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马 是骡
作者:兰晓龙    更新:2021-11-13 22:32
  马:家畜,颈上有鬃,尾有长毛,供人骑或拉东西。
  骡子:家畜,由马跟驴交配而生。鬃短,尾巴略扁,生命力强,一般没有生育能力。可驮东西或拉车。
  如果你像我一样见识短浅孤陋寡闻,就实在该有一本《新华字典》,如果你像我一样常翻字典,需要依赖这本小书给出的解释,就会找到上边给的两句话,板板钉钉搁在那,虽说那解释让这一说平添几许陌生,可班长告诉我,那叫定义。
  定义,就是用不着你去怀疑的意思:有那工夫干点别的。
  这是我当兵学会的第二件事情,你走进这个队伍,跟大家一样,或者说尽可能跟大家一样,你就不要怀疑,不要怀疑任何一件事情:从命令……到这种简简单单而又叫人似懂非懂的……定义。
  在部队,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是一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有点疑惑,于是去翻字典,却翻出第二个疑惑,为什么字典里的骡子与马,和我平常见的不大一样,骡子是啥马是啥的疑惑,想来不是大疑惑,后来也就淡了,可是骡子是马的疑惑,一直是我们新兵全体的疑惑。
  到底怎么是头骡子怎么是个马?骡子不好,马好,被当作骡子的孬兵都知道,可骡子和马除了生育能力外,到底还有什么区分?以至马是天马而骡子是土骡子?
  对了,用不着怀疑,我现在已经变得很忙了。
  用班长的话说,有这工夫干点别的。
  史今在军列里到处找人,好不容易才找着了。
  他说卫生员,给我点眼药。
  卫生员说,你眼睛怎么了?
  史今说不是我,是新兵,还哭呢?
  卫生员有想笑,说这都出了省啦!怎么还哭?
  史今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我正后悔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了这个兵。有他一个哭,这全车谁都停不下来,我就担心等到了营里,得哭出几个瞎子。
  卫生员又是一笑,说我留两瓶,这包你就先拿去吧。
  列车终于在傍晚时分缓缓停在一个小站里。外边有人在大声地张罗着吃饭啦,下来吃饭啦。车里,许三多们的眼睛早已哭得红红的,像兔子眼。车门刚一打开,一个地方领导便迎上来,嘻嘻哈哈招呼着:向军人们问好!欢迎来我这平原县刘关张打天下的地方!就是穷了点,粗茶淡饭,大家多担待!说罢,向车门边的许三多做了个鬼脸,说小伙子一个赛一个精神啊!许三多冲着他莫名地笑了笑,一看车外满眼陌生的黄土,顿时就愣住了。
  史今过来还礼,手还没有收下,就被那地方领导的话给吓住了。
  那领导说:你这车兵挺好啊!没看到一个哭的?史今说别,您别提这个醒儿!可还是晚了,站在边上的许三多,呜地就又哭了起来,转眼间,简直百花齐放,整个车厢又泛滥成了一片。吓得那地方领导只有暗暗地恨自个,我说啥不好,我怎么说这个呢?
  许三多已经哭得淋漓,一边哭一边抱住一旁的人,又是拍又是打,拍了好久,才忽然发现,一直被他搂着的那竟是成才。
  许三多突然把成才放开了。
  成才却狠狠捶了他一拳,随后把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三多哭着说:成才,我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打我小抄!
  成才哭得更响,他说许三多,我也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不敢看杀猪!
  两人捶着拍着,眨眼便成了莫逆的相交。
  这时史今从车上跳了下来,站在车门边大声喊道:
  过了这顿可得到军营里吃下顿啦!你们到底是要哭还是要吃?痛快的给我句话!我数三个数!不下车就开走!
  一……
  二……
  三……
  可是,还是没人下车。
  史今没有办法,只好摇摇头说,得了,你们边哭边吃吧!我服了你们啦!
  新兵们这才一个个悲悲切切地从车上下来。
  平原上月色如镜,军列在月色下飞驶着。车里的新兵们或偎或坐,成堆成团,史今坐在铺盖卷上,周围仍有间歇的抽噎,但大浪头已经过去了。史今的神态也已经放松,他说跟你们说说你们要去的部队吧,是支顶好的部队,团史战史摞起来能有这么高,团部统计过,咱们团歼灭的敌人,一共有六个国籍,加起来有十个师……
  新兵一下好奇起来,嘴里说十个师得有多少人哪?
  十七八万人吧。有人说。
  咱们团有多少人哪?
  史今说三千多人。
  有人便惊叫起来,我的妈呀,这一个人就干掉了六十个?班长你干掉几个?
  史今顿时笑了,他说哪有这么算的?咱们准备打仗不是说要打仗,我一个也没干掉过。我是要告诉你们,咱们团战史老鼻子辉煌,刺刀见红的战,打过得有大小几千次,现在呢,现在也是咱中国全机械全装甲化的王牌部队,所以谁也不兴再哭啦,别让老兵看笑话,老兵可就爱看新兵哭,想想我入伍那时候也是哭个黄河决裂,让老连长一直笑话到现在……不,老连长现在可走啦,他走的时候我可又哭啦……
  史今是个极感性的人,说得自己又有些眼眶湿润,这时新兵里有人暗暗发出了一声笑。
  又笑?史今说好好,笑总比哭好。谁这么乐观,大家跟他学学。
  他朝笑声的来处走去,揭开毯子一看,是许三多正枕在成才的身上。谁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众人不觉一阵轻笑。
  史今嘴里轻轻地说了一声王八蛋,然后吼着大家睡了吧,明儿一早就到了家啦,以后咱们团就是咱们家,以后你们见过的兵啊将啊,能成千上万,可你们得记住,第一个跟你们说这话的是我史今史班长欢迎来咱们团!
  说完,把车厢里的防风灯灭了。
  车厢的间隙里有几缕天光透入,外边天色很好。
  慢慢地,许三多在成才身上醒来了。他是被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惊醒的,那如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震动,无休无止,似乎从地底下渐渐接近。他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周围的新战友却一个都没醒,只有史今的床空空的。他看到班长早已经起床了。
  许三多不安地问道:班长,那是……
  话没说完,就听到班长严厉的声音:
  到站了!大家起床!列队!整理军容!风纪扣!军帽!裤线!背好背包!一定要给你们的军营第一个良好印象!
  车摇晃着在减速,明显是已经驶进了站里。周围的人都跟着史今依样画葫芦地做着,只有许三多仍在注意着外边的轰鸣声,他想,那绝不是靠站时该有的声。
  史今的口令又接着响了起来:列队!集合!成密集队形!煦高矮列队!手放背包绳上!立正站好!史今喊完长长吐了口气,心里说妈的,可算回到家啦!
  外边也传来阵阵的口令声和跑步声,这声音让史今觉得亲切,但新兵们惊奇不已,有的甚至有些惊惶不安。
  车门轰的一下,被人外边拉开了,袒露在外边的,是广阔到能投射白云阴影的一片草原,连长高城和指导员就在外等候着。他们就是以后将领导这队新兵的人。近处的站台上,是一辆正在原地转向的主战坦克,六米长的炮管看上去几乎从车门外杵了进来。
  整个站台上似乎都被这杀气腾腾的家伙占据了。
  新兵们都有些震惊。车门边的许三多却反应最快,他举手过顶,下意识地投降给了那个钢铁的巨物。但几秒钟后,他的脸上便有点暗暗地发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几个小时以后,许三多终于明白了,这支部队最不屑的,就是他的那种姿势。演习的时候,这支部队的士兵们,宁可演尸体,也不演高举双手的投降兵。
  但他的那副形象,却永远被定格在了那里。
  而当时的定格是被连长高城打破的。他大步向车门前走过来,说:那个兵干什么?演俘虏吗?你以为你很幽默?
  高城觉得很不对劲,他朝许三多命令道:你,给我下来!
  许三多慌慌张张跳下来,险些砸在高城的身上。
  高城更火了,他说慌什么?还没上战场呢!然后对着身后的坦克,没好气地吼道:还不把车开走!你们坦克连别在这碍我们的事!
  坦克手别过脸,笑笑的将坦克开走了。
  但许三多的形象,被高城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
  记住了,并不等于是好事。转眼间果然就出事了。
  新兵们从坦克与战车之间走过的时候,一个个让那八九百匹马力的引擎,震得神经麻木。老兵们在忙碌着,不成队形但透着专业,眼里对这帮新媳妇似的新兵蛋子视若无物。这个机械化步兵团在换装。如果拿一份换装计划列表,那上边打算在本年内在装备上做到火力增强六倍,火力覆盖面积扩大二十倍,三年内完全掌握和熟悉以上装备,可你这会从那帮老兵脸上看不出那些金戈铁马和爆炸的火光,很多老兵神情严肃地在忙一件事情,拿一块抹布,细细地擦车,擦好了就送走了。
  史今在高城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事。他一路都在想自己能不能赶上。可高城不是,高城那漫长的军事生涯里,已经见过多次换装,多次的期待。
  换了一个营,也有你那701车。
  高城的话语里透着得意,他说咱是最好的,有好的也先让咱使。
  史今说我想去送送701。
  高城说去吧,已经装车了。
  他指了指平板车的方向,史今的班副伍六一,正在一辆装甲输送车上朝他招手。
  伍班副算着你今儿回来,特地给你留了块布。行了,就在这列队吧。
  史今刚想走,却被高城问住了,他说这班兵怎么回事?一个个眼睛跟烂桃似的?
  史今只好站住,他思忖了一下说:哭的。
  高城的眼睛顿时就窝火了,他扫了新兵们一眼,突然停在许三多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许三多吓了一跳。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觉得很可笑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史今随即替他解围:报告连长,他不是不严肃,他是……没见过。
  你是什么意思?他……害怕?
  史今只好苦笑。
  这个兵谁招来的?高城问。
  史今说:我。
  高城扫了史今一眼:快去送你的车。
  史今如蒙大赦,提腿就走开了,身后的高城便大声地训起了话来。他说我叫高城,是本团钢七连连长,此次也担任你们这个新兵连的连长……
  高城的声音,吓得新兵们一个个地胆颤心惊。
  不远处的伍六一已经将史今拉到了车上,随手将一块抹布递给他:全班都擦过了,就差你了。那车已擦得新的一般,史今仍认真地在上边拭擦着。
  ……要送走了?他问。
  伍六一说换了,换正经的步战车,连长算过笔账,说咱们现在等于一个炮连加一个反坦克导弹连,再加一个重火力连,可他最看重的还是原汁原味的步兵连。史今留恋地拍了拍手下的车,说四年的老伙计呢。你舍得呀?伍六一说我才不在乎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史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他还有什么新闻?
  伍六一说,咱们钢七连这回抽调三名骨干训新兵连,连长还是连长,我这班副提了半级,新兵班班长,你最了不得,新兵排排长。
  史今不禁苦笑起来,嘴里嘟哝着,新兵新兵,一嘟子麻烦兵。
  谁说不是呢?我说我不待候小媳妇,连长说你不伺候我也不伺候。
  你最好别这种情绪,这回的兵里可有你两个老乡。史今说。
  哪两?伍六一心中有点暗暗高兴。
  史今指着不远处的许三多,还有成才。
  正挨训的那个,还有那个,下榕树乡的,你上榕树乡的吧?你们挨挺近。
  就那投降兵?伍六一的心高兴顿时消失了,嘴里说道,可别说是我老乡。
  史今说:其实那兵挺实在的,咱们得帮帮他。
  伍六说我帮他,他要分到我那班,我训也训死了他。说着自己先笑了。
  装好车的军列,很快就又驶走了,带走了一个营的旧装备,以及部分随车调动的战友。
  新兵们正在空地上等候来车将他们接到部队,慢慢地就不怎么害怕了,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因为他们发现那些老兵们也哭,那些老兵追在车的后边,也一个个的哭得泪流满面,一点都没有了老兵的威风。一个泪人的老兵被战友架着从新兵前走过时,新兵队们悄悄地发出了笑声。
  笑什么笑?你们上过车吗?你们哪儿懂那门心思?
  高城皱着眉头吼道。
  这时伍六一走过来,给高城行了一个军礼,说报告连长,伍六一归队。
  高城回身看了看眼眶发红的伍六一,看了看伍六一身边的史今,不由苦笑了,他说你小子老是虎头蛇尾,吹破了天说绝不会哭了,到了还这样……行了行了,上车吧。
  史今赶忙跑到队列前招呼他的新兵,让他们一二一地走起路来,走着走着,就又唱起了歌来,还是那《再见吧妈妈》,那是新兵们在人武部里惟一教会的一支歌。
  押队的伍六一,在歌声中不由暗暗落泪。
  几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很快,慢的是学踢正步敬礼和瞄准射击的那几个小时。
  也就在站着队列的时候,许三多学会了那句很重要的话:这里的事说简单也简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这话来自目今还罕有好脸子的连长高城。
  脑子最快的几个很快就意识到,骡子是马很重要,好好表现关系到我们的以后。这些人里,就有成才,成才的脑子边转就边觉得需要跟人谈谈自己的心得体会了,这人就是许三多。
  一天,他和许三多在宿舍背面找个自觉安全的所在坐下。
  成才掏出盒烟,让许三多先点上。
  许三多却拒绝不抽。
  不抽也得学着抽,不是要你抽,是给班长排长抽。懂不懂?
  许三多不可理解,说咱们排长可不抽烟。
  那你就给连长抽嘛,三呆子,都来这么久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还想回那山沟沟吗?我跟你实话说吧,我是打下军列,看见那满站台轰轰隆隆的,我就拿定主意,再也不回去顶我爸那个村长了。发财也罢,小土皇帝也罢,成才不惦记,成才就明白,男人就该在这轰轰隆隆中干他妈一辈子。
  这样的成才让许三多感到新鲜,他说你说粗口?新兵连不让说粗口。
  成才说老兵还他妈说呢!连长还说呢!一天能练掉三层皮,说句粗口算什么?三呆子你别插话,我问你,你喜不喜欢那些个轰轰隆隆的家伙?
  许三多想想,憨笑道:真给劲。……我还投降来着。
  别提你那投降啦。给劲是吧?那就长点心眼,咱们回头分兵得给分到最给劲的连队。
  给劲,想起来咱们在村里那点抠抠搜搜小肚鸡肠,什么你打我呀,你抢我粘的知了啊,真没意思。许三多说。
  成才说你别老插话。我冒了当后进的危险叫你到这干嘛,我让你长点心眼!
  许三多说我长啊。我爸来信说跟我二哥断绝父子关系啦,因为二哥不种地去南边了。可我现在挺明白我二哥那心思。
  谁让你长这几千公里外的心眼啊?成才给了他一下。
  许三多挠挠头:我也有点明白你的意思啊,可是……可是我觉得家里也挺好。
  成才说家里是好,可要出息就不该想那。这都快二千年啦!没看电视里说吗?人生就是个长跑!长跑谁能让谁?再来一次征兵,你看我龟儿子能让你的!
  许三多有点大惑不解,他说你没让我呀。
  成才为此感到有些愤怒,正要说什么,许三多突然看见操场那边来人了。成才一瞧是史今和伍六一,忙把许三多给摁在草丛里。
  然而他们不是冲他们来的。他们在一边走一边训练,他们看到伍六一突然一个扑地,他们知道,那做的是卧射的动作。史今看了看伍六一的样子,纠正说,肩下沉得太过了,你上那边沙坑体会体会。这么再摔两次,我看你胳膊肘子也差不离了。说着两人就跑开了。
  这一眼,两人又长见识了。许三多说,以前还觉得班长牛皮呢,原来他这么刻苦啊?成才也频频点头,说明白了吧?我看他也明白,他也想轰轰隆隆过一辈子,他知道这个机会不易,所以他用心着呢。
  机会?
  许三多好像不懂成才说的机会。
  我都白白的跟你说什么呢?有个词叫做生存懂不?
  生存?
  这两个词儿令许三多怦然心动,他确实是不了解。
  成才突然站起来,一脚有点恨恨地踏在地上,说:许三多,生存不易,机会很少,所以你一定要多存点心眼子。我恨不得劈开你脑袋把这句话给塞进去,许三多!
  一个月以后,成才果然就成了班副了。
  新兵连五班,以成班副为基准,靠拢!
  新兵连的操场了,开始听到班长伍六一发出这样的口令了。
  成才成班副这时就昂首挺胸的,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因为别人在向他靠拢。
  许三多是最后一个,时常迈多了一步,使队尾产生骚动。
  伍六一便呵斥道:许三多想什么呢?打枪跑靶,走队出列,这么个简单的队列你都要错?许三多试图辩解,他说,我在看成才……成班副。
  伍六一悄悄地对许三多说,过几天就分兵了,我也不说别的了吧,我总不能就让你这么一路顺拐地走去连队吧?
  谁是骡子谁是马,显而易见,成才都班副了,而许三呆子却一如往昔。好在大家看他还顺眼,大家都喜欢他那样,因为谁都希望后边还有个垫底的。
  明里暗里,许三多成了最后一头骡子。
  然而,总会有相信能把骡子变马的人,这种人性格上通常也是头骡子。
  看着许三多腿间的那条缝,伍六一突然一脚踢在许三多的腿弯上,他说我当兵三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两腿间这条缝!许三多,你到底怎么搞的?你也不罗圈啊,你怎么就是要并出条缝来呢?
  许三多说:报告班长,我不知道。
  伍六一喊了一声立正,然后蹲在许三多身后,使劲一推,许三多双膝一弯差坐在他的头上。许三多躲着,他说我怕痒!伍六一说你用足了劲就不怕痒!你用劲不对,你要使对了劲,我一推你,你会直挺挺往前倒。再来一次。
  这一次,许三多果然木头桩子似地往前就倒。
  伍六一说,我不是要你倒!我要你把劲用对了地方!歇会歇会!伍六一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说许三多,我没见过你这号的,有时我都怀疑你存心跟我逗着玩。
  ……我笨。
  我宁可你在跟我逗着玩。
  许三多神情很怪地笑笑,其实那笑是个阴谋,是昨儿晚上成才教的。
  你笑什么?伍六一问。
  许三多说,班长……班长上榕树乡的吧?
  伍六一点点头。
  许三多说,我也是榕树乡的!我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汪汪……泪汪汪……班长……班长抽烟不?
  伍六一一听就愤怒了,他说闭嘴!全连都知道我们是老乡!我告你,笨人就不要学别人投机取巧。看老乡面上我这么跟你说一句吧,我五公里武装越野跑了有五千公里才拿到个全师第一,就这今年才转的志愿兵!你以为靠认老乡就能活下来?
  许三多不太懂,但心里确定了一件事情:这老乡不喜欢他。
  后来许三多有了一次给连长纠正自己印象的机会,歪打也有正着的时候,他没有放过。那天史今正在会议室主持新兵二排的会议,连长高城偷偷摸了进来,但那是瞒不过人的,因为兵的目光自然会看过去。随即就是一声报告连长。高城却装着在说,继续说继续说。史今却不肯说了,他说本来就是聊个大天,正好请连长发言。高城笑笑,说发言?那我就瞎说。同志们好啊?
  连长好!
  大家现在队列算有个兵样子了,也走烦了吧?
  没烦!
  高城说才怪呢,我都烦了,可这是为了让你们把个军队的精气神走到步子里去,走不好,当一辈子兵军队里也不当你是兵。不过也别跟家里说当兵就是个走队列,过两天分到作战部队那才叫一个丰富呢,尤其是我那装甲侦察连,九辆车九门炮,打什么仗都是冲在头一个的,那根本就是九座活动堡垒!咱不跟他坦克比啊,咱机械化突击步兵打仗还是靠的个人,再牛皮的坦克咱步兵反坦克火器就给他收拾了!
  那高城是个好战的主儿,一讲到这些,就眉飞色舞,他说这么着吧,我就给大家讲讲这个机步兵训练课目画饼充饥吧?枪械射击、枪械原理、枪械保养和维修;战车驾驶……正说着,突然发现许三多的嘴里在嘀咕着什么,便停了下来。
  许三多,说啥呢?
  报告连长,没说什么。
  高城只好接着说,可没说两句,又发现许三多在嘀咕。
  许三多,到底说什么呢?高城再一次喊道。
  报告连长,我把连长说的背下来!
  高城一愣,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便说,那么些你能背下来?
  许三多说:有些词不知道啥意思。
  高城说那你就给我背,刚才都说了啥课目。
  许三多一张嘴便真的背了起来,什么枪械射击,什么枪械原理,什么枪械保养和维修竟一字不拉。高城惊诧了,他说许三多你行啊?成才在在许三多的背后暗暗地伸着大拇指。
  许三多没放过这样的机会,他问连长,我不知道NBC啥意思。
  NBC就是核武器、生物武器和化学武器的防护,高城说着第一次冲许三多笑了。难得你说话时有人一字不差地记着。
  许三多,背它干什么?他疑惑地问道。
  许三多说报告连长,背下来好写信给我爸!连长有什么话要跟我爸说吗?
  高城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他说没有,我没什么说的!然后吩咐他们排,临睡前把《保密手册》抄写三遍!他说有些事情不该问的就不能问,知道吗?说完出去了。
  抄《保密手册》可不是小事,抄得大家怨声载道。都怨许三多,你要真记性好就攒着,真想泄密就闷在被子里说给枕头听,弄个泄密未遂这算怎么回事呀?有人甚至要许三多帮他们抄。成才听不过眼了,说都少一句吧,大家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只有许三多还在那里拼命地抄着,成才说你忙什么呢?
  许三多说我多抄几遍,多抄几遍好均给大家。
  成才一听就气了,他索性把他的笔给抢了。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你不被退兵也得分去喂猪,如果退兵的话你就惨了,就算喂猪你也没啥表现机会了,役期一满,你就得走人了。来部队一趟你连个枪都没有摸着。许三多我就问你,看见那些个轰轰隆隆的家伙,你回家种地还种得下吗?
  许三多想了想,说,种不下。
  成才便轻声地告诉许三多:你得找人。
  班长不喜欢我,连长也……
  但成才告诉他,排长喜欢你,你找排长。
  许三多想了想,觉得好像是,便给成才点点头。
  哪怕是哭都行,总之……总之得让排长觉得你喜欢这儿,你不离开这儿。
  许三多说我是喜欢这啊!
  我也喜欢,我是说,你让他觉得你喜欢!
  成才的声音有点压不住,周围的人暗暗地往这看着,他们这才停了下来。
  夜里,史今进来查铺,发现了那摞手抄的保密手册,他看了看许三多,见他睡得正香,就放心地走了,谁知他刚一转身,许三多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跟了出去。
  其实,一个屋的兵谁都没睡,都在被窝里看着。
  史今走到外边不远,忽然觉得身后边好像情况不对,灭了手电,就闪躲了起来,然后拦住了许三多,吼道:许三多,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很低,许三多还是吓得要叫,史今一手掩住了他的嘴,他说你怎么不好好睡觉?许三多说,刚才让你给吓着了,这会我哭不出来。史今一愣,干什么要哭?想家了?许三多摇头不迭,说我不想家,真的,一点也不想。想家就说,没什么丢人的。给你爹多写几封信。许三多说不是的,我不想家。可一提到家,许三多的眼圈就暗暗地红了,他说排长,我想家,可我不要回去!
  好像真的要被退回去似的,许三多忽然就哭了起来。
  史今连忙堵着他的嘴,你哭什么?不要打扰别人休息!
  许三多就拿拳头堵着嘴,暗暗地啜泣。
  史今好像明白了,便劝他,谁说要让你回去了?你又没犯啥大错。许三多,你放心,没人让你回去,你其实是个好样的,就是……那个了点,那也没事,这一连兵,个顶个都是有用的,包括你在内。
  许三多的嘴里突然就说了一句:我不会养猪。
  史今一愣,你为什么要会养猪?
  许三多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一再地说,我不要去养猪。
  史今被这个小新兵蛋子弄得苦笑不得,他说许三多,你脑子里转的什么糊涂心思呀?谁让你去养猪啦?军队里养着这些人是打仗的,干嘛养着些人再来养猪啊?你自己想想,这笔帐划算吗?你放心,没那么多猪让你们养,就你们天天吃的那些猪肉还是半片半片从市场上拉回来的。
  许三多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说排长,那分兵会把我分到哪?
  那我可不知道。史今突然感到有些问心有愧,他说这事不归我管。那我能摸着枪吗?成才说当兵总得摸着枪啊。史今似乎明白了,明白了许三多的焦急,他说你能摸着枪,我保证你能摸着枪。许三多说排长,让我跟成才分一个连吧,最好也跟你一个连,我一定好好学,对了,最好也跟班长一个连。史今说伍六一?是啊,昨天他训我了,其实我听出来了,他一心为我好,他跟我是老乡啊。史今忽然有点蹿火:你好好回去睡觉,这不该你问的事情就不要发言!许三多嗯哪一声掉头就回去了。
  刚一进屋,成才就问道:怎么样?许三多说,排长说了,没猪给咱们喂。成才说啥意思?许三多说,排长说养着咱们是打仗的。远处的兵听不到,就大声喊道:大声点,许三多!许三多这才发现,一个屋的人都探头在等着他,这辈子没这么得意过,声音也高了八度。
  排长说,养着咱们是打仗的,不能养些人再来养猪,这笔帐不划算。
  是不划算啊。成才狐疑地问:可这养猪的事儿是谁传出来的?
  那咱天天四菜一汤,吃的猪肉是哪来的?在家可没这么些肉。有人想的仔细。
  许三多俨然新闻发言人似的,他说排长说,是半片半片从市场上拉回来的。
  一瞬间,听到很多吐长气的声音和脑袋落在枕头上的声音。
  还有什么许三多?
  排长还说,保证我能摸着枪!
  你都能摸着枪,那我就更不用说了。成才说。
  许三多没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块问路石,他想着自己的心事:成才,啥叫人车协同啊?
  大概是车在前边跑,人在后边跟着吧?成才推测。
  这个技术性问题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大家天马行空的聊着。
  兴许是敌人开车跑,咱们起步追吧。
  呸呸,那是人跟车打战,不叫协同。
  电影上咋这么放咧?
  嘛叫战车火力突击?
  三步登车是甚?俺坐公共车从来是一步上车呢,还三步?
  成才说七嘴八舌地说啥?都不睡了是不是?
  不是啊,班副,都来了军队,谁乐意这么的就回去啊?
  有人在黑暗里回答。反正大家伙儿都是这么想的。想着想着,鼾声慢慢地就起来了。
  这一天在靶场上练射击,一队兵都在那儿紧张着,不是因为枪声,而是怕打不出个好成绩。班长们的口令声,跟着枪声此起彼伏。成才笔挺挺地站着,因为知道连长就在身后。
  许三多,射击就位!
  许三多出列接过步枪,伍六一发现手上没几个弹匣了,转身到旁边弹药箱去拿子弹,就这么会工夫,许三多端枪转过了身来。他说班长,这枪里有没有子弹啊?
  许三多的枪口扫过之处,一整队的士兵们都纷纷闪身躲闪。
  高城急忙喊道:把枪放下!
  许三多蒙了,他说什么?
  监督的史今一步跨过来,抢住了扳机,迅速把枪给他下了。
  高城一步踏过来:许三多,你心思在天上呢?
  许三多知道又做错了事,对身边的史今说,排长,我……话没说完,史今小声地对他说,先别想这些,好好打,入总分评估。许三多幽幽怨怨地趴下了。一旁的史今还小声地鼓励了一句,说你的姿势很好,手别抖……别去管自个的心跳,现在只有枪和靶,放松……放松……
  然而,几个点射过去,全都打在了靶子旁边的石头上,打得石屑飞溅。
  排长,我打中了吗?
  没等史今回答,一旁的伍六一已经愤怒地喝令许三多归队。
  新兵训练快结束的时候,红三连连长到七连连部找高城要兵,当然是要好兵。被高城给轰走了。他跟史今说,你说咱们辛苦这三月图啥?不就图知根知底弄两精英回家,好光大七连门庭吗?……
  高城决定把好兵给自己留着,但做花名册那天,他们却有点犯难了,他觉得不能是个好兵就往七连拽!他以自己的经验,给兵分了三十七种个性,他觉得只能把最符合七连风格的兵再往七连带,他要让他们回去没三天就能成为自家人。
  伍六一听得稀奇,说连长,那你说我是个什么个性?
  高城说你啊,是个火车头,可太爱表现,老惦记着离开轨道显摆显摆。挺会生存,可不自私,这种人我信得过。
  伍六一被说中了要害,赶忙转了话题,说那班长呢?
  高城说,他是个镇山石,搁那就搁那了,多少年也一动不动。有时看着云彩悠悠,他就想我要是也能飘起来该多好,可他想是他想,连说都不会跟人说。这种人信不过还有什么信得过?我就是惟恐亏待了他。
  史今很有点不意思,心里却有些感动,他笑笑的,没说什么。
  伍六一服气了,说,连长这水平是跟咱们不一样。你再说说这个,新兵连表现最杰出的那个五班副成才看看。
  高城想了想,他说那是个望月猴,心比天高,也是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永远攀在枝头上瞧着月亮想:我要上去,上去……可他不明白要上月亮先得下了这树,进化成人再坐了火箭上去,他太好耍小聪明。别看他斯斯文文,他挺好斗,你给他个目标他能飙一辈子。所以这人钢七连要定了,七连就怕人不好斗。
  那许三多呢?史今说。
  高城顿时没了笑脸,他摇摇头:不想说。
  不想说?
  典型的粘液型性格有啥好说的?我知道他好心,可老把事情办砸,你要对他不好他也不生气,你对他好了他天天粘着你,他天天那点想头根本不在自己身上。这种没什么自尊心的兵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能应付完这三年兵役就算胜利。高城说。
  史今思量着:哪他去哪?
  高城说:找个不嫌他碍事的地方。
  要不……
  要不什么?高城看见史今吞吞吐吐的,要不什么?我看你打进来就有话要说。
  要不分我那班吧?我保证能训好他,说实在的,这许三多也是这班兵里训得最认真的一个。
  你就不怕他砸你?
  史今摇头:不怕……
  写花名册的伍六一却沉不住气了,他说我反对!连长,跟你不说二话,就是这一个接一个落后兵,拖得班长现在还提不上去。
  高城觉得也是,于是开导史今,我知道你不怕砸,三班长,你是块挺有想法的石头嘛。可是想法归想法,装甲部队可是实用主义的代名词。你别忘了,咱们钢七连是全团拔尖的尖刀连,咱们拖不起,没工夫给人开那种启蒙学校。谁想过好日子就在家呆着,我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可史今不肯放弃,他说,如果有一年时间……
  话没说完,高城打断了,他说不行,他是初中生,我们连要在两年内实现全高中连!
  连长这么说,史今一下噎住了。伍六一的手在花名册上晃动。
  高城怕史今往心里去,赶快缓和气氛,说行了行了,我拿话噎你呢。我对学历没有盲目崇拜,就你这初中生我们连有几个高中生能比得上?拿两个……不,五个高中生我都不带换的。许三多这兵我瞧不上的主要就一个。
  高城瞧着窗外的暮色,操场上到处都是活动的士兵。史今也不吭气,等着他往下说。
  见了自家的坦克都举手投降,见了敌人的坦克他会怎么着?我想不出来。三班长,你同情他的懦弱,你比我善,我打小是让我爹揍大的,我爹说乌龟原是王八种,老鼠儿子会打洞,干我们这行最容不得就是人的懦弱。
  史今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知道许三多的命运,可能就这样决定了。
  而这个时候的许三多却正在宿舍里给家人写信。
  他在信上对他们说: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我挺好,睡得好,吃得也好,三个月天天四菜一汤,我练得也好,我觉得不好,成才说挺好……
  许三多说:明天就分兵了,成才说我,准能分到一个很好很好的连队,我觉得他在安慰我,成才说你放宽心……
  晨曦的阳光刚起,操场的哨声就吹响了,士兵们拿起早打好的背包冲出宿舍,他们现在的行动和速度确实对得起那身军装。新兵们列了队站好,这时才发现晨光下有些不太一样,操场上停了几辆车,几辆军卡,一辆空调大巴。
  连长高城拿着花名册站在军卡和巴士之间,朝他们喊着:
  路远,二号车;黄一飞,二号车;贾洪林,一号车;吕宁,三号车……
  新兵们觉得不解,说班副,干嘛弄两种车?
  成才不假思索,说那还用问?去好单位的上空调车,去坏单位的上卡车呗。
  冯国庆,一号车……
  一号车是卡车,一个问话的新兵顿时要哭,但还是咬着牙过去了。
  成才,二号车……
  二号车也是卡车,成才屹立的军姿顿时有点发萎,等听到许三多上三号车也就是那惟一一辆空调车时,他几乎要哭了。
  许三多却乐了,他激动得赶在成才之前,先上了车。高城看了不满,说抢什么?这也夹塞?许三多心里却美孜孜,应了一声是,连长!
  那边的成才,这才垂头丧气地上了卡车。
  没一会工夫,满操场的士兵已经上车,成才从军卡篷布里露出双眼睛,死死看着旁边那辆空调。他看见许三多正在空调车上对着他们卡车的兵挤眉弄眼,得意得几欲飞天。
  高城在车下正忙着和指导员握手,说,您就再辛苦一趟,送送他们?指导员笑着说,不打紧,我可是早瞧出来了,七连长这次是满载而归,自然也就归心似箭了。高城言语上半点不让:您那红三连挑的兵可也不差。他树了树大拇指,说比钢七连可差远了,要说高连长的眼力劲,属这个。没等着高城再说话,指导员就上了那辆空调。
  空调车起动了,许三多忙对成才做了一个鬼脸,忽然发现成才泫然欲涕,许三多一愣,眼圈也跟着红了。他木木愣愣地对他招着手,看着眼里的成才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车队很快穿行在一条战备的公路上。
  指导员看了看眼前的兵们,说话了:大伙先不要忙说话,从今儿起就不是新兵了,那就更不能没人看着就放松了自己。我今儿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咱们将服役三年这个师的情况,咱们隶属T装甲师,这是全国挂了号的装甲部队,咱们团是T师的主力机械化步兵团。大伙跟我瞧那边
  新兵们争先恐后地瞧了过去,远远的黄绿色土地上,军事禁区的标志,一辆老式坦克在花坛中炮管直指蓝天。
  那是咱们T师的主力坦克团,上过朝鲜去过越南,门口那家伙威风吧?
  新兵鼓足了劲回答:威风!!
  那是抗美援朝用的老玩意,现在都换了四代了。大家再往那边看。一车的兵们脖子如方向盘似地转动:那是我们现代化的炮团,那边驻扎着完全自行化和计算机化的野战火炮。那边,那边是装甲侦察营驻地,那边,那就是咱们的师部!那边,大家快看那边,小子们算赶上了!
  大家忙转头,两架武装直升机正从一个被树阴遮掩的野战机场里升起。
  大部分兵大概还是第一次看见直升机,仰了脖不算,半个身子恨不得探出车窗。
  那就是咱们的直升机大队!装备了多种型号的直升机,担负着重要的对地支援和突击运输任务。
  咱们还有飞机啊?
  那当然是有的。
  咱们能坐上吗?
  指导员发现许三多把身子探出了窗外,忙吼道:坐回来!许三多。许三多刚把身子缩回来,正好外面一辆车擦过。
  成才那边却是另番情景,一卡车的兵都沉闷地面面相觑。成才一直地盯着对面的一个兵,那个兵被他盯得想哭又不好意思,只好同样盯着他。谁也不说话。
  篷布外低沉的声音掠过,那是刚升空飞过的两架直升机。
  这啥动静?一个新兵问。
  没人接碴,大家都有些责怪地看着他,那个兵压低帽子,也不再说话。
  那两辆直升机也甚是凑趣,超低空掠过,引得空调车厢里的兵们又一阵兴奋。
  指导员看看外边绿荫掩映的一处军营,对兵们说:大家静一静,看见那处营门了吗?那就是咱们所属的机械化步兵团,我们都属于中间的一份子。同志们,骄傲不骄傲?
  骄傲!!
  直升机掠空而去。
  指导员又问:自豪不自豪?
  新兵嗓子都要吼破了:自豪!!
  有人还高呼起了万岁!兴奋得全车都笑了,指导员也笑,但他说,万岁就不用喊了,同志们唱个歌吧?《装甲兵进行曲》怎么样?这就是个唱歌的时候,一个兵自告奋勇地起了个音,一首歌便吼得地动山摇的,士气值高至不可再高,路人皆为之侧目。
  歌没唱完,车离团大门越来越近时,忽然拐了个弯,上了一条小道。
  从在后边的几个人,忽然眼睛发直了,他们发现:原来后边的卡车才是直直的开进团的大门!
  真正惊讶的是成才,一看车子原来进的是这个地方,眼睛都瞪大了。
  几辆步战车从侧道拐了出来,被卡车压住了,车上的士兵激动得来不及再等,纷纷从后舱门跳下,很快就列了队伍。
  看着那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步枪、机枪、火箭发射器、野战电台,还有一些新兵们根本叫不出名来的玩意,成才和新兵们刚刚萎下去的腰杆,忽然又挺直起来了。
  许三多他们去的却是一个小镇,是个因军队驻扎而兴旺的小镇。
  车子一拐上小道,荒凉的景象转眼就出现了。在空调车里的新兵们却不知道,他们仍在快乐地唱着,唱得已经有些发愣了。
  好久才有人疑惑地问:咱们上哪?
  指导员没有回答,只招呼大家:同志们,接着唱哪!
  唱得许三多都有些麻木了。
  咱们到底要去哪?
  有人又悄悄地问。
  不知道。
  车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卡车在这里实在跟蝼蚁无异。除了一条简易公路,周围大概是几十公里内连个人影也没有。
  歌声已经渐渐地小了下来。新兵们早已经唱得唇干舌燥,都唱不出味道来了。
  车子终于在一处小营门前停下,营里是绿油油一片菜地,几个土坷垃似的兵在门前等着,看车停了就敲锣打鼓,有人手里还拿着锄头。指导员拿出花名册,念了吕宁和刘红兵的名字,说你们是这的,生产基地。吕宁和刘红兵两个兵下车后,车子继续往前开去。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停在另一处小营门。营门上贴着“欢迎新同志来咱家”的标语,标语下,几个兵如同油炸麻花。指导员说:这是油料仓库。又掏出花名册,念了马荣和林东志的名字,叫马荣和林志东的,就又下车去了。
  车上的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下,慢慢地就少了。
  最后一次下车的,就剩了一个兵了。
  这就是许三多!
  这时的指导员,早都昏昏欲睡了,听到司机在前边喊:最后一个。才猛地醒来,回头瞧了一眼坐在最后一排的许三多,两人好像都有点莫名其妙地傻了。
  眼前,是兀立的四座简易房,连个迎接的人没有看到。
  指导员清清嗓子:许三多,你就是这了。红三连二排五班,看守输油管道,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许三多愣了,像被敲了一记闷棍,半天活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