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刚出村口，就听见后面有人叫喊，新娘子苏颖一听是爹娘的声音，连忙钻出车篷跳下，哭叫着往回飞奔，刚过门便遭遇巨变，以至于要逃亡流落，苏颖自然异常烦郁，满肚子苦水正无处倾诉，听闻爹娘赶来，她泪如泉涌，再也顾不得王家少夫人的形象。
  王蒲、王京越也都迎了上去。
  为使亲迎显得隆重，苏颖的父母特意在另一处大宅院里嫁女，这宅院位于大王庄以北五里外的小牛庄。
  与王怀礼商议离家之事后，王蒲特意叮嘱前来送亲的宾客，教他们把王家发生的一切告知苏颖的父母，并报一切安好，请亲家不必担心。
  老两口还是连夜赶来送行了。苏颖和她娘陆夫人抱头大哭，两头毛驴正在陆夫人身后甩着尾巴喘气。苏颖她爹苏美卿，把灯笼放在地上，捧出五十两银子送给王蒲，说道：“亲家，路途珍重，等安住身了，千万捎信回来，免得我们日夜悬念。”
  王蒲客套一番，接过银子，“亲家放心，颖儿嫁到俺家，就是俺的亲闺女，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俺亲表哥在洛阳有钱有势，俺跟着他定然能做出些事来，孩子们少不得吃香的、喝辣的！”
  苏美卿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坐等亲家佳音，她娘，亲家该动身了。”
  这一番离别呼天抢地，陆夫人不肯放手让苏颖走。
  苏美卿掰开妻子手指道：“你这堂客好糊涂！孩子又不是不回来了，只管丧里丧气地哭什么？有亲家照顾，越儿又是好孩子，你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耽搁许久，车队终于重新上路，苏美卿夫妇站在村头目送一会儿，也回家去了，陆夫人多半是被苏美卿拽走的。
  王蒲口中的那位姑表兄弟，姓吴，名大通，在东都洛阳定鼎门旁做陶瓷营生，主顾大都是金发碧眼的胡人，据说生意火爆，发了大财，在洛阳广置田产，结交官府，可谓财大势大。王蒲时不时带着乡村土产去拜访他，两人书信来往不绝，因此，一出事，王蒲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投奔于他。
  此去洛阳有五百多里路程，倘若沿颖水大道北上，太过招摇，故而王蒲率领众人取道向西，打算渡汝水，进豫州，再折而向北，一旦出了陈州，薛为先便不能肆意妄为，大伙会安全许多。
  车队由三根火把照路，车轮吱呀作响，在布满星斗的巨大黑色穹庐之下缓缓前行。
  举家逃奔似乎没有给王京珊造成任何不快，她和云啸谈天说地，时不时发出的清脆笑声在田野间随着微微暖风飘荡。
  云啸表面说笑，内心怅然，时不时回望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大王庄，暗想，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能否再见到爷爷。
  当他又一次收回目光时，远远望见了东北方向的灯火。
  难道还有人像我们一样，举着火把赶夜路？云啸暗忖。但见那灯火的火头逐渐增多，起初还只星星点点，渐渐的竟然化作一条长长的火龙，在黑暗中蜿蜒曲折地游动着，看样子得有上百杆火把！
  云啸心中一动，连忙喊道：“叔，有官差！快熄灭火把！快熄灭火把！”他把自己手中火把的火头往田间土壤里一插，火苗很快消失。
  其他两人也有样学样，熄灭了火把。
  黑暗顿时吞噬一切，车队也停了下来。
  王京珊一声惊呼，抓住了云啸的胳膊。
  王蒲拍马来到云啸身旁，吐了口唾沫，骂道：“日-他-奶-奶！还真是官差！幸亏听了叔的话，咱老早出来了，不然，还真叫这帮龟孙抓了！”
  王京越也跑了过来，“爹，那真是官差么？会不会是结伴敢夜路的客商？”
  王蒲道：“你看看他们走多快？肯定人人都骑着快马，客商有走恁快的么？贤侄，你说他们会不会看见咱？”
  云啸道：“说不好！”
  王京越道：“那咱赶紧跑呗！还愣着干啥？”
  云啸道：“跑不过的，他们要是看见咱了，轻而易举就能追上咱！”
  “那你说该咋办？呆在这等死？”听见自己曾经欺负的对象反驳自己，王京越心里感到别扭。
  云啸道：“为防万一，把车赶进田里，想办法抹去车辙！叔，恁说中不中？”
  王蒲想了一会道：“也只能这样了，他们要真找过来，百十号人，只需分散开来，在田里跑一圈，就能轻而易举找到咱们。但愿老天爷保佑吧！”
  周遭的麦子已经长得接近膝盖，一过车肯定碾倒一片，人家搭眼一瞧，就能看出众人去向，不得已，车队又往前走了十几丈，找到一块用以轮作的白地，这才依次拐进田里，云啸和王京越跟在后面，以脚踢土，掩盖车辙。
  那火把长龙的确来得好快！这会已经能模模糊糊看到火把之下的人，人脸在火光里若隐若现，脑袋以下逐渐被黑暗抹去。
  车队刚刚在田野深处站定，那条“火龙”已经钻进了大王庄，引得庄内的狗子们纷纷狂吠起来。
  众人一声不吭，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房屋遮掩了“火龙”，但众人还是能看到的火把上空那隐隐的一抹红光，不多时，那抹红光就移动到了里正家所在方位。
  “这帮龟孙，千万别把俺的房子点了！”王蒲嘟囔道。即便不放火烧房子，他们也会进去搜索一番，少不得翻箱倒柜，打砸取偷……一想到满屋狼藉，箱柜内物品被洗劫一空，王蒲的心便阵阵作痛。但愿王怀礼在那里，能扛得住！多少给俺留点东西。
  红光在王蒲家上空停了一阵，似乎真的如王蒲所料，百十号人正如狼似虎地大肆搜罗，恨不得掘地三尺，恨不得上房揭瓦。
  令王蒲感到庆幸的是，他没有看到房屋燃烧时那火光冲天的情形，天空的那抹红光便开始移动了。
  王蒲的庆幸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那抹红光似乎在朝这边移动。
  不是有人告诉官差们王蒲一家人的去向，就是那些公差先前看到了那三支火把的亮光。
  不多时，那“火龙”果然窜出村子，气势汹汹朝这边飞来，瞧那样子，很快就能赶到众人藏身之处。
  众人慌乱起来，女人们发出惊呼声，男人们则低声议论该咋办，王蒲连忙让他们噤声。
  王蒲一家十七口人，王蒲一妻两妾，王京越和王京珊姊们俩，是正室牛招弟所生，二房朱氏育有一个六岁的女娃，三房张氏是去年新招的，尚未生育；有两位女仆供大房、二房使唤，三房也曾闹着要仆人，牛招弟以她尚未生养为由，不同意，王蒲也不好再说啥；八辆车，王京越赶其中一辆，剩余七个赶车的男人之中，有三个是王蒲的小舅子，其他四个，都是忠心耿耿的仆从，他们能跟着主人一起逃难，实在难得，这也表明王蒲御人有术。
  还有一口人，便是王京越的新婚妻子苏颖。
  十几个人聚成一团，蹲在地上，听着马蹄声渐渐临近，都屏住了呼吸，十几颗心狂跳不止。
  只见一百多人高举火把，头顶火光，乌压压纵马疾驰，马蹄声势若奔雷，从车队下田之处汹涌而过，一路向西追了下去。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云啸低声道：“他们追不到，必然折返，咱们不可大意。”
  大伙又重新蹲下。王蒲寻思，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沉稳机智，长大了那还了得？俺家越儿，单看还是个人才，跟这孩子在一起倒成了块木头，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的扔。
  果真不出云啸所料，那“火龙”向西奔出老远，几近消失之时，却又转了个圈子兜了回来。
  众人心中的那根弦又绷紧了。
  雨轩阁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