内堂,抬眼见大厅当中正坐着一位白发长须、仙风道骨的老人。
  蓄英跪拜道:“蓄英拜见师父”。
  任昭泽近前端详,再见故友,潸然泪下,眼前的清芷居士早已不是昔日的谦谦君子,他面色憔悴极了,眼睛布满了血丝,眼角满是皱纹,整个眼部不知红肿了多久,面容连任昭泽都无比心疼。他再也无法克制内心激动之情,扑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夏兰从未见过丈夫这样,但看到清芷先生身心疲惫的样子,想到沅湘雅士已去,独留下清芷居士孤零零的守在洞庭,心中无限伤感,她带着三个孩子跪拜,孩子们见爹娘如此,也像模像样的磕起头来。
  清芷慈爱的看着他们,示意他们坐下。他看着这三个小家伙,心里温暖了不少。
  “昭泽,一别数年,你还是那么英武”。
  “先生您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任昭泽含泪道。
  “岁月催人老”,清芷淡淡笑笑,问道:“你们从何处来?”
  “那日蓄英尊嘉救了我们后,我们便赶到蓉城,在青云台后面的竹林隐居了下来”。
  “蓄英都与我说了,这三个孩子生的不易,现在长这么大了,很好,很好”。
  “快去叫爷爷”,夏兰喊着孩子们。
  三小子围在清芷身边,争先恐后的叫着爷爷,清芷笑的无比开心。
  蓄英好久没见师父这样开心地笑了,一旁偷偷抹泪。
  夏兰恳切道:“先生,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清芷苦涩道:“人生在世,去留皆是命数。我虽尚知天命,却已形同古稀。我这一生,寻寻觅觅,夙愿生已不能了,也该去了。”
  任昭泽痛心道:“先生何出此言?”
  “我时日无多,蓄英你去带尊嘉过来,为师有旧话要说”。
  片刻,蓄英搀扶尊嘉到殿,尊嘉毫无精神,又见他夫妇努力笑笑,坐在师父身前。
  大家团座一起,任昭泽脑海满是画像中影无尘来由,遂索性问道:“先生美名天下传颂,清芷沅湘已成佳话,我与妻子朝夕仰慕。却逢此变故,昭泽实在不解,愿请先生明示。”
  清芷整理了一下思绪,笑道:“请品君山银针,容我慢慢道来。昭泽,方才你敬香可曾细看无痕画像?”
  “那画像题字在下仔细看了,先生您就是...”
  “二十年前的影无尘就是我。”
  任昭泽点头,他已明了。
  蓄英尊嘉虽一直奇怪画上为何题名影无尘,但他却不知道影无尘是何人。
  清芷笑看徒儿道:“为师从未告诉过你们我的过往,是不想我们这方洞庭净土被不怀好意之人打扰。”
  “昭泽,你曾在朝廷任职,可知仁宗皇帝曾有一子二十岁突然消失,从此下落不明?”
  任昭泽回忆道:“我曾听撰写皇室卷宗内臣提起过,朱高炽二十岁时宠幸过一个侍女,后育有一子,起名朱霑武,乃为私生子。朱霑武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在后宫备受欺凌。幸成祖疼爱这个孙儿,护他成长。那朱霑武自幼文武通学,天赋非凡,深得成祖皇帝喜爱,可是朱霑武偏偏不好朝政,只好练武,云游江湖,寻师问道。三十年前,不知何故突然离开京师,音讯全无。后来皇室卷宗未将这一事记入书中,便成了野史。”
  “野史通常真假难辨,你们且随我去看样东西”,清芷说着,带大家到他内室。
  只见内堂桌上供着一尊灵牌,众人细看牌位,上刻着:朱霑武爱妻陆离之灵位!
  这一幕,众人皆无比震惊,面面相觑,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