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老A的训练
作者:兰晓龙    更新:2021-11-13 22:32
  老A是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别的大家熟悉的名字实在已经被人传烂了传玄了,再有些媒体捕风捉影夸大其词的说法,他们不乐意听。
  老A并不是什么第一的意思,一支部队在没打仗时在自己脸上标定第一,他们觉得有点秀;即使打仗,你该想的也只是战斗和生存。
  有的人说活下来就是第一,还有的人,比如说袁朗吧,他干脆认为在战争中说什么第一是很愚蠢的,你怎么评定?别把太平盛世的毛病带到那种地方。
  老A其实就是打扑克牌时得藏着掖着的那张牌,藏着掖着,才能赢得更多。我遭头听到这个解释时真是有点愣,不过老A也真是跟那些爽明爽亮的兄弟部队不一样,他们最大的习惯就是藏着掖着。
  两个感慨:
  部队真是跟那些组成他们的军人一样,每个人都说我跟别人没什么一样,每个人又都从心里希望跟别人有点不一样,细到起名字这种事情上。
  几年兵当下来一定会熟悉扑克牌,你看他们对这个名称的情有独钟就知道了。这让我想:这里边的很多人以前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像我一样。一个人还能有时间打牌,那多半不怎么得意。我是这么想的。
  老A大部分时间在训练,小部分时间出任务。
  大部分任务是跟自己的兄弟部队找碴,比如把钢七连这样的部队气得打天灵盖生烟,小部分时间居然是……真实的战斗任务,只是得藏着掖着。
  出任务的大部分时间也是藏着掖着,那叫潜伏,极少的一部分时间开火,功成身退,通常是以秒计数。
  这让我想起我那老部队,我们出任务时用大量时间准备,防空防地防生化防导弹,把自己部署得像头武装豪猪一样开始行军,我们的假想敌,通常也是一头武装的豪猪,在几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辗轧撕咬,冲击反冲击,一连几个昼夜。
  老A的准备时间也是以秒计数的,很少把时间用在漫漫行军路上,它更像一把刀子,捅出去,然后尽可能不损锋刃地收回。
  我们用主要的精力练这个捅出和收回的点点滴滴。我们花的时间你相信吗?我们仅仅在这上边花的时间,至少够把两门外语学得像汉语一样好。
  这就是老A,跟我的老部队没太大的不同。
  当然还是那一个宁静无比的宿舍,那一个空空的宿舍。
  许三多在拖地,拖得很细致,水泥面子的地被他拖得都能照出人影了。旁边的成才在呆呆地等着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成才说你得说话!我等你十分钟了!
  许三多说:我不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去?你当然得去看他!
  许三多说:我不跟你一起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我们三个人是一起的,我们是同乡还同连!
  许三多看了成才一眼,只看一眼,又继续拖他的地。
  成才委屈得嚷起来了,他说我怎么得罪你啦?我做错什么了?你不乐意我先跑掉了是不是?可是就两个名额了,咱们三个人呀!谁都会这么干的!再说他的腿都这样了,他就算跑到终点,也进不了A大队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有三个名额,我背也要把他背到终点的!如果再来一次……
  你把做错了的事情如果这般地比划一下,你就觉得自己做对了是不是?
  我怎么错了?许三多,你不能不讲道理!
  我就是不讲道理!许三多扔下拖布走了。
  成才恼火地跟着,他说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你!有脑子不使,有心眼不用……
  许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回过头来,问道:你说出哪怕是一个人,你没对他用过心眼的!说完不等成才回话,便进了宿舍,狠狠地把门关上。
  成才只好在外边吼着:你倒是让我感动,可你就是个傻瓜!
  门突然一下开了,成才吓得退了一步。许三多径直走了出来,他的头已经戴上了军帽。成才一看就知道,许三多打算出门。
  成才忽然就开心了,他说我错了我错了,咱们现在就走是不是?
  许三多却没理他,只管走自己,成才只好在后边胡乱地跟着。
  伍六一住的是一家陆军医院。
  许三多和成才进来的时候是,他正躺在床上,机一连连长正在旁边来回地踱来踱去。看样子,连长在发火。成才和许三多只好忐忑不安地站着。
  一连长说,你知道什么叫肌腱拉断吗?现在你怎么干步兵?
  床上的伍六一,很平静地听着。
  现在怎么办?你见过一条腿的步兵吗?一连长说。
  伍六一平静地说:我不会离开部队的。
  一连长说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在部队呆着?
  伍六一抬起眼皮看着他。一连长被他的眼光盯得人都有点萎了下去。他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来一连时间不长,可没少给连里挣荣誉。连里会想办法的。
  伍六一就一再地重复着,他说我不会离开部队的。
  一连长让他说得有点眼圈发红了,他说你别说了行不?连里想办法就是连里想办法!司务长就要走了,我跟人打也得让你干司务长!我看你干司务长一点问题也没有!你是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我还用得着你来说这话吗?
  我不会离开部队的。伍六一永远这么一句。
  其实,他的心里是有一种怕,怕让他离开部队。
  一连长在墙上恨恨地砸了一拳,走了。
  一连长一走,许三多和成才这才靠近了过来。他们的手里买了很多的东西,他们把东西推满了伍六一的床头。伍六一仍然在床上坐着,他看着他们两人,轻轻地道:
  你们俩都过了?
  许三多点点头,说过了。他说准备下周走。
  伍六一说下周好。下周来新人,你们也换个地方做新兵。他说人有时候得做点没做过的的事情,要不就没大长进。
  可许三多说:我不想走。
  伍六一笑了,他看看成才问:成才?
  成才连忙嗳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伍六一说:你说说他,许三多这小子老犯傻。
  成才看了一眼许三多,不知如何开口。
  伍六一只好把话引开,他说你们买这么多东西来看我干什么?谢谢,谢谢你们。
  成才说你别说这两字,你真的别说这两字……真的。成才说着眼圈有点红了,他翻来覆去地说着别谢,别谢我们。
  伍六一乐便呵呵地看看许三多,又看看成才,他说我这俩老乡真的都不错,真后悔以前没好好跟你们交一交。
  许三多说,我们交得很好,真的很好。
  成才看着成才的腿,忽然问道:怎么办?你的腿。
  伍六一说:装一条钢筋进去,拿它当肌肉使。
  一时间,三个人都看着那条腿,有点发愣。最后,伍六一舒了口气,说好了,你们走吧。做好你们那兵去吧。成才站起来就走了,到门口才回过头来,看见许三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伍六一的床上。伍六一问那是什么?
  许三多轻声说:钱。
  伍六一问:多少?
  许三多说不多,两千。
  伍六一忽然就很激动地笑了,他说你这些年攒的,给你爸你爸瞧不上。是那点钱吗?
  许三多没有回答,许三多只是点了点头。
  伍六一将信封往外一推,他说我不要好吗?你这个钱,太金贵了。
  许三多说:你先拿着吧,用不上了你再还我。
  伍六一这么一听,不再推了,他说行。你爸瞧不上我瞧得上,他不知道当兵的攒点钱多不容易。还有你,成才,我知道我掏空了你们的腰包了。我会还你们的。走吧。
  伍六一的斩钉截铁,噎得许三多和成才再无话可说,只好真真的走了。许三多刚从门口消失,后边的伍六一,突然大声喊道:许三多?好好儿地跑,别再像个孩子。
  许三多停在门外的过道上。
  而伍六一,却钻进了被窝里。
  他在偷偷地哭。
  出了医院,成才突然说了一句:他这样就对了。成才的话像是自言自语。许三多没听明白,他问你说什么?成才说,他一口咬定不离开部队的,这就对了。你信不信,他会留下来的。许三多没有多想,他说他会留下来的。成才说于情于理,他都能做上司务长的对不对?
  许三多迟疑了一会,他说对。
  成才似乎就松了口气,他说总算是对他有个交代吧,司务长总强过班长,还有可能提干。
  可许三多不这么想,许三多也没想到成才是这么想,就问道:你想得出做了司务长的伍六一会是个什么样子吗?他拖着条腿,去那搬运大白菜?五年!五年啊,他跑了几万公里,最后得到的就是这个交代吗?!
  成才愣了,被许三多问愣了。
  许三多好像发现自己的话有点过了,他拍了拍成才,独自走了。
  团长正在办公室里翻阅着那次选拔的记分。袁朗就坐在他的旁边。
  我不知道你们A大队怎么看,可就你们队长订的,那不是人的条件,这次的成绩让我惊讶。团长边看边说。袁朗接过话,他说陆军老大哥的韧性和忍耐一直是让我们钦佩的,我们队有好些个前陆战队和空降兵,可这次坚持把选拔重点放在陆军步兵部队,就是不希望A大队丢掉了步兵的精神。
  团长好像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他说那步兵的精神是什么?
  袁朗笑了,他说有一个广告语,说是以人为本,任何高科技都只不过是人类智慧的延伸,延伸而不是依附。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军人在用着红外和激光的时候忘掉自己的眼睛,坐着战车和直升机时忘了世界上最可靠的是自己的一双腿。好些国家走了这条弯路,结果他们的王牌部队经常干不过只有一把AK47和几个野果子的游击队。
  团长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道理是很有道理。可你记得,你们的道理跑坏了本团的一个好兵,弄走了本团的两个好兵。
  我们欠了这份情。可我们的观点是训练时流汗只是打个基础,训练时流血战场上才会少流血甚至不流血。军队是为战争生存的,一支能打胜仗的军队才有生存的理由。
  在你的评估里边,本团有生存的理由吗?
  贵团有生存的理由,但我觉得如果把贵团的坚忍和潜力完全发挥,所有的思维完全围绕战争,贵团能打败暂时领先的A大队。毕竟你们的战史和老团队独有的荣誉,是我们这些新部队先天缺乏的,在战场上,它就成了一支部队的灵魂,一支遇强越强的部队是够得上让全世界军人胆寒的,这是你们的风格。
  是美誉吗?团长问道。
  不,是忠告。袁朗答。
  团长笑了,他给袁朗扔去了一只烟。
  这时,许三多和成才走了进来。
  七连一级士官许三多报到!
  三连一级士官成才报到!
  他们都看到了袁朗,但两人的目光不敢斜视。
  团长翻翻眼前的档案,再看看眼前的两个战士,好像直到这时才发现了什么。惊奇地问道:……你们俩,是同乡?
  报告,是一个村的!成才回答。
  团长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看袁朗,他说你看,又让你们占个便宜,两个同乡兵在战场上顶四个天南海北的!袁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团长拍拍手上说:这是你们俩的档案,我把它交给这位少校,你们就得跟人走了。
  两人默默地看着团长转交出去的那分档案,好像看到他们的命正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他们立正着,动也不动。
  你们舍得机步团啊?团长忽然问道。
  成才的回答是:报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团长看了看许三多:你呢?
  许三多说:报告!……舍不得!
  舍不得又怎么办?团长随便问道。
  许三多看看团长,又看看袁朗,他好像是真的。
  他说:我希望……希望团长想办法把我扣下来!
  团长忽发一阵愕然,看看袁朗,袁朗却笑了。一旁的成才忍不住侧眼看了看许三多,他真想给他一脚,但这个场合他不敢。团长的忽然绷了起来,他说那你干嘛要去参加选拔?
  许三多说:报告!因为……因为有人问我,想不想做最好的步兵。我想。可是,我留在机步团一样可以做最好的步兵!
  袁朗哑然失笑了,他说报告团长,那是我给他背地里做工作来着。团长知情地瞪了他一眼,再瞧瞧许三多。说真话,他实在舍不得手上的这个兵,他说许三多,我想留你,可从你参赛开始,这事情就不是团里能控制的了。
  许三多动也不动,眼里却有些落寞之色。团长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团长想了想,说:我一直在注意你,你能做尖子,拿名次,那没什么了不起,是个人就能拼出来;你一个人顶住了钢七连,这很了不起。我从你的眼里能看出来,天天对着七连空空的墙壁,你已经明白怎么做个军人。
  报告团长!是的,团长!许三多沉静地回答道。
  去吧,那说法没错,做个最好的步兵。你会有大出息的,兴许有一天让我这团长也望尘莫及。
  许三多终于缓缓敬出了那个军礼,这就算是告别了。
  袁朗带着许三多和成才刚要走,团长又想起了什么,把许三多喊住了。他说等等,许三多!弄得他们都有些讶然地回过了头来。
  团长说:我一直在犹豫,我舍不得给。可现在我想,这么个兵把什么都交到了团里了,我还舍不得给,那就太操蛋了!
  许三多听得有点莫名其妙,他说报告团长,但下句又不知该如何问了。他眼睁睁地盯着团长,他看到团长回过了身去。团长拿起了窗台上的一架步战车模型,那是他有空时用一个个弹壳煅铸起来的。
  团长对许三多说:这个,拿去,送给你的。你别发愣了,我这个团长,我跟兵做过什么许诺我都记得的!这本上记着呢:前年第三个训练季度,钢七连列兵许三多,我答应送他一辆手铸的战车模型!
  您说的是记二等功一次才送我,我只记了两次三等功。许三多说。
  本团长心里已经给你记二等功了!如果打仗,我相信你肯定立了一等功!
  可许三多没接,他说我不能要,这是您拿炮弹皮一点点焊出来的。
  团长说拿去!就一个要求,做最好的步兵!还要记得机步团!
  许三多哑然了很久才接到了手上,说:是,团长。
  团长看着许三多的表情,自己也难受,不再多话,就把他们三人都推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许三多仍在望着那辆步战车出神,或者说望着难受。
  成才却显得意气风发得很,他和袁朗很快就酒至半酣了。袁朗看看许三多,笑着拍了拍,他说行了,赶紧吃饭吧。第一名大概都让队长带到基地了,咱们还在这默唧!
  基地在哪?成才好奇地问道。
  暂时保密,只能给你们透个风,离首都很近。
  离北京很近?!成才简直高兴得差点要跳。
  袁朗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很想去北京?
  那当然,一直说我们在保卫北京,可咱们的防区地图上连北京的影子都找不着!成才说。可袁朗却问他:这很重要吗?成才说当然重要啦!许三多,你说是不是?
  许三多还是原样的心不在焉,他说很重要,比重要还重要……不过是对个人来说的。
  袁朗看了看周围没人,便悄悄地告诉他们:我再告诉你们,咱们那可能是全中国不多的几支不断参与实战的部队,打击贩毒、特大刑事案件,公安解决不了就找我们,我们就被从直升机上扔下去,然后就搞掂啦。
  这话真让许三多和成才愣住了。
  许三多谨慎地问道:您说的实战是……?
  袁朗说真枪实弹呀,真正的敌人,真的想杀了你。
  那你杀过人吗?成才也小心翼翼地问道。
  袁朗笑了笑,随即挽起了袖子,让他们看他臂上的一个伤疤。他说看见这个没有?M16A2,SS109子弹钻出来的,惯穿型伤口,好在没碰着骨头,卫生兵拿一块药棉从这头通到那头就消了毒,那叫一个痛哟!
  两人顿时惊讶莫名。
  成才竟有些羡慕了,他说真是枪伤?
  许三多却以为自己听出了什么,怀疑地问道:M16?咱们什么时候跟美军干上了?
  袁朗说用得着吗?边境上的贩毒马帮清一色的美式装备。
  成才来了兴趣了,他推测道:就是说你杀过人了?是不是?
  袁朗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说:这杯算是给你们庆功,但先得说,没经过下面的考试,你们还不算死老A……你们背地里都这么叫吧?
  也叫臭老A。许三多说。
  成才却又找回刚才的话题,他说杀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袁朗眉头皱起来了,他说别对这个好奇,千万别把老A当成银幕上那种廉价的杀手。
  趁着酒兴,成才却不肯罢休,他说行行。再问个问题好不好?
  袁朗说只要不是刚才那个,问吧。
  成才说:你的包里放着我们的档案吗?
  袁朗说是的。
  成才说:可以给我们看看吗?但他马上就看到了袁朗的脸上在嘲笑他,赶忙改口道:你不知道,我多想看看自己的档案!据说人一辈子的前程就装在这里边,我特想知道别人怎么评价我!
  袁朗觉得成才有点意思,便问:你怎么评价你自己呢?
  成才说还过得去吧,一个人能这样就不坏了。
  袁朗去看了看许三多,问,你呢?
  许三多愣头愣脑盯着袁朗,他说也想看。
  袁朗说那也不给。我是说,你怎么评价自己?
  许三多说没评价过,一个人要评价自个,总得到五十开外吧?
  成才亲昵地给了许三多一下:他主要是特没自信。
  袁朗却忽然反问道:你觉得许三多没自信吗?
  成才没有回答,而是朝他伸出手来:给我们看看吧,好吗?
  袁朗说不行。
  成才说别太抠门嘛,以后就是一条战壕里的。
  袁朗还是笑,而且摇摇头,他说那还得走着瞧。
  那天晚上成才喝了很多,也问了很多,他很少这么放松,好像已经到了人生的一个标的。袁朗少校最终也没给他看档案,也没告诉他自己杀没杀人。
  许三多却像个局外人,他一直在想,这几天就要走了,这是不是真的。
  要走了,七连的宿舍,这个屋里所有的铺盖都收了起来,宿舍里的高低床终于都只剩下光板了。许三多在最后一遍打扫卫生,这是一遍极其细致的打扫,因为对他来说,连一个桌角、一块奖牌的背面、一块床板下的缝隙都是钢七连的一部分。他从贴着伍六一的床板缝里找到一根烟,那根烟已经干得不成话了,显然是铺主不小心落在那的。
  随后,许三多又到车库里擦洗了一遍701号步战车。
  又一届新兵连训练完毕,新兵马上就要搬进来。
  这天夜里,许三多第一次抽烟了。
  他抽的就是伍六一丢下的那支香烟。他一口口地抽着,将烟灰就掸在自己的手心里。干了的烟抽起来很辣,从不吸烟的许三多,被烟呛得不住地流着眼泪。
  背包早打好了,就放在光光的床板上。看起来,许三多今晚不打算把它打开。
  就是说,他不打算睡觉了。
  外面的执勤早就认识许三多了。这个绝无仅绝有的,一个人的连队,几乎无人不知。他们发现了许三多的房里,火光一闪一闪的,走过来问道:为什么不睡觉?
  许三多说:明天我要走了。
  执勤将电筒光晃了晃许三多的脸。他们看到了许三多脸上的眼泪。许三多说:是因为烟,这烟放太久了,可能跟我兵龄一般长。好心的执勤便掏出一盒,递给许三多,说:给你这个。许三多摇摇头,他说我不抽烟。执勤没去计较许三多这自相矛盾的话,他们关了电筒,转身走了,出门的时候留下了一句:
  走好,兄弟。
  谢谢,兄弟。许三多回了一句。
  睡会吧。执勤在门补了一句。
  等睡得着的时候再说吧。许三多在黑暗里静静地说。
  那天晚上,许三多没有睡。
  天一亮,他就从车道冲上操场的跑道,依旧地跑起了步来。
  这个精力无穷的家伙,每天早上总要来一次五千米的全程冲刺。
  结束五千米之后,许三多跑向连队的方向。
  七连的空地上早已停着两辆车,一辆是越野车,上边坐着袁朗和成才,那是来接他的;一辆是卡车,是来接收营房的,有很多兵正在车下列队。
  许三多拿着他的背包出来,在自己的连旗下站住了。
  一名军官在他身边等待着,他的那一队士兵,也站在空地里等待着。
  许三多缓慢而凝重地开始敬礼。
  许三多,给大家说点什么。那军官郑重地说。
  许三多愣了一下,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
  他说我不会讲话。
  随便说,连史,战史他们都是院校出来的,你给他们上上课吧。那军官压低了声音:你的事我跟他们讲过了,你在新兵连里等于半个传奇。
  许三多愕然了,他看看那些年青的脸,目光里居然像认识他很久的样子。
  许三多想了想,还是说了。他说:你们都比我有文化,连史战史知道得比我还多,有些东西也不是能说出来的。我就想……我刚才一直在想……这连旗以后就交给你们了,这连旗下边站过五千个人,能站满这操场,有时候我好像看见这乌压压一大片,每个人都有个故事……把它交给你们,我不放心,不,不,我是说,我放心,可我舍不得,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看好它!比我好,肯定……我,只是个什么也没做好的兵。
  许三多有点狼狈地结束了自己的谈话,敬个礼想开溜。那名军官很愕然,但仍然很捧场地想要鼓掌。所有的兵都齐刷刷地一个军礼,然后是最庄重的注目礼,看着许三多离开。相比之下军官的鼓掌倒显得有些例行公事了。
  许三多头也不回地走向袁朗的车,他不敢回头。
  袁朗为他将车门拉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上车的时候,许三多回头又看了一眼。他看见那些士兵仍在对他敬礼着,目送着钢七连最后一名士兵的离开。越野车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许三多一直地低着头,他不敢看。成才说:这就走了,我会想它的。许三多,你不回头看看?许三多使劲摇着头。成才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哭就哭出来吧?别忍着。
  许三多还是摇着头,没有吭声。
  他们去的是陆航机场。袁朗的越野车通过机场口的哨卡,穿过跑道,驶向一架正待发的轻型直升机。我们是要坐这个走吗?成才简直不敢相信。看见袁朗笑笑的,成才压抑不住地笑了,他捅了一下许三多,许三多不动窝,他索性痒痒许三多,许三多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一天,许三多和成才在飞机上的感觉简直好极了。
  那是他们有生以来头一次高高地离开地面,高到机翼下的城镇在他们的眼里,只像是一个小小的棋盘,而远处的草原已经成了一个穹形。
  成才惊喜地叫道:机步团!
  确实,机翼下出现了两人呆了三年的团队,看着那些蚂蚁大小的士兵和瓢虫一般大小的战车,成才又喊起来了:
  许三多,你说他们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他们头上?
  许三多想了想,说:不知道吧。
  成才说:我真想往下边扔个什么,好让他们知道知道。
  许三多信以为真,忙说会砸到人的。
  成才说你当真了,傻子。想想咱们来的时候坐的什么,闷罐子!看看咱们走的时候,直升机!两种待遇啊!许三多,老A啊!以后就坐着这玩意飞来飞去啦!袁朗听了不觉一笑,他说喂喂,士官同志,这是赶时间让咱们搭一次顺风机,你还真把A大队当贵族了?开着直升机逛大街呀?
  成才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我是说,坐着直升机执行任务。
  驾驶员朝后瞄了一眼:两位,飞得还稳吧?
  挺稳!特稳!成才依然地兴奋着。
  不晕吧?
  许三多摇摇头,说不晕。
  成才也说:一点不晕!
  那就好。咱们赶时间。那驾驶员什么招呼都没打,飞机忽然就沉了下去,再一拉,如一发出膛的炮弹往前射去。
  最后,直升机沉入了林荫掩映之中。
  这是与草原完全不同的温带森林地貌。
  直升机刚一着地,成才立刻就从里边扑了出来,往机窝后跑了过去。
  袁朗看了看许三多说,没事,人都得有个第一次。我倒是奇怪你,你怎么不晕?
  许三多说我晕过,晕得很厉害。
  袁朗说那难怪,狠晕过的人就难得再晕了。闹半天你也飞过?
  许三多说没飞过。
  那你怎么会晕?
  练单杠,单杠大回环。一百八十一个。
  袁朗不觉大笑了起来。
  在进入A大队的腹地中,他们发现周围的军人也多了起来,都是些体形剽悍的行伍之人,目光锐利得倒像捕猎一般。许三多和成才忙不迭地开始跟路过的人敬礼,因为周围随便走过的一个人就是尉官。还礼的军人,倒对这两个新来的有点好奇。
  袁朗脸上却带了点坏笑,因为身边这两兵举起的手,一直就放不下来。
  袁朗说:瞧他们看你们的眼神没有?以士官的身份来这受训的,是稀罕物了。
  他们最后停在了一栋军营楼前。袁朗说这就算到了,你们的临时宿舍,对面是我们正规军的宿舍,我很希望你们能尽快搬到那边去。成才自信地告诉他:我们一准搬过去!袁朗笑了笑说:行,我喜欢说话不留后路的家伙。齐桓!
  随着袁朗的叫唤,一个浑身精武之气的中尉跑了过来。
  齐桓说:到!
  袁朗问:受训人员到齐了没有?
  齐桓说:应到四十二人,实到四十人!都已经安排了住处。
  袁朗说:这里是最后两个,你负责安排住宿。
  齐桓道:是!
  袁朗回头对许三多和成才吩咐道:把你们俩送到了,我这就算交代啦。他看着两人很想说话的样子,便说:什么都别说,我希望很快能在对面那栋楼里看到你们。我在那边。
  两人看着袁朗悠哉游哉地往别处走去。
  姓名?单位?齐桓问道。这是例行公事。
  许三多和成才分别报告之后,便随着齐桓上楼,往宿舍走去。
  一路上,到处都是卫兵的把守。这让他们在心里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自由出入的地方。
  果然,一进宿舍,齐桓便告诫他们:这里九点钟熄灯;六点钟至六点半,洗漱,早饭;十二点和下午六点,午饭和晚饭教官有权随时对此做出修改。不许私自下楼,外出要得到教官或我的批准;不许私自前往其他宿舍;不许与基地人员私下接触;不许打听你们在特训期的得分;不许使用任何私人通讯器材与外界联络;你们的信一律交给我寄发;训练期间称呼名字一律使用编号……
  听后,成才的脸上出现了不满,他说:就是说这几个月我们只能在这栋楼上活动了。
  齐桓目无表情地看着他:还有,除教官和我之外,你们不能跟任何基地人员私下交流。有意见吗?
  许三多和成才都让他那冷冰冰的目光刺得缩了一下。
  许三多回答道:没有意见。
  齐桓说:你的编号41,你的编号42。内务方面不对你们过多要求,因为相信你们的兵龄至少都在五年以上,知道该怎么做。
  许三多回答道:我是三年零三个月。
  任何人的话语齐桓都不置可否。他说:这是你们的宿舍,晚饭前领发作训服和日常用品。
  齐桓说完走了。
  这里比班里的宿舍小多了,只放两张高低床,很明显,一屋四人。
  先住进来的两个,一个是中尉,一个居然是少校。
  中尉叫拓永刚,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空军迷彩。
  少校叫吴哲,看起来却比许三多们也大不了多少,只是穿着常服。
  吴哲和拓永刚,两眼就看出了他们两人的身份,一时有些错愕。
  拓永刚疑惑地问道:你们是基地的,还是来……受训的?
  成才回答道:报告!我们来受训的!
  一级士官?拓永刚看看吴哲:这可……哈哈,原来四十二人的最后两个是士官。
  吴哲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性格也不像拓永刚,他把自己还没打开的行李从下铺往上铺放去,对许三多和成才说:那就是队友啦!别再报告了,我最怕那个。这下铺给你们,我以为没人来了。
  许三多以礼还礼,他说不,我们习惯睡上铺了,我们都是做班长的。
  拓永刚笑了,他说班长跟列兵发扬风格睡上铺?难道连长和营长还好意思要你们发扬风格?他倒也是个痛快人,拿起自己的行李就往上铺掀。
  不,换了下铺我们睡不着。许三多坚持着。
  拓永刚和吴哲都愣了一下,他们都看出这是个很执拗的人。
  那就听班长大哥的安排。吴哲自我介绍说,我叫吴哲,编号39,他是拓永刚,编号27,人家是空降兵来了老A,蓝天骄子转陆地之虎,你们……
  没等吴哲想问,拓永刚先说了,他说我给你们补两句,他是军事外语双学士学历,光电学硕士学历,出学校就是上尉,年方二十三岁,你也不知道他怎么读的。
  吴哲笑了:就是说我的兵龄多半还不如你们长。两位老兵,介绍一下自己?
  成才说我叫成才,编号41,他是许三多,编号42,我们一个团的。
  拓永刚就觉着奇怪了,他说你们那是特种部队吧?一个军区啊,一个团级单位就选出两名受训人员,还是士官!准定特牛气!
  成才拿不准该怎么说,只是笑着。
  许三多觉得很自豪,他说我们是机械化步兵!
  吴哲的眼神顿时就愕然了起来。
  拓永刚挠挠头,说:只是个步兵团?真的就是个步兵团?
  一说步兵团许三多眼睛就亮了。他说,我们团是全机械化的!我们跟以前不一样,我们是人车协同作战!
  拓永刚一听就回头对吴哲示意,嘴里嘀咕着:还是八十年代那一套,大规模的装甲集团冲锋,苏联红军思维。吴哲却有自己的看法,他说不能这么说,作战思维和装备训练是个相辅相成的东西,八六步战车技术成熟可靠,要打起穿插迂回一样灵活,关键是个思路。
  要命的是,许三多瞧出了拓永刚脸上有种不太掩饰的轻视,于是和他们争论了起来。
  他说:我们那是个很好的部队,我的连队有五十四年连史啦!孟良崮我们打的首仗!打平津我们连堵住了一个团!抗美援朝我们是第一线的!打自卫反击战我们团出了七个一等功!我们是万岁军!
  万岁军,游击战时代的一个称号。拓永刚神情依旧。
  许三多不服,他说全世界只有两支部队敢叫万岁军!这两个字是靠硬仗打出来的!
  拓永刚依然不顾许三多的心情,他说海湾、利比亚、巴拿马,今天哪还有什么硬仗可以打啊?今天的战海空军就解决了,陆军就是个占领作用。
  可许三多说:飞机会被击落的,军舰会沉下去,只有步兵,可以战斗到最后。
  拓永刚一下愣了,不知道怎么说。
  许三多说,步兵是最古老也最永恒的,因为他的武器最可靠,这武器就是他自己,所以步兵不准备打硬仗的话,就啥东西也不是。
  拓永刚被完全噎住了,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成才不想看到他们再继续,他说别说了,许三多。一旁的吴哲也笑着说老拓,不,27,我是赞同42的。你爱说现代战例,越南、赎罪日哪一场不是硬仗?孟良崮怎么啦?我这铁了心的要当兵,就是看中国人民解放军打的硬仗看了魔障。吴哲笑着看许三多:步兵老大哥,坐,请坐,请上坐!
  领军服的那天,齐桓告诉大家,所有受训人员,在受训期间不得再穿戴军衔,因为以代号相称,所以所有的人都是从零开始,也就是说,都是他的士兵。
  大多数领到作训服的人,都不太满意,因为他们发现那套作训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简直普通得让人没情绪。
  只有许三多和成才拿的时候宝贝似地捧走。
  一名学员对拓永刚使了个眼色,拓永刚凑了过去。
  学员故做神秘,说知道咱教官是干什么的吗?
  又有内参啊?干什么的?拓永刚问。
  是在战场上真杀过人的!
  不会吧?自卫反击战的英雄今天都多大年纪啦?吴哲暗暗地推算着。
  不是反击战,是某战场!你别问我,某,就是保密的意思。
  吴哲对拓永刚嘀咕道:你信他,你信他你就完了。
  那个学员自然不服气,他说有个烂俗的词我不愿意说,可以前的学员都这么很没创意地叫他。拓永刚终于忍不住了,他说叫他什么?
  魔鬼教官。魔鬼,就是训练严苛,可怕的意思。
  你好莱坞军教片看多了吧?那种宣传品很烂的。
  吴哲不欣赏这种没创意的说法。
  拓永刚却琢磨进去了,他说他到底是谁啊?
  吴哲小声道:你27号不知道他31号倒能知道了?他准告你两字:保密。
  果然,那学员朗朗地对拓永刚说道:保密。
  回到屋里,成才就把衣服穿上了。那是他想了很久的作训服啊,穿好后,便不停地往镜子里照着,怎么也看不够。许三多也一样,正玩命把腿往裤子里套,一边套一边对成才说:
  你出去照啊!一楼有军容镜!
  成才不去,他说你懂啥?去那能这么臭美吗?42,敬个礼给我看看!
  许三多说干嘛给你敬礼?你又不是我的上级!
  成才说笨蛋!咱们俩差不多,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啊!
  许三多说:那你也得给我敬!
  于是,两个傻瓜相对着给对方敬起了礼来,敬完了一个又敬一个,一直到拓永刚进来才放下了手。进门的拓永刚却看都没看他们。吴哲跟在他的后边。
  这叫什么服装啊?拓永刚一屁股坐了下来:不让戴军衔也就罢了,连个臂章都不给?闹半天人老A根本不认咱们,27号?把咱们当囚犯了?
  吴哲说快换吧,我告你,这是心理仗,人为制造高压,我包咱们这几月不好过。
  拓永刚这才瞧见许三多和成才早把衣服换了。许三多还在忙着提裤子。他忍不住,开口就批道:
  41,42,您两位真就这么荣幸?
  成才不理他:42,咱们出去整整军容。
  说着就把还在提着裤子的许三多拽了出去。
  一楼军容镜里的许三多和成才,都三分害羞七分得意地对着自己微笑着,说实话,这不太有军人的气节。许三多整理来整理去,最后把心都说出来了。他说:真想让熟人看看。成才说:我也是。
  成才随即就真的想到了一个熟人,他想到了袁朗。
  许三多觉得不可能,他说:都说了不让出去。
  成才说我试试,他好像是领导,说不定报个名就四通八达了。
  转身,成才就走向楼门前站岗的哨兵走去。
  那哨兵早把这两傻蛋看在了眼里,只是当没看见一样。
  41,你有什么事情?看着过来的成才,哨兵问道。
  这号一叫,等于把老底给揭了,成才顿时就有些气馁,他再看看对方,看看自己,服装倒是一样了,可人家戴着军衔,有狼头臂章,全套武装背具满满当当的,真是没法比。
  可成才还是说了:请问,袁朗少校在哪里?
  回答是:没有这个人。
  成才说:怎么会没有这个人呢?今天他还……
  没说完,哨兵打断了:受训期间你们不得与任何基地人员私下接触,否则做记过处理。
  成才哦了一声,好好好……也不让出去,是吧?
  哨兵却反问了:你说呢?
  成才只好忍气吞声地退步:我在这里看,可以了吧?
  哨兵说:那倒可以。
  许三多过来拽了他一下:成才,回去吧。成才说我就要在这儿看。许三多只好陪他呆着,看着外边的青山绿树,人来人往。几个筋肉发达的小伙子在玩着足球,笑闹着过来,显然是A大队一员,没想那球被一脚踢歪了,向这边滚来。成才想利用机会跃跃欲要一脚踢回,那多少也算个不违规的接触。哨兵一脚把球踩住了。成才的脚也硬生生地刹住。哨兵一脚把球踢回了那几个小伙子手上,让成才狼狈得只引来了那些人的一阵哄堂大笑。
  成才僵直地立着,看着那几个人离开:……回去吧。
  许三多感觉到朋友心里的难受,静静地跟着。
  阴阳怪气,死老A。
  成才边走边骂道。
  天色依然如墨,与其说是凌晨不如说还是夜晚。
  突然,远处一声枪响,随后是点射和连发,枪声连成了一片,紧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暴风一般,中间间杂几声闷雷般的震爆。
  许三多和成才不约而同地一跃而起。
  他们是被吓醒的。
  他们从上铺直跳到了地上。
  他们惊讶到甚至有些恐惧,盯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此时的枪声已经响得异常的热闹了,像除夕夜十二点后的那十分钟。
  许三多疑惑着这是怎么回事?成才也觉得疑惑,觉得不像打靶吧?这个说这什么枪呀?这声怎么没听过。那个说这一阵打出去怎么也得个十万发子弹吧?
  拓永刚算是被他们给折腾醒了,他没好气地揉揉眼睛,说打硬仗的步兵,难道你们还没换九五吗?你们用的是八一还是五六啊?许三多老实,回答说八一杠。拓永刚说那难怪呢,用八一杠的部队,今生也难这么打枪了。人家这就是打个例行射击,叫做吃早点,你们没打过呀?
  当然打过!我做机枪副射手的时候,一天就打四百发!成才很自豪地说。
  机枪才打四百发?我们空降兵那块是九五突击步枪,每天早上就打六百发!打完了再去吃早饭!九五短突你们没用过吧?
  当然用过!成才说。
  没用过。许三多老实地说道。
  拓永刚当然要笑了,他说万岁军还在用八一杠?难怪叫万岁军呢。
  吴哲也早就醒了,他觉得拓永刚有点过,便说八一杠怎么啦?可靠性可比AK47,精确度超过M16,你到底是跟八一杠过不去,还是跟万岁军过不去啊?
  拓永刚感觉到了吴哲的心思,他说我一说话你就来呛,你干嘛跟我过不去呀?吴哲说万岁军怎么啦?我就恨不得我现在有一百岁的年纪,二十岁的身体!一百年的阅历加上一个从二十岁开始的人生,这就叫万岁军了!吴哲的话语永远半真半假,拓永刚也没太当真,他说没天理了,以前都说秀才怕遇上兵,现在当兵的就怕遇上秀才!
  楼下的哨声忽然尖利地吹响了。
  随后是齐桓冷酷的喝令声:紧急集合!
  许三多和成才两下就穿好了衣服,不可谓不迅速。
  吴哲说27,清早拌嘴至少有一个好处,可以保持头脑清醒。
  拓永刚却哼了一声,说就一个好处,咱第一个看那某战场上杀过人的某教官是个啥么样子!说话的时候,许三多和成才已经装束停当,拉门跑了出去。拓永刚和吴哲,上衣还根本没上身,更别说武装带了。
  两人都愣住了。
  吴哲忽然笑了:这就叫万岁军。
  许三多和成才是第一对冲下楼的,周围还是一片夜色,最奇怪的是一个人也没有,连哨兵和刚才吹哨的齐桓也没有。多年来已经养成习惯了,两人立正站着。
  往下的人基本速度等齐,络绎不绝地冲了下来,大家自行地开始列队。仍是一片空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支刚集合的队伍已经有点松动,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拓永刚张望着:刚才那集合哨吹的是咱们吗?
  是咱们。喊话的就是那个冷面杀手。
  就是那透心凉透骨寒的声音。
  没人啊?怎么没人啊?
  开玩笑吧?
  谁开这种没品的玩笑?这是军队,你当你还在念大一呢?
  队伍的嗡翁声越来越大,连成才也已经开始东张西望了。
  只有许三多笔挺地站着,曾经独自撑住一个连队的人,已经习惯做事不是做给人看的。
  学员们还在聊着:
  我看你昨天穿着陆战服,你是陆战吧?
  卫戍,地方保密。你哪?
  特种警侦,我也是不该说的绝不说,气死你……
  交头接耳得正是热闹,一个人影慢吞吞地从树丛后踱了出来,那是袁朗,众人讶然中都沉默下来,显然袁朗已经在树丛后呆了很久了。
  各位聊得好吗?我也来个介绍,我叫袁朗,是你们的教官。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们,今天这第一道考题,绝大部分人过不了关。
  许三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心里说袁朗就是袁朗,仍然是一脸笑容,但现在看起来他那笑容似乎就是为了跟人作对。齐桓拿着记分册出来,站在袁朗的身边。
  袁朗宣布:每人倒扣两分……
  袁朗不认识许三多似的,目光从许三多脸上扫过。
  齐桓流利地在记分册上一一地打叉。
  42表现不错,不扣分。41东张西望,扣一分。
  袁朗看看这支沉默的队伍,说:100分制,扣完分淘汰走人。这两分本来是想送给大家做见面礼的,队列中不得交头接耳,应该是从新兵连就学会的事情。
  一队人,一个个腮帮子咬得绷出了咬肌。
  随后,齐桓宣布往后的训练日程:
  早中晚十公里负重越野各一次,早晚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贴墙深蹲各一百个,早晚四百米越障、徒手攀援各一次,全部项目要求全负重高于二十五公斤,全部项目要求在用餐时间前做完,因为,不能影响每天的正常课目训练。
  齐桓说完,袁朗宣布:现在开始我们的第一天吧!
  这支怒气冲天的队伍跟着他跑了起来。
  跟上我!跟上我!在我后边的全部倒扣五分!
  袁朗不时地回头喊着。
  这支队伍三个月的磨难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经常刚刚解下背上那要命的背包,就靠在了一张张课桌的旁边,接着听教官讲课。
  他们的座位前,总有一滩汗水在不停地流。
  而且,每天课后作业的成绩,也会记入总分。
  慢慢地,一屋子的学员最后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他们只是无力地看着袁朗。
  有人在暗暗地掐着自己的大腿。
  有人在狠狠地拧着自己的人中。
  累是你们自己的事,课,是你们不能不听的。一个星期的时间漫长得就像一年,但没有一个人放弃,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星期天的休息,那可以补充消耗殆尽的体力,迎接下一个星期。
  夜里,一回到宿舍,拓永刚被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床上。吴哲也是。
  但吴哲有点同情那两位士官上铺时的艰难。
  42,我们还是换个铺吧?吴哲对许三多无力地抬抬手。
  谢谢,不用。42许三多回答道。
  我担心你们还有没有力气爬得上去。拓永刚呻吟着。
  许三多把着上铺做了几个引体向上,一翻,翻了上去。
  几年来,他每天都是这样上床。
  成才也一样地上去了,虽然有点难。
  惊奇占满了拓永刚的脸,他说你们还是人吗?
  吴哲说看看战例吧,万岁军就是耐力惊人,敌强越强,越打越横。不过我真想知道你们这份耐力是从哪来的?
  许三多不以为奇,他说我觉得所有的步兵都是这样的。
  你问他等于白问,他说了也等于白说。拓永刚显得有气无力,他说好在明天休息,今天我一定要脱光了衣服睡觉。转眼间他把自己脱得只剩个裤头。
  是啊,好在明天休息,要没有这个明天,我今天就得摇白旗投降。熬了一个星期,吴哲也深有同感。
  熄灯号吹响了。
  拓永刚转眼就打起了鼾来。
  只有袁朗和齐桓没睡,他们在楼下看着他们,看着那些漆黑的宿舍。
  夜已经越来越深了,也许已经凌晨,但天是黑的。
  他们俩在按计划实施着自己的工作。
  齐桓问:现在吗?
  袁朗说:现在。
  冷脸的齐桓看起来都有些不忍心了。他说说真的,他们每个人都到极限了,他们的体能都是出类拔萃的。但黑暗中的袁朗却不动声色,他说,所以从现在开始就是拼意志了。
  突然,齐桓吹响了哨子。
  那一声尖利之极的哨声,炮弹一般在军营里炸开了。
  随后是齐桓的声音:紧急集合!
  许三多和成才一跃而起,那两人仍在沉沉地睡着。
  许三多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他们着急地喊道:
  紧急集合!快点,紧急集合!
  许三多的呼喊把他们叫醒了,吴哲和拓永刚终于爬了起来。
  干什么?吴哲晕晕然的。
  紧急集合!
  说话间成才和许三多已经抓起背包,冲了出去。
  拓永刚说:不是今天休息吗?
  吴哲也是一脸的恼火:紧急集合还需要理由吗?
  拓永刚可惨了,索性光着膀子把衣服套进去,然后急急地往外跑。
  操场上,已经站了四五个学员。
  齐桓拦住了一个正扣着扣子想冲进队列的学员。
  整理军容再进队列。
  袁朗手里拿秒表,嘴里宣布道:从现在起,晚到者扣去两分。
  齐桓一边看着那些迟到的后来者,一边毫不留情地在记分册上不停地扣下他们的分数。
  最后一个到的,就是拓永刚。
  袁朗看着这支意志松懈睡眼惺忪的队伍说:天气预报,今儿是大晴天,咱们加个餐,来次五十公里强行军。哈哈,相信以今天的机械化程度,你们已经很少享受到这样的运动和沿途风景了,今儿让我们重温旧梦。
  累得眼前都发了黑的学员们,一个个脸上浮出了一丝绝望的神情。
  只有拓永刚忍不住了,他恼怒地喊道:报告!
  袁朗看了一眼:27,发言。
  今天是休息日!
  袁朗冷冷一笑,双手叉在了胸前,问道:打仗有休息日吗?跑不动可以不跑,只扣十五分!你跑不动吗?
  跑得动!这一点,拓永刚没有犹豫。
  袁朗了一声:归队!
  袁朗的解释没有消灭这支队伍的愤怒。
  吴哲也上前了一步:报告!
  39,发言。
  为什么昨天晚上不通知我们?
  教官随时有权更改你们的一切日程。
  我们盼今天的休息已经盼了六天了!
  它突然间就没有了是不是?袁朗简直是故意发笑,他说对你们来说,这是个突发事件。
  我觉得您存心造成我们的意志松懈。
  袁朗笑了:不要瞎揣测指挥官的意图,你这样会分散一支作战部队的意志。
  吴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觉着袁朗的笑容简直有点无赖。
  袁朗说:因为这个,我决定扣掉你五分。
  吴哲折眼里忽然火冒三丈,但他退了回去。
  目标正东方,出发!
  学员们跟着袁朗,往前跑去。
  跑过操场的拐角时,有两辆野战救护车悄悄地跟在了队伍的后边。
  他哪里像个军人?哪里像个教官?他哪里有什么风度?他哪里懂什么道德?……
  这牢骚的,当然是依然愤怒的吴哲。
  拓永刚就说:回头我跑不高兴了就躺到救护车上去。
  吴哲却死死地咬着,他说就冲这王八蛋教官,我死也不躺那车上去!
  你以为呢?我死也不躺那救护车上去!跑死了我,他上军事法庭!拓永刚想出一辙儿。
  前方的哨卡打开了阻杆,这队人径直冲出了军营。
  晨光初起,耀着这支怒火满腔又油尽灯枯的部队。
  已经到了没有人烟的地区,大部分人那点精力已经在几天前就耗光了。有人晃了晃真的就倒在了路边。后边的救护车马上救护员跳下来,将倒地者抬了进去。但那人刚在车上躺下,马上清醒了过来。他挣扎着就往车下跳。
  让开!滚他妈的死老A!
  他对着那些救护员骂道。
  他竭力地追赶着已经把他拉了很远的大队。
  路上,不停地有人倒地。
  吴哲也有点支持不住了,是许三多用背包绳拉着他在跑。他早就有点神志昏沉了。
  他说:……42,你放开我!放开!
  许三多竭力地拉着他,竭力地跑着。
  成才看到了,上来帮了他一把。
  又有人倒地了。
  是拓永刚。倒得一声不吭。
  队首跑得如狼似虎的袁朗突然回过头来。
  他说出发是四十二个人,你们好意思丢掉任何一个人吗?
  这话把所有人都惹了,有人马上拓永刚给抬了起来,拖手拖脚地往前狂奔。
  有人一倒地马上又爬了起来,推开前来卫生员,亡命地再次奔跑。
  救护车里的学员,也一个一个一清醒就往车下跑。
  救护车只好空空跟着。
  一直冲到了一个山顶,袁朗才停了下来。然后看着这支摇摇欲坠的部队在一个一个地报数,听完最后一个数时,袁朗和齐桓都惊讶了:四十二人,竟然没有一个掉队。
  袁朗在风中点点头,审视着眼前这支迎风屹立的部队。相处一周了,他第一次用不带戏谑的眼光看着他们。
  把车开上来,让他们坐车回去。
  这个冷面教官突然命令道。
  人们为此暗暗地舒了一口长气。
  在往回的车子里,成才在给拓永刚小口小口地灌着矿泉水。拓永刚已经完全软下了。吴哲却已恢复了一些,他虚弱地看了看许三多,微笑着说,许三多,其实从第三天开始,我们就不是在拼体力了,我们是在拼意志。
  许三多看看周围的人,小声地提醒道:叫我42。
  吴哲说不,现在我就叫你许三多。许三多,我现在真有点服你,这么多天之骄子,军中新贵都顶不住的时候,你还一声不吭地在跑,你跑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想什么。许三多说。
  不可能,我看你那时候的眼神,你在想事。
  许三多说,真没想什么,人生就是一场长跑,有什么想呢。
  吴哲有点哑然了:就是这个?
  许三多说是的,我知道这是个被人说了一万遍的话,跟狼外婆的故事似的。可我没什么文化。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呢?要说是长跑的话,你的终点在哪?
  没目标,也没终点,多走一步就是终点,再走一步这上一步就是起点。
  吴哲一下就很有感慨了,他说我知道了,你只做今天该做的事情,步兵,对你来说就是一步一脚的兵。
  这样的话让许三多又欢喜又信服了,他说我真想有文化,能像你一样说话。
  那你不怕跑迷路了吗?步兵。有人问道。
  知道几件事情就不会跑迷了。
  吴哲苦笑了,笑得很感慨,他说我大概是比不上你了,我想得太多,我从石器时代想到纳米时代,从芥子想到须弥,我定了很多的计划,可我的一大半精力可能都用在想上了。我进军队,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军队的责任和义务会逼着我动,逼着我实现我的计划。
  许三多挠着头,有点费解,他说知道多一些还不好吗?
  吴哲没有了答案,他说我怎么会想起来跟你说这些呢?
  车停了,前面的哨声尖锐地传来。
  紧急集合!
  齐桓又喊起来了。
  吴哲说又得开始跑了。42,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话,因为……怎么说我都还是一名少校。
  吴哲说着正了正自己的军装。
  许三多点点头,两人一起跳到车下。
  前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公路。
  袁朗看着集合在眼前的队伍,突然笑了笑。
  今天各位的表现让我满意,因此我决定,给每人加两分!
  那些人搀着扶着,目光都已经没有了焦点,那是怎么得来的两分。
  袁朗接着又笑了。这一笑,有人知道有坏事发生了。
  袁朗说:为了让我更满意,我建议最后五公里大家下车,以全速冲刺回营!
  报告!那是被两个人架着的拓永刚。
  27发言。
  这是理由吗?
  不是理由,但记入总分。
  看着学员们的表情,袁朗知道他已经被人恨入骨髓了:跑啊!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挥挥手,掉头开始以百米速度奔跑起来。拓永刚挣开扶着他的战友,发一声喊,跌跌撞撞地跟上。所有的人都奔跑了起来。
  夜里,所有人都在屋里忙着明天要交的作业。这是记分的作业。最苦的是腿了,都叉开地坐着。拓永刚做着做着,就又牢骚了起来了。他说这就是传得神话一样的老A?整整一个星期,没空降,没狙击,没潜伏,没两栖登陆,没夜战,连枪都没摸着!天天就是跑跑跑,跑跑跑!天天让咱们这些职业军人做些新兵蛋子做的事情!除了把强度加大了三四倍,和个乙种部队又有什么区别?喂,41!42!39!你们被训傻了吗?
  那三人伏在案上忙着,不肯理他。
  拓永刚气起来了,他说喂,我倒问问你们几位,你们这星期被扣多少分了?
  各人折分数,各人都记得很清楚。吴哲三十九分。成才三十一分。许三多是二十八分。
  拓永刚绝望地叫道:我已经很惨了,我已经扣了四十分了!我问你们,你们枪法咋样?
  吴哲说这有关系吗?
  明儿星期一,打来这的第一次实弹射击!咱扳本的机会来了!
  拓永刚有点得意。
  枪械是这些天没有出现过的概念。吴哲想了想说:我最拿手的是手枪,左右开弓,右手能打四十米外的烟盒。
  然而,许三多却说:我一般。
  成才想了想,也说:我也一般。
  拓永刚因此更得意了,他说我是枪械全能,我能用十一种枪械打出接近满分的成绩。
  吴哲理都不理他:估计又是让咱们跑个一二十公里再打,喘都喘不过气来,成绩得下降一半。
  我们在空降兵练的就是空中开火打移动目标,我明儿震死了他!拓永刚咬牙切齿地说。
  许三多忽然觉得不对,他说成才,你那个枪法能说一般吗?
  成才摇摇头,偷着做个用狙击步枪瞄准的动作,看着正虚拟瞄准的拓永刚偷乐。
  齐桓的哨子又吹响了。学员们瞬息间便在楼下集合成整齐的方队。他们忍很久了。袁朗心里说。他看到队列中的大部分人,都在暗暗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
  随着齐桓的口令,队伍往靶场跑去。
  空旷的靶场上,只听得一声令下,要求整队人马便各就各位!四十秒内完成了预备。
  拓永刚一声发笑,跳进了散兵坑。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他伸手到放枪位置上摸枪时,愕然地拿起来一个扳机组件:……这是什么?
  他的邻坑则拿着一个枪管件发愣。众人位置上都是一些拆散成了七八个部分的枪械零件,能否全摸到手还是个问题,又怎么可能出枪射击。
  吴哲反应最快,开始用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拼装枪械。众人恍然大悟,都开始装枪。
  齐桓手上的秒表已经到了最后的十个数了:现在进入倒计时!他说: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射击!
  夜色中远处开始跳出各种运动靶。
  三分之一的倒霉蛋还在摸最后几个零件,三分之一的人还没把枪装全,反应最快的三分之一人,也只好拿着完全未经校准的枪进行射击。
  许三多已经对准了运动靶射击了,看起来连他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成才也连开了数枪,但那个靶子安然无恙。
  吴哲也打了两枪,最后索性停下来调瞄具。
  拓永刚刚把枪装完,打了两个徒劳的点射后,干脆换成了全自动开始搂火。
  一匣三十发子弹很快就打完了,周围一片寂静。
  结果的成绩是:四十二个人四十二条枪,一千二百六十发弹二十二发上靶,我相信中间一大部分应该叫做流弹。
  所有人隐忍着自己的愤怒站在散兵坑里一动不动。
  袁朗又一次笑了,他宣布:全体倒扣五分!
  此时,所有的人都叫出愤怒了。
  报告!
  32发言。
  所有枪械完全分解!我们只有四十秒准备时间!
  报告!
  39发言。
  这些枪完全没经过校正!校正一把枪至少需要几分钟时间!
  报告!
  16发言。
  这么差可视条件,很难精确安装枪械!
  报告!
  27发言。
  这根本是个不可能的事情!谁能用这种枪打夜间射击?
  ……
  袁朗看着这些绷得极紧的学员,突然喊道:
  把你们的枪械完全分解。
  喀喀嚓嚓的一阵响动,学员们手上的枪又分解成了零件。
  袁朗示意离他最近的许三多出来,他跳进散兵坑。周围仍是暗夜,袁朗用一种有条不紊的快速把枪装好。他根本没在瞄具上下什么功夫,瞄准上也基本是抬手即射,对着几百米外的流动靶迅速打完了一个弹匣。
  把靶子拿过来。
  袁朗平静地说。
  靶纸过来了。
  所有的点射弹痕,都集中在人体的几个致命的位置上。
  报靶员汇报道:跟白昼条件下的射击成绩等齐,我说的白昼射击是用刚校正过的枪。
  袁朗看一眼他周围的人们,所有的学员都是耷拉着头。
  全体扣五分,或者……武装越野二十公里,你们选择哪一个?
  都沉默着。这时他们身上已经少去了原有的愤怒。
  袁朗指着空地:愿意跑步的去那边集合。
  一个个学员从散兵坑里跃出来,走向旁边列队,现在他们可称服贴。
  许三多崇敬地看着袁朗从散兵坑里跳出来:现在我真信您打过仗了,只有打过仗的人才会这么用枪。
  袁朗却面无表情:42,等你通过选拔再来跟我谈这个问题。
  许三多碰了钉子,只好回到他的队列。
  齐桓发一声口令,队伍跑了起来。
  袁朗点了一根烟,看着这支忽然间对他五体投地的部队远去。
  更加刻苦的训练接着开始了。刻苦到了成才和许三多在被褥上都学起了游泳,而且还在手脚上绑着沙袋。他们要学的东西很多,游泳、射击、空降、机降、狙击、伪装、潜伏、侦察、夜袭,用袁朗的话说,要学到以为自己永远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学好了。
  许三多第一次真正的游泳,是在一个水库的中央,那是从直升飞机上高高地跳下来的。直升机在他们的头上做了一个盘旋,就远去了。许三多带着自己的枪械和三十公斤负重全力在水库里拼命上浮。他那几个同室,都在他的周围。
  袁朗在快艇上从他旁边驶过,他对他说:
  集结点在十公里外的东岸,九点方向,我在那边等你们!
  然后箭一般去远了。
  旁边的吴哲,两下就超过了他,回头说:许三多,游得不错!
  成才却在一边感慨着:没想到吧,第一次游泳就是十公里武装泅渡!
  拓永刚有点觉着奇怪,他说你们家乡没水吗?
  有!两尺深!
  许三多忽然呛了一大口水,边的几个看见了都争先恐后地游开了。
  十公里的武装泅渡呀!吴哲和拓永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时候,早已筋疲力尽,然而成才和许三多还在水里挣扎着。而要命的是,岸上的齐桓,这时又大喊了一声:
  改变集合点!十三公里外六点方向集合!
  但没有产生怨言,纷纷地就跑开了。实际上袁朗这一套把戏,都已经顺理成章了。这一次被扣分的只有许三多和成才两人。
  打坦克的那一天,拓永刚第一个头上冒烟。
  下一个!袁朗吼道:对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来说,单兵轻武器对抗一辆坦克不是什么问题,二战和中东战争的后期就出现了很多老手,一次战役单兵摧毁数辆坦克。关键是隐蔽,找死角,任何东西都有其软肋,冷静的找出这块软肋,最关键是怎么做到冷静。
  坦克上的射手和炮塔在不停地转动着,他们仍没有发现自己的对手。
  一个人影从近在咫尺的位置扑了出来,直插坦克的右后。看来他一直就在那里潜伏着。射手调转枪口,但那人已经抓住车体,进入机枪的死角。
  那就是许三多。他稳稳当当斜挂在坦克侧甲上,如附在坦克上的一块钢板。
  副射手终于决定去掉这个讨厌的心腹之患,端着冲锋枪想爬出炮塔,许三多的手从侧甲上升了上来,一支手枪对着刚才记忆中的概略位置打光了所有子弹。
  许三多翻上坦克时那两名射手只好冒着白烟眼睁睁看着他,然后许三多有条不紊地把一个手雷扔进了坦克驾驶舱里。
  浓烟滚滚的坦克,就这样停下了。
  加分!
  袁朗称赞地喊道:
  最成功就是攀上坦克前的潜伏,快压到他身上才开始动作,心理素质极好。
  第三名受训者就有点缺了德了,第一枪就收拾了坦克射手,第二枪打在坦克天线上,第三枪打在潜望镜上,第四枪打掉了想重掌机枪的副射手,第五枪打掉了车长潜望镜。
  坦克索性停了下来,炮塔嗡嗡地转动着,就是找不到目标。
  看不见的射手,有条不紊一枪枪打坦克的外挂油箱,直到那个部位冒出白烟,车长被迫下车手动灭火。结果当然是车长也冒了白烟。至此,坦克已经失去战斗力了,但那把看不见的枪,仍在跟那辆左冲右突的坦克对抗着。
  袁朗笑了:好了好了,算你赢了!
  这时,枪声才停了下来,可仍然没有动静。
  袁朗有点无奈:41,你很狡猾,你刚才站起来的话,我会因暴露扣你一分。现在出来吧,不扣分了。
  成才和他的狙击步枪,这才从树叶和野草的遮盖下站了起来。
  潜伏在各处的士兵跟随着跑步集合,有被打挂了的,也有完好无恙的。
  很少见,袁朗说41,你把你的特长发挥得很好。
  成才笑了笑,说:这把枪真好!
  四十二人有十一个通过今天的测试,这个成绩我很满意。你们今天能征服坦克这个有形的障碍,那是因为你们先征服了自己心里无形的障碍:恐怖、惊慌、先入为主、高看了对方而发挥不出自己的潜力。袁朗看看那大部分冒烟的人:对另外的人,我只好说,你们得多点努力不管是在死老A还是在哪里。
  吴哲也在冒烟的行列里。
  到这时,很多名字的后边,已经是负数分了。
  齐桓在那些名字的很残忍地写上了淘汰两个字。
  拓永刚的名字就在淘汰里。
  他已经换回了原来的那套迷彩了,而且给自己别上久已不戴的中尉肩牌。
  他拿起收拾好的行李,看了看同室的那三人,大家的神情都很复杂。
  跟你们认识很愉快,这几个月处得也很愉快。可是我不要你们送我。
  吴哲有点感伤,他说我们会想你的。
  拓永刚看看许三多和成才:再见。两位小老弟和步兵老大哥。
  成才怔了一下,因为拓永刚第一次这么叫他们。
  他对拓永刚说了一句:再见。
  许三多则用力地点着头:一定会再见的。
  拓永刚却一脸的苦笑,他说41和42,我回空降兵就把这两个数字写在墙上,好教自己知道,什么叫作踏踏实实。
  拓永刚头也不回地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三人在屋里只有呆呆地看着。
  我也想退出。吴哲忽然说道。
  成才感到很惊讶,他说:可是你已经通过了绝大部分的测试了。
  我是总分第十一名,说白了其实是现在的最后一名。我这辈子做习惯了NO1,第一名。
  人老做第一并不是好事。许三多说:有时候拿不到冠军,可回头我发现进步更快。
  我的记分册上只剩下两分,只要一次行军掉队就能扣到负数。我觉得很吃力,这地方不适合我。吴哲说。
  成才说分数是一定要抢的,可分数不说明什么。
  忽然,吴哲笑了。如果在以前我肯定走,可现在,我还真有点恋恋不舍。因为有两个步兵团来的小士官,他们做出了很多让我惊讶的事情。我这个书呆子玩意是喜欢玩精神力量的,我习惯在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找我的精神力量,我就想搞清楚,这两个小士官也没有读书破万卷,他们的精神力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决定留下来,研究研究他们。
  许三多笑了。成才也恍然大悟地笑了。
  只剩下十一个人了。
  队长铁路在翻阅着他们的成绩单和简历,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他看了看在旁边等着的袁朗,说:说实话,你那套暴君计划让我看了都摇头,我这些天一直在等着你那队人马起义。四十二人居然没有一个人退出,这让我惊讶。
  那四十二个是一个比一个更加要强的人。袁朗说。
  就这么定了吧,铁路合上成绩单:死老A以后又多了十一条汉子。
  袁朗毫不客气地从铁路的桌上拿了一支烟,点上,然后沉吟道:
  必死者,可杀也;必生者,可虏也。
  铁路说什么意思?
  袁朗说:我可以凭我的冷静干掉那些跟我拼命的人,凭我的勇敢俘虏那些贪生怕死的人,我真正害怕或者说我真想要的,是那些热爱生命却勇往直前的人。
  我还不知道你是个真正的老兵油子?我是说你怎么会想起来说这句话?
  袁朗说突然想起来的。
  铁路想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袁朗说:我不放心,我要能一起出生入死的人。
  好,我决定上报通过了。
  两人都真真的感到有一种痛快。
  只剩下了十一个,看上去有点凄凄切切的味道,尤其是他们列队进入饭堂的时候。看着那空空的饭堂,他们愣了一下,然后,他们把平常的方桌挪开了,换上了一张可容十多人的大圆桌。这一天的桌上,放满了丰盛的菜肴,还有酒。
  袁朗满面春风地进来了。
  他说对不起,因为拿些东西所以有点晚了。
  他拍拍许三多:我坐你旁边好吗?袁朗一坐下就冲着一个学员叫他开酒,让他表演一下徒手开瓶的功夫。
  然而大家都觉得很不对劲,觉得袁朗今天怎么不像袁朗。
  终于有人想通了这是为什么,说报告教官,我是11。
  不,你现在叫连虎了,许三多,你也不再是42,你叫许三多。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剩下的人已经不再是符号,而又成了人了!
  袁朗看着眼前这些对他一直怀着戒心的人说:你叫成才,你叫黄自强,你叫吴哲,你叫佟立国,你叫薛钢……以后,你们在任务中也许会用代号,但在自己的地方,你们都叫自己的名字。
  人们好像一下都反应不过来了,都像是不相信有这种好事。
  袁朗拿出了一摞狼头臂章放在桌上:刚才是拿它们去了,你们的臂章,以后你们都得佩戴自己的军衔,对了,还有,欢迎你们成为A大队的一员,十一个死老A。
  仍是沉默着。
  袁朗奇怪了:为什么不开酒?我还以为你们会欢呼呢。
  几个兵拿手指就捏开了啤酒瓶盖,默默地给众人倒酒。
  你们不相信我?我会开这种玩笑?或者说我把你们训傻了?
  吴哲站了起来:报告教官,人经历太多的坏事就有不相信好事的权利。
  袁朗哈哈大笑:怎么讲?我做了很多坏事吗?
  您让我们做的事情,我们自己都想不到居然能做到,这就是说您是一流的教官。可我们对您也不得不提防一两手了。
  那怎么办?袁朗说我已经不是你们的教官了,我本来想做你们这支分队的分队长,可你们现在不信任我。
  您保证您不会再蒙我们吗?
  袁朗毫不犹豫地说:我保证。我们今后是要在一个战壕里作战的人,我绝不会蒙我的队员。
  吴哲终于缓缓跟袁朗碰了一杯,说:我很希望做您的队员。
  这话说完就炸了窝了,众人把摇晃过的啤酒当灭火器一样互相喷着,袁朗着了一身的啤酒花子。
  让许三多和成才开心的是,他们同乡同校同学同一届兵同一辆车同一个连,如今又同做了死老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