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终身赌匹马
作者:张小砚    更新:2021-11-13 21:29
  2009年9月18日邦达
  八宿到邦达只有94公里左右,但是路很艰险,从八宿出来过怒江桥后就开始爬业拉山,四十多公里路海拔就直升1500。我搭了辆拖拉机,该拖拉机上山实在艰难,爬不上去,吭吭哧哧。比散步还慢。司机倒是怡然自得吼着藏歌,我强行塞了支棒棒糖到他嘴里,好歹堵住了噪音。颠得七晕八素,隔夜饭都要颠出来,阳光热辣辣地打在脸上。会车的时候,尘土漫天,伸掌不见五爪。下业拉山的路上,遇两个藏族KELI(男人)翻车在沟里。这两个好佬,一边开车,一边在驾驶室里吹牛皮喝酒,结果把车开翻到沟里去了。强悍的是,人竟然没事。我和拖拉机司机齐心协力将他们从驾驶室里拖出来,满身满脸都是碎啤酒瓶屑,脸全花了。我把身上带的创可贴和云南白药都给了他们。问他们有没有事,其中一个颓丧地摇摇头,说:“头晕地很。”另一个补充解释道:“我们两个,喝醉了!”一脸无辜的表情。我差点失声笑出来。这两个藏族Keli真是太彪悍了!
  拖拉机走到下午才到邦达小镇。茫茫邦达草原上一小撮房子的地方就是邦达小镇,大概二三十间房子,围成个三角形,中间是个坝子。这么小的小镇竟然是交通要地,三角形的三个方向分别往昌都、左贡、然乌。
  桑吉美郎知道我今天到邦达,一直在上次见面的地方等我。远远就看到这个雄狮一样的男人在翘首期盼。心情大好,有人等候的感觉多温暖!跳下车,和司机告别。桑吉伸手过来接我的背包,看着我也不问好,呵呵自顾自傻乐。上次拉萨卖摩托车的事情惹火了我,在电话里把他大骂一顿。看到他笑得这么傻,我也忍不住乐了,和他前嫌尽释。
  这藏人耿直,仗义,我和他也不过是去时路过邦达一面之缘,还是恶狠狠地抓住他,要他擦口水。我一路闲逛两个多月,有时手机欠费,他打我电话不通,就火急火燎去镇上帮我充值。怕我路上出事情失去联系。知道我回程走邦达过,极力邀请我去他家草原玩。
  我要不打断他,他看样子要一直傻笑下去了。给了他一拳,嗔道:“傻不傻啊?还笑,我都快饿死了。”他笑着,赶紧带我去吃饭。
  到饭馆坐下来,我去洗了把脸,神清气爽地坐在他对面,问:“桑吉,我是不是晒黑了?”其实是希望他说我没有晒黑。他却老实地说:“哦呀!就是,黑了嘛。”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再黑也比你白!”他嘿嘿笑:“黑了也好看,像我们藏族姑娘嘛。”
  吃饱了,心情大好。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盒子,带了太远的路了,盒子都磨花了。轻轻地放在桑吉面前,笑着说:“桑吉,这是我从拉萨城给你带的礼物。”他惊喜地问:“什么?”我笑着示意他打开看看。是一个黄铜的带狮子头像的打火机。他开心极了,爱不释手。我显宝似地又拿出个盒子,得意地说:“看,还有。”是一小罐汽。他接过去,欣喜地看看打火机又看看我,笑得跟朵黑牡丹似的。上次经过邦达的时候,他见我用火机点烟,很喜欢。但那个火机在拉萨的时候送给索朗扎西了。特地又去用心挑了一个火机返程的时候送给他。
  我拿出颗烟,示意他给我点烟,拍拍他说:“乖~~以后看到女士抽烟,要主动点烟。这是礼貌。记住了哦?”他笑着点头,说记住了,开玩笑地说:“还有晚安!”我一愣,哈哈大笑,这人可爱死了,有次晚上他打电话给我,挂电话的时候,我说桑吉晚安。他不明白什么意思。我给他解释一番,告诉他说晚安是礼貌。他记住了,经常晚上或者半夜给我发短信,打开一看,五个字:“礼貌的晚安”哈哈哈。
  吃饱了,怂恿桑吉美郎骑摩托车带我去找台球打。很破很破的两个台子,几个藏民在那里赌球。我看了一会,有把握赢那几个人,就回头悄悄地跟桑吉说:“等着,我赢钱晚上请你喝酒。”就去找那几个打球的藏民挑战。这次我吃饱了,不赌吃的,赌钱。从桑吉口袋翻出一把钱做“钱引子”,一把压在台球边缝里。说一局定输赢。那几个人很狐疑地看着我,我气场很盛:“不敢么?怕输了么?”那几个人被我激起斗志,说:“怕什么,赌嘛。”从边缝里抠出钱数了数,各自从口袋里掏出钱一并压上。打球的时候,桑吉很为我捏一把汗,他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厉害,哈哈。几次想替我出杆。我凑他耳边说:“桑吉放心,他们打不过我。”但这一局打的很艰难,四个人打,绕来绕去的,手感都绕没了,我也很谨慎,连带都不说笑了。台子又太破,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他们天天在这张台子上打,很熟悉。所幸最后险胜。我示意桑吉把钱抠出来走人。那几个人拦住我,说再打一次。桑吉见他们敢伸手拦我,顿时火大,反手一把拉我到他身后,挡住我,像一头咆哮的雄狮,一把就震住了那几个。我赶紧制止他,对那几个人说:“最后一局?”他们说好。我再重复一次:“不管输赢,最后一局?”他们爽快地答应了。我把桑吉的钱塞他口袋里,把赢来的那把钱全部都压上。笑着说:“梭哈”他们听不懂,但也钦佩我的爽快。这一局我打的顺利多了,气场也足。输了就输了,反正不亏,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我示意桑吉把钱抠出来。桑吉看着我如见天人,又得意又欢喜。凑趣,要和我也打一局。我正打得兴起,说:“好啊,你跟我赌什么?”他说:“赌我这个人!输了,我跟你走!”我笑笑摇头,挪揄道:“桑吉,我对你这人不感兴趣。”哼~~想把自己输给我,想得美。他也笑,问:“那你要什么?输了,什么都给你。都可以。”我想了想:“你输了送我一匹马。你家里最好最快的马!”他点头说:“好,赢了也可以给你马,你喜欢的都给你。”又说:“你输了,给我你的人。留在草原,不要回去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旁边几个藏民听我们的赌注,又惊讶又感兴趣,全部围过来看我们交涉。我有点犹豫,他大声道:“小砚,你害怕了吗?”
  我环顾四周,这辽阔草原,还有这面前如雄狮般的男人,豪气顿生,脑子一热,说:“好,桑吉美郎,如果我输了,从此留在这草原,跟你去放马牧羊。”他惊喜交加:“真的吗?”我傲然笑道,说:“桑吉,得有本事,赢了我再说。哼!”
  他兴奋地拿杆子敲敲台球桌,大发豪言:“小砚,我一定会赢的。我不会让你走。”
  “输了呢?”我问。
  “送你一匹马,我家里最快最好的马。”
  “不许纠缠我!”我加重语气。
  “不纠缠,输了让你走!”但是话锋一转,他自信地对我说:“小砚,我一定会赢的!”他眼神强势而坚定地望着我,加重语气说:“我一定不会让你走的。”望着他的眼神,我忽然心里有点没把握~~~,实话说,不知道他究竟球技如何,我一路赌球都是先看过对手出杆,有把握才去挑战的。我可没看到他出杆啊,万一输了怎么办?我这人向来不赖账,喜欢冒充讲义气……如果不幸,我输了,难道真的要从了这个藏人?赌这个东西真的很可怕,让人越来越深陷,最初我不过是赌碗面充饥,后来开始赌零食,赌钱,现在竟然连自己都押上去了。
  面对这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豪赌,心慌意乱……
  桑吉把外套一脱甩手扔到摩托车上,呯地一声率先开球。干净利落,力道很足,但是控制的很好。一看他出手,顿时心惊,这家伙,真有两把刷子啊。但至此,已不可能说不打下去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镇定心神,严神对战。我这种从来不做局的人,也开始留意每一杆停球了,没把握的球,我会尽量让他不好打。事关终身,不得不牺牲个人小喜好了。
  桑吉也不说笑,每一杆都很认真。旁观的众人也很静,大家都对这局豪赌很关注,见我们两个人越打越认真,一点不像开玩笑。纷纷窃窃私语,看看我的脸色,又看看桑吉美郎,大家的面色也凝重起来。这场豪赌,没有人敢上前指指点点,出谋划策。大家都自觉退开一点,让我们凝神对战。
  怪不得他刚刚见我和人打球的时候,几次要替我出杆。果然比我在波密见到那藏人打得还好。出杆又稳又准。几个来回,我已经手心出汗了。向来打球很靠感觉,如今心已乱,哪里还有球感。越紧张,越出错。如果心态好的时候或许偶尔和他能打平手。这样的紧张高压之下,我在气势上已经完全输了。越打越生涩。我简直要恨他了,他干嘛和我一个小女子打球那么狠啊,这人怎么能这样啊~~~
  不,我不能输给他。强行镇定,深呼吸,不管他了,每每留意停球的位置反而束缚了我自己。这样打得生涩,肯定要输。不管了,豁出去了!暗暗对自己说。既然有差距,就更不能受他影响,按自己的方式来打,或许还有转机。我不信我会输给这个藏人。我一路走来打了不知多少局球,还没几个人能真正赢我呢。
  如此,不再设局,也不留意他球路了,反而好打起来,球面局势一点一点被我扳回来。
  但是,打最后一个球的时候,我又开始紧张了,心跳砰砰声感觉自己都能听见。一出杆过猛,白球飞了出去。桑吉一把接住,脸上露出欣喜紧张之色。要罚停杆,顿感绝望。他打得那么好,中途一个小失误也会导致输球,全盘输诸流水~~~何况这局已经到最后了,一杆就能定输赢。
  桑吉将球放好,将手在身上擦了擦汗,他也很紧张,面色露出一种让人陌生的神色,仿佛生死之搏一样。我一看他的架势,就灰心了。
  一伸手按住了球,他正蓄势待发,抬头惊讶地看我。
  我望着他,又惭愧,又委屈,百味杂陈。哀哀叫了声:“桑吉……”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他停下来,收了杆子,呆呆地望着我。
  我冲他摇摇头,又摇头,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他颓然把杆子放下,叹了口气,说:“小砚,你不愿意,不打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不说话。我也惭愧的很,呐呐无言。心里暗暗发誓,从此再也不赌球,今天这个教训太大。我若输了,不答应跟他,藏人的思维里会认为我是欺骗他。再喜欢我,也要恨我。听阿藏说,藏族人可以泛泛交往,深交很难。他们的想法有时候一根筋。多年的交情也可能一点小误会就拔刀相向。尤其最恨人说话不算数,最恨人欺骗。
  到了个茶馆,他问我:“喝酒吗?”(藏茶馆一般都也卖酒)我点点头。他停车,带我进去。我赶紧抢着去买酒,讨好地说:“桑吉我今天赢钱了,我请你喝酒,你别生气了。好吗?对不起!”
  他喝酒喝得很快,一边喝不停地看我。失去了嚣张气焰,大概我看起来颇可怜。他眼神里有点舍不得,但是又不甘心。
  直直地问我:“你,不喜欢我吗?”
  我点点头。
  “为什么?”他问。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轻轻地说。
  “汉族的?”
  “恩。”
  “那为什么还和我赌?”他有点不平。一连声质问我:“为什么还送我东西?为什么?”想想又问:“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一脸气愤难忍。
  “对不起,桑吉。我不是不喜欢你,但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喜欢。是朋友。不是爱人。”我婉转解释,他脸色吓人,我推推他,轻声说:“桑吉,你这样和我说话,我害怕你了。”
  他缓和了下脸色,仍然很生气。闷闷地喝酒,不说话,只是叹气。
  我敬他酒,说:“对不起,这杯酒给你道歉。你喝,我唱歌给你听,好吗?”
  “什么歌?”
  “呵呵~~很难听的歌!但是你别生气了。好吗?”不管他要不要听,扯起嗓子给他唱儿歌,唱“两只老虎”,唱完,又唱“有只乡下老鼠要到城里去”。他忍不住问我这是什么歌,我笑嘻嘻地说:“我们汉族哄娃儿地。”他也忍不住笑起来,叹了一声:“哦呀!”
  见他颜色缓和,赶紧趁机耍赖:“桑吉,今天我们是赌了,可是球没有打完。我没有输给你,你也没有输给我,所以你也不用给马我了,多好~~~嘻嘻~~好桑吉,你不要生气了嘛。”
  “可是你哭了,你不愿意了。”他惆怅地说。
  我笑容如花,像朵白牡丹,凑近他,使劲笑使劲笑:“哪里哭了?哪里哭了?我高兴的很啊。你眼神不好吧,看花了眼吧。”嘻嘻笑着,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自己想想都汗颜。
  他望望我,忍不住也笑了,温柔地说:“你没有输,是我输了,小砚,我送你一匹马。”
  我高兴得跳了起来:“真的吗?”
  “真真的,我真心地愿意输给你,明天给我到我家里去,带你去选一匹马!”他很认真地说。
  我看看他,不放心地说:“你表骗我哦,我打你哦。”还无赖地谆谆教诲:“你是男的你知道吗你不许撒谎,女的才撒谎。”后面一句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一低含糊过去。
  他冲我认真地点点头,笑了。
  哇塞~~~~一匹马诶~~~~我乐得在茶馆里上窜下跳。又跑过来,冲着他,嘻嘻哈哈傻笑一气。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我有一匹马啦,呃~~~虽然它得来很不光彩,全凭耍赖!但是,有一匹马的感觉多好啊,比悍马之类的拉轰多了。在小茶馆心急难耐,坐立不安,走过来走过去,充满幻想,马呀马呀!我的马呀。激动地放声高歌: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钢枪紧握在手中~~
  “嗳呀呀~~桑吉,今晚我要睡不着觉啦!!!”
  桑吉一边喝酒,一边望着我嘿嘿笑。
  明天,明天,我要去邦达草原骑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