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麦家    更新:2021-11-13 22:09
  一
  “一号院下发了一个重要文件,要求各大单位配合提供有关人才的资料,我看了一下,我们兵器部就你符合条件。我准备把你报上去,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因为一旦报上去就有可能被调用。”
  “去干什么?”
  “不知道,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求我们提供资料。”
  “有什么条件?”
  “条件是很具体的,总的说:一,专业是数学;二,年轻有为;三,忠诚坚定;四,懂日语。这些你都符合。”
  “我同不同意你大概都会报吧。”他叫赵子刚,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差不多,因为我们没有第二个人选。”他叫李政,是国民政府兵器部人力处处长。
  赵子刚爽朗地答道:“那就报吧,也不能让我们兵器部剃光头啊,好像我们这儿没人才似的。”
  李政心里想,我们马上要来个大人才呢。他想的是陈家鹄,他刚收到陈家鹄发来的电报:
  船过酆都,午后三四点可到,望来车接。
  二
  近乡情更怯。
  一百多里水路外,一艘英国曼斯林公司的轮船航行在江道上。后甲板上,刚给李政发了电报的陈家鹄凭栏而倚,盲目地望着浑浊的江水滔滔远去,若有所思。他满脑子都是即将见面的李政。他和李政是同年同月同一天,出生在同一条街上。这条街的名字叫桂花路,地处浙江省富阳县桐关镇南边,站在路的任何一处都可以看见开阔、青绿的富春江。父母都在外地谋生,陈家鹄跟奶奶一起生活,十一岁才被父母接走,离开这条街。当时他觉得自己带走了这条街的很多东西,木房子、老树、秋风、春雨、老人、水鬼、疯子……但在时间的侵蚀下,很多东西都变成了抽象的名字、数字。他的记忆里甚至没有一棵桂花树,这对一个在桂花路上长大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不知是桂花树太普通,还是桂花路上的桂花树太多的缘故。
  如今,关于桐关镇,陈家鹄最鲜明的记忆是李政,其次是富春江,其他的加起来也没有他们多。这两团记忆像种在他手臂上的那颗牛痘,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在长大。陈家鹄平生第一封信是写给李政的,迄今为止的最后一封信也是写给李政的。他在写后一封信时想起第一次给李政写信,是在离开桐关镇的前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写的,写信意味着他要离开李政,而写最后一封信时他知道他们分别的日子即将结束。他要回去向李政报到,为国民政府兵器部服务,为抗日救国大业尽忠。
  这选择到底对不对?
  一路上,每一次失眠,陈家鹄都会这样发问。因为有太多的人不同意、不支持他回国,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可能有的未来,他的博士论文《关于中国古代数学:周易二进制之辨析》刚刚顺利通过答辩,并承蒙《数学坛》杂志主编冯·古里博士的厚爱,将在来年第一期选发一万七千字。这很难得。借此,他可以轻松留在耶鲁执教,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可以继续沉浸在由几何方程式筑建的虚拟世界里。他不知道回去后满脑子的几何方程式对抗击日寇能派上什么用场,但每当他这样犹疑时,李政信中的一段话仿佛是有魔力的,总会及时从脑海里蹦出来,扑灭他的犹疑,坚定他的决心。
  李政这样写道:
  除非你已经认定,中国从此亡了,亡了你也不会心痛,否则,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在民族存亡关头,祖国阵痛之际,你没有在场。
  回去就是为了在场,即使手无寸铁,即使毫无作为;回去就是参与,就是表态,就是心意。何况,李政说兵器部也需要数学人才,虽然是大才小用了,但终归是有用场的。他就这样回来了,靠的是李政的一封信和他对祖国的眷恋。
  因为是李政牵的头,李政代表的又是单位,一路上他主要跟李政联系。中午,轮船在酆都停靠时,陈家鹄上岸给李政发了一封电报,告诉他情况,希望他派车来码头接,因为行李不少。
  广播里用中英文通报说,轮船已经进入重庆地界,陈家鹄听了兴奋地跑回船舱,把正蜷在床上打盹的惠子拉起来,带她到窗前,指着两岸连绵、陡峭的青山峡谷,大声地嚷嚷:“到了,惠子,到了,我们回家了!一晃又是三年,也不知我父母他们在重庆过得怎么样。”因为兴奋,说话时面部动作太大,戴的假胡子松掉了,他想重新粘上胡子,但一时无从下手,便对上铺的老钱发牢骚,“你看,什么玩意儿,我连话都不能说。”
  老钱跳下床,帮他粘好胡子,笑道:“什么玩意儿?就是靠这玩意儿,我们一路上才平安无事。”
  陈家鹄拍拍老钱示谢,兴奋令他话多,“我暂时保留我的看法。”
  老钱瞪他一眼,“你们知识分子就是看法多。”
  陈家鹄以眼还眼,横眉竖眼地瞪着他,“你瞪我干什么,你讨厌我就出去走走吧,你们当了我们一路的电灯泡还不够吗?”他们坐的是二等舱,有八个床位,这会儿其余四人都出去看风景了,只剩下他们四个人,说话很随便。这一路走下来,双方已经很熟了。
  老钱的助手小狄睡的也是上铺,他下铺一向不踩踏座,直接跳下来,像只猴子。他咚的跳到陈家鹄跟前,正经八百地问:“大哥,你说我们当‘电灯泡’是什么意思?”
  “傻瓜蛋子!”老钱拽着他往外走,“他骂你你还叫他大哥,走,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陈家鹄按住胡子呵呵地笑,目送他们出门,回头坐到惠子身边,继续刚才的话题,“惠子,我跟你说过,我们家以前不在重庆,去年底才搬过来的。”
  “我知道,”惠子幽幽地说,“你们家以前在南京,因为……战争才……”
  “是这样的,”陈家鹄见惠子一脸愁苦,“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我真担心你的父母不欢迎我。”
  “别担心,”陈家鹄安慰她,“我父母都是读书人,很通情达理的,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惠子想得很远,“就算你的父母不介意,你家的亲戚朋友,那些在战场上丧夫失子的街坊邻居,一定不会欢迎我这个侵略者的。”
  陈家鹄笑起来,“你想得太多了,听我的,别想得那么可怕。我可以给你屈指算一下。”说着真的扳起手指头绘声绘色地给她数起来,“一,我们家新到一地,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亲戚朋友;其二,邻居嘛,毕竟是外人,咱们也不必太在意他们;其三,你不是侵略者,你是本人的妻子;其四,本人是他们的儿子,你是他们的儿媳妇;其五,在中国伦理观里,进门的儿媳妇就是女儿。那么请问,谁家的长辈会不喜欢自家女儿的?”
  “但愿如此吧。”
  “不是但愿,”陈家鹄信心十足地说,“事实就是如此。”
  但事实并非如此,最早嗅到这股异味的人是李政。
  送走赵子刚,李政早早出了门。所以这么早走,他是想先去给陈家鹄父母报个喜,结果撞了南墙,碰了一鼻子灰。门虚掩着,照理家里该有人,可李政叫了一遍伯父、伯母、家鸿、家燕,都没有人答应。家鸿是大哥,家燕是小妹,李政跟他们都很熟悉。李政站在清冷中,大起嗓门又叫了一遍,还是没人应。李政想会不会陈家鹄也给家里发了电报,他们都去码头接人了。正欲离开,大哥家鸿从楼上下来,走一步,停一步,戴一副墨镜,一脸凶相,像个厉鬼。
  “大哥,”李政迎上去,“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
  “我现在也算不了人,”家鸿阴阳怪气地说,“充其量是一个鬼,一个欲哭无泪、欲死不能的鬼。”大哥正处在巨大的不幸和悲伤中,这李政是知道的,“大哥,你也不能老这么伤心啊,该过去的要让它过去。”李政已经这样安慰过他多次,说的都是老话,听者无动于衷,说者也难生激情,点到为止便转了话题,“伯父伯母呢?”
  “上街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其实他是知道的,家鹄要带新媳妇回来,家里需要添置些东西,去买东西了。
  “家鹄的轮船今天到,我要去码头接他,你一块儿去吧。”
  “回来的不是家鹄一个人,”大哥横了脸,“听说他还要带个鬼子回来。”
  “大哥,家鹄这次回来是来参加抗日的,我们兵器部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笑话,带个鬼子回来抗日,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她不是鬼子,她是家鹄原来在日本时的同学。”
  “他读了半辈子书,同学成千上万,什么人不找非要找个鬼子?我看他读书读成呆子了!”
  家鸿立在天井里,把拳头当锤子敲,敲得桌子啪啪响。李政突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看着家鸿新生的银发随着啪啪响声从头顶耷下来,乱七八糟地披散在额头上,心里顿时有一种盲目的不安和歉疚。陈家鹄回国的事情是他一手促成的,原以为会皆大欢喜,哪知道冒犯了大哥。他想到,大哥可能已经为这事痛苦几天了,他的情绪非常恶劣,讲大道理等于是火上浇油,自讨没趣,还不如不讲。
  他决定一走了之,便慎言而别。
  可走了还是要回来的,现在的问题是,把人接回来后怎么办,如果大哥还是这种情绪……李政的心情沉重起来,他的鼻子嗅到了一股异味,仿佛行走在黑夜的山林中,四周传来窸窣的声音,把他的心吊起来。他感到膝盖发冷,小肚子收紧,一种盲目的担忧包围了他。
  其实,值得李政担忧的哪是这个,这个说到底是家里事,破不了天的。真正该担忧的事,此刻的李政还一无察觉,但它确实已经发生了——已经有四只眼睛比李政提前一刻钟守在朝天门码头,他们守候的和李政要接的是同一个人:
  陈家鹄!
  四只眼睛都戴着墨镜,墨镜之上是一顶帽檐宽大的黑呢毡帽。他们的守候是秘密的,正如他们经常干的事情一样。
  他们是陆从骏和孙立仁。
  三
  时间往回倒三天,晚上八点半,陆从骏的眼睛守望的东西更是鬼祟。惊人的鬼祟。是一个赤条条的女人!一丝不挂,坐在高脚木桶里泡澡。水温五十度,有足够的热度,又没有热腾腾的蒸气,宜于观看。已经是盛夏,这样泡澡是有点奢侈,但如果是组织为保健杀菌专门安排的,则另当别论。你们是党国的秘密武器、宝贝疙瘩,战争让你们颠簸流离,精神紧张,这样泡个澡,既可以洗涤你们身上可能依附多时的毒气细菌,又可以舒筋活血,安神养气,提高免疫力。水里据说加了国外进口的昂贵的植物精油,其实不过是一点廉价的香水而已。
  这是一个阴谋,目的是要抓内贼。
  连日来,陆从骏白天和林容容一起四处找破译师,到了晚上八点半,他便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他,到了九点半,又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这一个小时他就躲在澡堂里,偷看人洗澡,女的看,男的也要看。
  变态?
  其实不是,他这是在抓内贼。
  这一招,他是从德国学来的。陆从骏在德国海德堡军事学校学习期间,一个搞清洁的华裔姑娘在深夜下班回家途中被一个蒙面人强暴了,事发地点在学校操场附近的厕所里。学校是严禁外人进入的,姑娘也证实蒙面人外面穿的是便装,里面的衫衣是校服,皮肤细腻,“那东西”粗短而坚挺,像个中国人。当时在校师生中只有八个中国人,包括六名学生,一名本地华裔教官,一名中国军方派出去的带队军官。事发当时,华裔教官已经回家,不在现场,足可排除。事发后校方封锁消息,但私底下却让七个有嫌疑的中国人专门做了个功课,安排他们单独泡药澡,每人半个小时,美其名曰“身体大扫除”,专供留学生。四个小时后,校方锁定嫌疑人,是一位姓江的广西人。经审讯,此人供认不讳,案情大白。
  这件事给陆从骏留下深刻印象,他不知道江某人在洗澡时有什么异常,露出了什么破绽。有人认为这是有理论根据的,理论就是弗洛伊德的那一套。当时全世界都迷这位大师,事隔多年,陆从骏似乎也迷上了他,他决定仿效一下,便布置了这个局。这一方面是迫于无奈,杜先生对武汉来的人都不信任,在没有肃清内贼之前,规定所有人都不能放出去。封闭一隅,侦查手段非常有限,也许这不失为一个方法。另一方面,他觉得弗洛伊德的那一套理论是有一定道理的,为什么人那么会撒谎、欺骗?是向我们的肉体学习的,我们的肉体从来没有真实地面对过自己。
  他兴致勃勃地上马了,实施过程不免鬼鬼祟祟。为了保险起见,他铺垫工作做得很扎实,专门召集大伙讲了一次话,把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把猫眼做得特别巧妙,把时间安排得特别科学。平时是每天晚上一个小时,每人半小时,一日观察两个;周末全天候,上午两个,下午四个,晚上又两个。就这样,从长沙转移来的总共三十四个人,男男女女相继被请进了温暖宜人的木桶里,今天是最后一个。
  此人叫蒋微,二十四岁,单身,河南信阳人,是侦听处的骨干侦听员。她没有怪动作,进来后麻利地脱了衣服,坐进了木桶里……她胸脯饱满,坚挺,乳头小小的,粉红色,右边腰眼处有一片红色的胎记。猫眼是特别设计的,隐蔽性很好,能见度又很高,正对着木桶。木桶的位置和朝向是固定的,可以确保泡澡的人正面对着猫眼。陆从骏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目光,发现她坐进木桶后对自己的胎记大感兴趣,又是看又是摸,好像是新长出来似的,不认识,很新奇。抚摸胎记时,她身体保持的姿态使她的双乳变得更加饱满,肉鼓鼓的,仿佛随时要胀开来,掉落水里。
  陆从骏注意到,她一直没有正眼去看自己的Rx房,好像是别人的私密处,不好意思去看。有一阵子,她手臂不经意间碰了一下乳头,迅速移开了,像触电似的,有点惊慌失措,甚至脸都红了。就在这时,陆从骏发觉自己下身膨胀起来……这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几天前,破译处分析科一位姓钟的密电分析师,是一位中年妇女,一身赘肉,腰跟木桶一样圆。她一定是个幻想狂,可以把木桶想象成男人,坐进去后就醉了(像被男人拦腰抱住一样),眼微闭,嘴翕开,舌头不时伸出来。她在木桶里酣畅淋漓地自慰了一次,硬生生地把他搞冲动了,几乎有点强迫性的,和这一次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三十四人中有十一名女性,年龄从五十岁到二十岁不等,都属于有性要求的年龄,但自慰的仅此一人。男人自慰的比例要大大高于女性,二十三人中有六人自慰,其中一人还来了两次。这七名自慰者以“不光彩”的方式和内贼划清了界限,因为在陆从骏看来,一个贼,一个心中有鬼的人,是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的。
  蒋微也被排除了,证据是让他冲动了。他是审判官,不是色鬼,他躲在黑暗中,用猫眼偷窥,心里装满敌意,色情被完全抽离,一个没有被彻底排除敌意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冲动。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即使被灌了春药也能用意志战胜欲望。他膨胀的下身提前预告他,蒋微是清白的。
  果然,蒋微很快又用新的证据为自己验明正身,她简单地洗涤一番后,专心致志地背起敌人电台的频率表,其忠心可见一斑。之前,另有四男一女也曾有相似的表现,借泡澡之际做功课,有背敌情资料的,有带了资料手册来看的。还有两个小伙子,对着天花板向在战场上死去的亲人发誓,意思是他们已经荣幸地进入黑室工作,今后一定有机会为亡者报仇雪恨。还有两个小姑娘和一个在食堂烧饭的伙夫,前者以哭的方式,后者以骂的方式,表达了他们不愿意在这鬼地方过这种“监狱”生活,希望早日离开这里。
  以上十八人属于当场被排除,因为他们有硬邦邦的证据,昭然若揭,显而易见,无须再费什么神。剩下的十六人,需要根据在案的记录去做进一步分析研究才能有答案。这天晚上,陆从骏准备回办公室去好好研究这些人的资料,争取再排除一批,凭他的印象至少再排除十来人是没问题的。
  至此,虽然尚未结案,也不敢保证最终一定能完美结案,但他对自己出的这一招还是较为满意的。这不仅仅是个抓贼的手段,也是他了解下属的一个绝佳过程。通过这半个多月的暗探、偷窥,他觉得自己基本上掌握了这个院子,一种主人的感觉找到了。
  与往日一样,时辰一到,九点半,陆从骏照例出现在办公室里。林容容如影相随地跟进来,怀里夹着一只讲义夹。他知道,那夹子里可能是又一个破译师候选人的资料。
  “放这儿吧。”他指指桌上的一沓资料,“我等会儿看。”这里已经摞了有十几个候选人的资料。
  “你很累嘛,看上去。”林容容还是老样子,大大咧咧的。
  “我是想到有这么多资料要看,觉得累。”
  “那我跟你说一下吧,你听着要轻松一点。”林容容把放了一半的讲义夹拿回来,准备打开来给他讲解一下。就在这时,丁零零,桌上的电话机响了。陆从骏拿起电话,刚说一声喂,身体就下意识地立起来,这让林容容马上猜测,电话那头一定是杜先生。
  错!
  电话是他在三号院的老上司傅将军打来的,彼此一番客套后,对方说:“我知道你在找人,我手上有一个,我敢说一定是你做梦都想要的那个,你不想来见见我吗?”
  “您在哪儿?”
  “办公室。”
  放下电话,陆从骏急忙穿上外套,匆匆出门。他不知道老上司手上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因为他在找的是两种人:一为内贼,二是外援。
  四
  三号院租用的地盘原来是一家广东潮州人的会所,在渝中区中山路,是个套着五道门的狭长形院子,前后连着两条街道,建筑多为木造,一年四季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酸气。三号院入驻后,做了一些改造,拆掉了以前的众多门牌、门槛,修了一条轿车可以出入的通道。从五号院过去,要不了半个小时,车子已经停在傅将军的办公楼下。这是陆从骏熟悉的世界,夸张一点说,这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将军亲自来开门。
  “您好,局长。”老称呼,懂忌讳,不带姓。
  “应该叫老领导了。”傅将军笑道,“你坐了飞机呢,连升两级,现在已经跟我平起平坐了。”
  “谢谢局长栽培。”庸俗的客套话是放下身段的最好姿态。
  “不敢当,栽培你的是杜先生,他这次栽培你连我都是保了密的。不过说到底栽培你的还是你自己,方方面面都过硬。”将军上来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好啊,祝贺你。”
  两人边说边到客厅坐了。略为闲聊,将军便言归正传,“我看了一号院下发的文件,知道你在找破译师。”
  “我要找的人多,”老部下笑道,“破译师只是其中之一。”
  “还要找什么人?”
  “贼骨头,原来那些人中有内奸。”
  “这我帮不了你,你也不需要我帮,你这个脑袋鬼点子多,鬼怕你。”
  “你身边有破译师?”
  “你找得怎么样?”
  “找了一批,但没有最后定。”
  “要多少人?”
  说到工作,老部下便露出所长的口吻、职业的眼神,“这很难说,只要找对了人,有一个也许就够了。”
  将军干脆地说:“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我敢说他一定就是你最想要的人。”
  所长专注地听着将军娓娓道来,“这个人我见过一面,几年前,我去日本公干,顺便去早稻田大学看一位同乡,他在那儿当老师。闲谈中,同乡向我讲了这个人的一件事,让我很好奇,吸引我想见见他,同乡便带我去了。那年他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吧,但一看就是英气勃发,谈吐非常有见地。当时他正在读日本数学泰斗炎武次二的博士生,深得导师的喜爱,经常代导师给学生上课。我们去找他时他正在给学生上课,那课堂上的人啊,简直可以说人满为患,走廊上都站着人。我纳闷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听他的课?原来就因为‘那件事’——令我好奇的那件事——使他成了学校名人,至少在数学系,学生们都想认识他。”
  那件事情是这样的:数学系一位学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道超难的数学题,把系里所有同学和老师都难倒了,包括他们的导师炎武次二也解不了,最后是他把那道难题解了,他的名声从此传开。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过了没多久,一位日本大佐军官到学校来找他,给他优厚的待遇,请他去陆军情报部门工作。他不从,坚决不从,好言规劝,威逼利诱,都不从。
  将军说:“因为是中国留学生,军方无法强迫他,但可以刁难他,给他设置种种限制,阻止他继续读炎武次二的博士。第二年,他被迫离开日本,去了美国……”
  所长问:“日本军方为什么要招募他?”
  将军说:“因为那道超难数学题其实是由一份美国密电置换出来的。就是说,谁解了那道题就等于破了那份密电,日本军方因此认定他是破译密电码的奇才……”
  将军说:“他老家是浙江的,十来岁时随父母亲迁居南京。他父亲是中央大学的一位史学教授,德高望重,对甲骨文深有研究,是这方面的南派权威;母亲是国民政府首任浙江省省长的嫡亲侄女,大家闺秀,其父也一度官至水运部部长。南京沦陷后,他们举家来了重庆……”
  将军说:“像他这种人才,又有那么强的爱国心,正是党国需要的,所以我一直在关注他。前不久,我听说他已经从美国回来,到武汉了,我想他应该会来重庆,凭你的能力总不会找不到他吧?”
  所长认真地点点头,“我会找到他的,他叫什么名字?”
  将军抑扬顿挫地道:“陈—家—鹄—”
  五
  当然找得到,这太容易了!
  有名有姓,有父母,有地方,哪有找不到的理?不到一天,陆从骏全搞清楚了,家住哪里,兄弟姐妹几个,何时离开美国,什么时候在香港上了岸,怎么到了武汉,现在哪艘船上,估计哪一天到重庆,一清二楚。这比他在身边找贼容易得多。贼在暗处,会躲藏,陈家鹄在明处,立不改姓,坐不埋名,一路写信发电报,只要用心去找,遍地都是消息。通过驻美国大使馆的肖勃武官,陆从骏还打探到了关于他的很多常人不知的情况。
  当时军统势力大得吓人,任何部门都安插有人,像驻美国大使馆的肖勃武官,真实身份是军统美国站站长。那时候在美国读博士的人不多,能在耶鲁这种名校读的更是屈指可数。所以,肖勃认识陈家鹄。肖勃发来专电一封,向陆所长介绍陈的情况,对他在数学上的才能,肖武官推祟有加,为此也曾经想发展陈加入军统。但有一个情况很特殊,就是他身边有个女人,是个日本人,两人相恋多年,所以肖勃最终还是不敢发展他。据肖勃介绍,陈和那个日本女人回国前已经结婚,女人跟着他回中国了。
  这情况着实令陆从骏高度重视。如果没有这个情况,他可能在码头就直接把人接走了。他等米下锅呢,这种人才哪里去找?可身边有个日本人,不得不叫人多思深虑。这天他所以亲自去码头看他,偷偷看他,就想证实一下情况是否属实。
  果然如此!
  即使下船的人再多,场面再乱,陆从骏也能对着照片认出陈家鹄。他外表俊朗,举止异样,在人群中可以一下凸显出来。有些人的才华是写在脸上的,陆从骏第一次见到陈家鹄就油然想起老上司傅将军形容他的一个词:英气勃发。他脚步有弹性,脸上有异彩,身上有傲气,却绝无半点俗气,有的是大气、霸气、正气。一对浓密又长的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挺拔的鼻梁,无不令人产生好感。陆从骏像个女人一样,看了外表就喜欢上他了,他有一种预感,这人就是他要找的人。可是他身边的人,叫人大倒胃口,一看她投手举足的样子,确凿无疑,肯定是个日货;那种樱花碎步,那种礼数,那种笑容,让人一目了然,让人下意识地生出厌恶。
  这年月,在中国,日本人和魔鬼同名!
  这年月,在中国,到处都是日本人,明的,暗的。此时,在陈家鹄身后就有两个日本人亦步亦趋地暗暗跟着,他们是二十分钟前才“认识”陈家鹄和惠子的。
  二十分钟前,轮船靠岸,船上的人都开始准备下船。与陈家鹄他们同舱的客人中有一家子,一个中年妇女,拖老带幼,行李一大堆。老钱和小狄帮了他们一下,把他们的行李从架子上取下来,送出舱门。回头时,老钱猛然看见陈家鹄已经卸了装,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你怎么卸装了?”老钱吓了一大跳。
  “不卸装来接我的家里人怎么认得出我?”陈家鹄笑道。
  老钱板着脸说:“你能认出他们就可以了嘛。”
  陈家鹄摇摇头,“我不想那个鬼样子去见我父母,他们会见怪的。这是我第一次带太太回来,我要给他们留个好印象。”
  老钱指指丢在一边的假胡子,“还是戴着,这上下船时是最危险的。”
  陈家鹄断然拒绝,“行了,没事的,要有事早该有事了,你啊,就是神经过敏。走走走,下船,下船,到家了。”
  老钱把假胡子收起来,一念之差,并没有坚持叫他戴。但他还是没有忘记告诫陈家鹄,“我马上要跟你分手了,请你记住,鬼子盯着你呢,现在看是一时摆脱了,但我估计敌人会继续追踪你的。”陈家鹄嘴上说知道,但心里是大不以为然,巴不得他们赶快离开。“你去哪里呢?有人来接吗?”老钱说有人来接他们,让他别管,“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说着,他们都往外走去,加入了人流。
  船在路上走了十天,大部分人都挤在末等舱里,一路上没有洗澡,天气又热,人群里空气非常浑浊,臭气汹汹,陈家鹄和惠子几乎同时受到这股恶臭的袭击,脚步下意识地停下来。惠子不慎踩到了后面一个人的脚,连忙道歉,急不择言,说的是日语。陈家鹄及时捂住惠子的嘴,用国语道歉。对方很客气,笑笑而已。但后面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显然听到了惠子刚才说的日语,对惠子和陈家鹄多看了几眼。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惠子和陈家鹄。
  这两人实为鬼子派驻重庆的特务,男的叫陈村,女的称桂花。陈家鹄执意不戴假胡子,马上就付出了代价。日后鬼子正是从这个“一面之交”上,断定陈家鹄已经身在重庆了。
  六
  桂花真名叫宣叹,自小在东北长大,中国话讲得地道,后来又在上海待过多年,阿拉阿拉的上海话也会讲,扮个中国人没问题。她化名为桂花,在重庆中山路上开了一家粮店作掩护开展特务工作,借此常跑上海、南京,拉人入伙,壮大力量。如今,她的组织在重庆已是数一数二的规模了,她的男人也刚刚被华东派遣军司令部特高课授予少佐军阶,意味着多年的付出终于修成正果——被纳编了。男人以前在东北犯过事,睡了上司的一个姘头,因此被开除军籍,四处游手好闲,认识了桂花后才改邪归正,重操效忠天皇的旧业。
  男人叫伊村腾昌,化名陈村,自授了少佐军阶后,桂花和内部人士都叫他“少老大”。桂花是个男权主义者,喜欢做男人的绿叶,少老大在她的扶持下越来越像个老大,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但表面却中庸温和,面沉似水,说话慢悠悠,阴冻冻,好像从来不会着急上火。只是,一旦发怒也是有血火的,爆发力十足。
  他们来重庆不到一年,但发展了一个重要人物:冯德化警长,本地人,主管城区治安。冯警长属于自投罗网的,那时候他还是下面一个片区的小警长,每天要到辖区走走,逛逛。有一天在街上巡逻,看到一个女人在他前面走,一步一摇,屁股翘翘的。他跟着她走,眼睛离不开她翘翘的屁股,看着看着,下面不老实了,翘起来了。下面决定上面,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走上前拦住了她。经过简单的盘问,搭讪,他预感这是一个可以搞到手的外地女子,心花怒放,请她去重庆饭店喝了咖啡。一来二往,女人一直吊着他胃口,却始终不肯跟他去开房间。有一天,女人开了房间请他去,他兴冲冲去了,见到的却是一个男人和一根筷子长的金条。
  男人开门见山跟他说:“你拿这根金条可以睡一千个女人,但别对我的女人动心思。”
  警长同意了,收下金条,走了。
  男人回去对他的女人说:“是一个小恶棍,可以拉他入伙。”
  女人说:“就是太小了,我们需要更大的恶棍。”
  男人说:“我们可以再用一根金条把他培养成大恶棍,又贪财又好色,这样的人不好找的,就是他了。”
  就这样,冯小警长当了大警长,同时成了他们的俘虏、伙计,经常出入中山路的粮店。有了更大的冯警长加盟,少老大和桂花明的暗的生意都如虎添翼,蒸蒸日上。两根金条物有所值啊。
  粮店地处中山路甲二十七号,一栋沿街的老式木板房,上下二层,另有一层阁楼;前后有门,前门临街,后门连着一个小院,种有两棵柚子树,盖有两间临时建筑,一为杂货间,二为茅房。临街的一楼做了店面,伙计是个干瘦老头,跛足,人称幺拐子。这会儿,他正在打盹,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醒了,正准备出来看,冯警长已经闯进来。
  “请,请,少老大在楼上等你呢。”幺拐子是冯警长介绍来粮店的,他对这份工作十分满意,对冯警长自然是尊敬有余,说话间已经把腰弯成了一张弓。
  冯警长从楼梯上吱呀吱呀地上去,径直进了房间,没看见人,喊了一声:“少老大。”少老大从阁楼上下来,见了冯警长,客气道:“大警长来了,屋里都要亮堂一些。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我四处找人打听了,都不知道。”冯警长摇着头说。
  “都知道就不叫黑室了,”少老大递给冯警长一支烟,“这是现在重庆最大的秘密。”
  冯警长是懂规矩的,接了烟连忙先给少老大点燃。“最大的秘密就是最大的难度。”他给自己点了烟,坐下后说。
  少老大挨着冯警长坐下,拍着他大腿说:“你不是在里头养了内线的吗,我们这次行动能够这么顺利,不就是靠你养的人及时提供消息。”他们说的是X—13行动。
  “那是他(她)在长沙发出的情报,现在到了重庆,他(她)至今还没有出来跟我接头。”冯警长指代不明地说。
  “怎么回事?”
  “不知道。”
  “会不会出事了?”
  “不知道,但我想是不会出事的。”
  “为什么?”
  “出了事总会有风声的,我听说他们中还没有一个人出来过。”
  “听谁说的?”
  冯警长看他一眼,“你不认识的,也没必要认识。”
  少老大盯着他说:“你对我有秘密。”
  这倒是真的,但既然是秘密,冯警长怎么可能轻易告诉他?他只是含糊其辞地说:“我们都有秘密,秘密能够保护我们。”
  少老大下达命令,“不管怎么样,这个任务你必须完成,上面盯得紧着哪。”他手一挥,指着阁楼说。阁楼上有一部电话,刚才他就在上面打电话。
  “哪有这么容易呀。”
  “重庆就这么大,你冯警长又这么有本事,不可能找不到这个地方的。你在长沙都能找到它,现在到了重庆,在你的地盘上,还会找不到?”
  冯警长的本事真是不小,两个月前他跑了一趟长沙,少老大开始以为他只是为了骗个活动经费去玩的,哪知道他把长沙的黑室搅翻了天!正是因为冯警长在里面成功发展了内线,透露了地址,才引来敌机一阵狂轰滥炸。紧接着,X—13绝密行动又是他的内线及时提供了准确的消息。在少老大看来,有这么可靠的内线,黑室迁到天上都是找得到的。但一个月来,明知内线已经抵达重庆,却是杳无音讯。情况发生了变化,陆所长关门打狗,搞铁桶阵,内线出不来了。
  “我的内线出不来,我也没有办法。”
  少老大拍拍冯警长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需要一点活动经费是不是?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说着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抽出一个信封丢给警长,“呶,先用着,看它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
  冯警长不客气地收了钱,“好,我尽量吧。要说清楚,这是活动经费,不是工资。”
  少老大爽快地说:“等你搞到了黑室的地址,我给你双份奖金。这个任务是你给我找来的,不能半途而废,让别人捡了便宜。”
  自上个月起,南京得知长沙黑室西迁,即给少老大压了担子,要他务必找到新黑室的地址,彻底捣毁它,行动代号就叫“斩草除根”。那时候,陆从骏还不知道黑室已经西迁,更不知道他有一天会去掌控黑室,可见敌人的嗅觉是何等的灵敏。
  好在他们暂时还没有嗅到陈家鹄的“气味”,不过也快了。
  七
  陆从骏并不喜欢重庆。
  这个城市像个山村,楼房大多筑在山坡上、转弯角、低洼地,出门就是台阶路,潮湿,阴暗,长着藏污纳垢的青苔,散发出浑浊的霉臭异味。街道狭窄、肮脏、杂乱,迷宫一样的胡同里,四处是小偷、野狗、妓女、骗子、闲杂人员。关键是陆从骏很快发现,在这里表面上的友好中,暗藏着错综复杂。他们第一批运过来的装备,从朝天门码头到驻地,不到五公里路途,居然少了七支手枪、两部收音机,还有几袋大米和一箱压缩饼干。他们是逃兵,败兵之将,没有人打心眼里欢迎他们。欢迎都是虚假的,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与南京相比,这个城市的好处是女人都长得水灵,皮肤细腻洁嫩,目光妩媚,多风情,容易得手。妓女是不要说的,天下妓女都跟屠夫刀下的肉一样,只要你肯花钱都吃得到嘴的。叫人开眼界的是那些女人,所谓的良家妇女吧,对陌生男人没有那种古板的戒心和矜持,很好接近,甚至也容易吊到手。这可能就是重庆所谓的码头文化的独特内容吧,色情味很浓。
  陆从骏曾经想过,要是早十年来这儿,他可能也会喜欢这个城市的。他在三号院时手下有七八个年轻人,来重庆前大多没碰过什么女人,来了不到半年,睡过的女人都比他多了。他们偶尔会跟他吹嘘重庆女人怎么怎么个好,甚至说出不少淫秽的细节。这一定程度上促使他提前把妻子折腾到了重庆。在战火纷飞的年月,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好在他手上有些特权。
  陆从骏的家就在山坡上。
  陈家鹄的家也在山坡上。
  不同的是,陆家坐的是小山坡,坡缓,门前是水泥路,可以行车;陈家坐的是大山坡,在山腰上,一条狭长的巷子,入口就是七级台阶,车子根本没法开进去。顺着这条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曾经是这个城市的校场,杀人砍头的地方,现在是一片乱坟岗。
  巷子叫天堂巷,把杀人、埋死人的地方叫做天堂,这是国人素有的智慧和胆识:不怕死人,怕活人。陆从骏已经在地图上见过这条巷子,但还是第一次实地来看。看了以后,他很满意,因为这条巷子很窄,只有一米多宽,而且陈家对门的房子比陈家要高出一米多,如果把对门楼上的房子租下来,很便于观察陈家的动静。刚才在路上,他已经做了决定,要对陈家鹄和他的日本女人考察一番。五号院是敌人的眼中钉,敌人想方设法要插人进来,谁敢保证陈家鹄一定怀的是赤子之心?尤其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看上去文静、单纯、善良,像良家妇女,但也可能是假象。不叫的狗最会咬人,披着羊皮的狼更可怕。
  “对门是什么人家?”陆从骏从天堂巷出来,上了车,问随行的孙处长。
  “房东没见着,现在里面住了四户人家,都是逃难来的。”老孙昨天已经来看过,摸过情况。
  “请走一户,让小周过来蹲点,给我二十四小时盯着。”陆从骏吩咐道,“主要看他们跟什么人来往。”
  “知道了,我回去就安排。”
  “今天去接他们的是什么人,我怎么有点面熟?”
  “是兵器部的人力处长,叫李政。”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
  “了解一下,最好能找到一两个他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
  “嗯,明白。”
  “走吧。”
  老孙发动车子,准备走,突然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见一对母女急冲冲地跑过来,“快看,那是陈家鹄的母亲和妹妹。”陆从骏回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和一个年轻的、扎着两条羊角辫子的姑娘,提拎着不少东西,咚咚地小跑着,转眼跑进了天堂巷。后面还跟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空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
  “嘿,”陆从骏回头说,“陈家鹄长得像他母亲。”
  “对,很像。”老孙一边开动车子,一边看着所长说,“看来这人真是有才。”
  所长问他:“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老孙笑道:“俗话说,儿子像爷爷,有福,儿子像母亲,有才。”
  这叫什么理论?所长不以为然,“照你这么说,那姑娘也就一定没才了,我看她长得也很像她妈的,跑步的样子都像,都是往一边倾,明显是一只脚要短一点。”
  “她是个假小子,性格很开朗。”老孙说,“昨天我跟她去了学校,她跟同学们在演一出戏,她演的是一个把鬼子活活掐死的女英雄,演得还真不赖。”
  “她在哪儿读书?”
  “中央大学,学气象的,四年级,明年就毕业了。”
  “叫什么名字?”
  “陈家燕。”
  “就兄妹俩?”
  “不,还有个哥哥,叫陈家鸿,今年三十二岁,比陈家鹄大四岁,他很不幸。”
  “怎么了?”
  “在来重庆的路上,他妻子和两个孩子都被敌人的飞机炸死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一只眼睛瞎了。”
  “他娘的,还有这事,”陆从骏骂了一句娘,“这么说这家人跟鬼子有深仇大恨啊。”
  爱屋及乌,恨又何尝不是?尽管心里知道,因为自己的不幸而恨兄弟娶日本人为妻是没道理的,但要让这份理性指挥自己的心绪又谈何容易。大哥陈家鸿听见李政接他们回来的声音,迟疑再三,终于还是按不住熊熊心火,从后门悄悄溜掉了。这会儿他正在山上的坟地里溜达,恨不得钻进坟墓去,一了百了。大哥溜了,小妹和父母亲都去街上采购东西未回来,所以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壶水在炉子上吱吱地冒着热气。陈家鹄回了家,犹如置身异地,没有亲人相迎,没有邻居观望,甚至屋子里没有一样熟悉的东西能够唤醒他的记忆。倒是惠子,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把炉子上吱吱响的开水掺了,又找来茶具,给李政和陈家鹄泡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