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1)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1-13 20:57
  春去夏来,皇帝犹无回京的意思。在江彬看,道是皇帝不爱惜宝位的表示,因此他的篡夺之心越发热了。
  要夺位就得有足够的兵力,无奈城内除了宿卫的禁军以外,不准驻兵;他的部队都在四郊,怎么才能在必要时调进城是个大大的难题。几番盘算,法子很多,却都不好。
  首先想到的一个办法是,借操演为名,将大批部队调进城来。但逗留的时间不能太久,否则不但会引起猜疑,徒蹈打草惊蛇之失;而且军需供应,亦颇不便。
  其次又想,一旦起事,如果城上有人接应,大开城门,放自己的部队进城,亦很方便。可是,此须先取得守卫城门的权力——守城是南京守备的专责,乔宇是不是肯松手,得试探了再说。
  于是,有一次在朝房与乔宇相遇,江彬闲闲提起,说是“圣驾在此,城守格外要紧。如果要增添兵力,我可以效劳。”
  话虽说得很客气,可是乔宇是心有定见,软硬不吃的性格,当即答说:“多谢、多谢!兵力虽嫌不足,幸喜太祖高皇帝高瞻远瞩,可保无虞。”
  这怎么扯得上太祖高皇帝?江彬不解地问:“请乔公说个道理看。”
  “我一说南京城池的情形,将军就明白了,南京城建于……南京城建于洪武二年,历时四年,方始完工。东连紫金山,西据石头城,南阻长千里,北带玄武湖,周围六十一里,城墙高者六十余尺,最低亦有两丈多,城墙厚到三丈之多。
  这还不足为奇,最好的是建城的材料,格外讲究,基础是花岗石,城墙用特制的巨砖堆砌,砌法独一无二,是用糯米煮成稠浆,趁热黏合;等一冷风干,便如天生整体,用什么法子,也不能让已合之砖原样分离。这还不算,等整个城墙砌好,更用糯米羼石灰,涂遍墙面,因此风雨不侵,历时百年,依旧固若金汤。
  “将军,”乔宇突然问道:“国初有个沈秀,你可知道?”
  “不就是家有聚宝盆的沈万三吗?”
  “对了!就是沈万三。他是潮州人,在元朝末年,不知道怎么发了大财,真是富堪敌国。南京城的三分之一,工料都归他出。是如此来历,南京城的讲究,亦就可想而知。将军不信,随便指一处城墙,拿斧头砍两下看,纹路雪白,就像生铁铸成一样。”乔宇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下问道:“将军,你明白了吧?”
  “你是说,南京城易守难攻?”
  “正是!守南京城不须多少兵力,只要城门看守得严就行了。”
  “是,是!”江彬答应着,心中别生计较。
  过不了几天,江彬设下盛宴,邀请在南京的五军都督欢宴。明朝的兵制是太祖高皇帝所手创。国家以屯田养兵,平时种田养家;战时效命沙场,所以太祖皇帝曾有豪语:“我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文钱。”因为如此,一遇打仗,兵归兵,将归将,临时编组,没有子弟兵只替主将卖命的流弊;而命将调兵的权责,就在五军都督府。
  不过,这个制度早已名存实亡;南京的五军都督,更只是一个虚衔。这五位都督,久受冷落,一旦有手握实权,势焰熏天的江彬折简相邀,真个受宠若惊,无不准时赴席。
  江彬邀了张忠与冯泽作陪,席间周旋,极其殷勤,酒过三巡,渐渐谈入正题,江彬略为发了牢骚,道是他的差使难当。
  “皇上英武,大家知道;龙性难驯,大家就不太明了了!”江彬指着张忠说,“倘非我跟张公公随时随地想法子调护,只怕有许多官儿要遭殃。”
  “是,是。”中军都督杨真答说,“皇上的性情,只有先将顺着,慢慢儿再想法子挽回,如果一定要拦在前面,皇上反而更加执拗。”
  “正是这话。”江彬编了一段谎话,讨好宾客,“就拿诸位都督来说,有一次皇上交代,要让各位下教场较射;我想,各位都上了年纪了,说句老实话,一下了教场,也许出乖露丑。当着弟兄们面前,这不是大损威信?所以,我当时同奏,马上通知。其实呢,各位请想,接到通知没有?”
  “没有啊!”
  “是没有。我心想,这又何必让各位烦心,所以索性不通知。等皇上问起来,再设法搪塞。”
  五都督都是饱经世故的老行伍,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不但是在示惠,而且也是在威胁。倘或讲了他的意,就算皇帝忘记了这回事,他也会撺掇着降旨,真的出了乖、露了丑,岂止大损威信,只恐大损前程。
  因此,仍由杨真代表致意,“多谢将军关顾,感何可言?”他举杯站起来说,“借花献佛,聊表敬意。”
  五都督一起向江彬敬酒,江彬欣然接受,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道:“如今我有件为难的事,要向各位讨教!”
  “言重、言重!”杨真倾着身子说:“请吩咐!”
  “皇上几次深夜出城,我劝谏了几次,皇上很不高兴,请教诸公,我该怎么办?”
  右军都督名叫伍长新,为人鲁莽,毫不考虑回答说:“那就开城门让皇上出去好了。”
  “是,我也是这么想。”江彬立即接口,“不过,我怕半夜里来取钥匙,打扰了各位。”
  江彬迂回曲折,用心很苦地把话说到这里,自觉水到渠成,前、后、左、右四军都督,会将南京城南北东西四面城门的钥匙,自动交出来。不道伍长新答了一句,他再也想不到的话。
  “城门钥匙不在我们这里了!”
  “咦!怎么不在各位手里?”江彬有些情急,语气就不像先前那样从容了,“城门钥匙不是向例归都督府掌管?”
  “乔尚书要过去了。”
  江彬倒抽一口冷气,怔怔地看着伍长新说:“他凭什么要钥匙?”
  “他要,有什么法子?”伍长新略带苦笑地,“他说,照祖制,甫京兵部尚书兼南京守备,掌管城门钥匙:以前交给都督府,是便宜行事;如今圣驾在此,守备的责任重大,城门钥匙还是他收回去的好。”
  “岂有此理!”江彬生气地说,“这简直是不信任各位嘛!”
  后面那句迹近挑拨的话很有效,前军都督雷开素与乔宇不睦;听得这话,愤愤地说:“原是!乔尚书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也太难了。”
  察言观色,江彬岂肯放过机会,当即说道:“我亦为各位不平。雷都督,你为什么不把钥匙要回来?”
  “如果皇上降旨,我当然会去要。”
  “你先去要!”江彬答说,“如果乔尚书不给,我一定请皇上降旨。”
  有此保证,雷开认为不妨一试;就在席间与江彬商量好了一套说法,而约其余四都督,一起去见乔宇。伍长新对此事也很起劲;杨真觉得不妥,但看其他两人无可无不可,自己不便独持异议,也就只好勉强顺从。
  次日上午,五都督各带随从,有马队,有箭手,衣饰鲜明,招惹了好些看热闹的人,纷纷探询,有何大事,劳动五位都督?及至到了兵部尚书衙门;门吏亦大为惊异,急急通报乔宇,大堂接见。
  明朝吏、兵两部的权重。都督虽是一品武官,照例亦以部属之礼,正式谒见,其名谓之“堂参”。
  行礼既罢,乔宇问道:“五位都督,联袂见访,必有所谓,不妨明示。”
  “乔大人,”前军都督雷开说道,“权责相连,有责无权,办事非常困难。”
  “是!是!请说下去。”
  “一到日落,内外隔绝,消息不通;若有紧急情况,调兵遣将,诸多不便。”
  “喔,雷将军是说城门关闭这件事?”乔宇说道,“祖制如此,日落不能不关城上锁。其实要开亦很方便。”
  “何言方便?”雷开说道,“钥匙由大人收回去以后,就很不方便了!有职无权,总有一天会出事,那责任可担不起。”
  乔宇还未想到是江彬在打主意,只道雷开发牢骚,想了一下,歉然答道:“各位见谅,我亦并非要侵各位的权,只是守备的责任重大,不能不照祖制,收回各城的钥匙,各位如有需要,不妨随时来取。”
  “话虽如此,仍有不便。第一,兵贵神速;第二,深夜也不便打搅。”
  “勤劳王事,何言深夜打搅?不过,兵贵神速,倒是真的;如果情况紧急,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取钥匙,或许耽误工夫。”乔宇想了一下说:“这样,我有个计较。”
  他将执掌车驾出入的司官请了来,解下随身携带的各城钥匙,当面交付司官,关照专备一间屋,派四十人无分昼夜轮班,保管钥匙。如有五军都督派人来通知,有紧急情况需要开城,立即照办。”
  这样处置,在面子上,五军都督已很过得去;而办法亦很切实际,雷开无话可说只得称谢告辞。
  江彬得知此事,又想了一计:“雷将军,”他问,“南城归你管,如果半夜要开南城,是归你要钥匙?”
  “是!”
  “那就好办了。今夜我送一通紧急文书给你,立刻要递,你便到乔尚书那里去讨钥匙。讨了来,照样制一份副钥,把原来的还给他,你不就有钥匙了吗?”
  “好!好!”雷开满口答应。
  ※※※
  过了两天,是三更时分;雷开派人通知,接奉“威武大将军”的机密谕帖,严令即刻飞递江西王巡抚,来要钥匙。
  “是的。”守钥匙的一名吏目说:“我替你去开城。”
  “不必,不必,”来人答说,“你把钥匙交给我,用完了我送回。”
  “实在抱歉!这不行。乔尚书关照,人不离钥,钥不离人;没有钥匙,就要我的脑袋。”
  “不会的,半夜三更,乔尚书怎么会来跟你要钥匙?你放心,不到天亮,就替你送回来。”
  “碍难遵命!”那吏目摸自己的后项,“我要留着脑袋喝酒吃饭呢!”
  “这,你实在是过虑了!”
  “不是,不是!”那吏目乱摇双手,“乔尚书神出鬼没,常常深夜来查勤。我不敢!”
  结果是江彬反而自己找了麻烦。因为说有紧急公文送交江西,原是一个借口;现在因为乔宇所派的吏目,要亲自去开城门,便得装模作样派遣专差出城,才能把这个谎圆起来。
  “这不行!”雷开有些气了,“江将军,你说过,如果钥匙要不来,请皇上降旨;如今必得奏明皇上了。”
  “好!”江彬也要跟乔宇斗气,“明天就有上谕。”
  第二天果然有道上谕,命乔宇将南京各城门的钥匙,移交给江彬掌管,这有些伤脑筋了;乔宇觉得应该跟张永商量。
  ※※※
  一见了面,张永便拍手拍脚地笑得高兴非凡,“乔大人,我真服了你了!”他说,“洞烛先机,预先堵住了漏洞,把江彬气得不得了。”
  “花样可是越来越多了!张公公,你看。”
  看完上谕,张永怀疑,“只怕靠不住!”他说,“并未听见皇上提起这件事啊!”
  “这等说是矫诏!那,我就不怕他了。其实,”乔宇紧接着说,“就不是矫诏,我也不怕;大不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拜托张永,确实打听一下,江彬是否假传圣旨?
  这很容易,张永当天便有了回音,不错,确是江彬矫诏。这一来,乔宇就更不在乎了。等江彬派了人来,乔宇亲自接见,当面回复。
  “烦你上复江将军,不是我敢抗旨,实在是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遗命,不敢违背;所以虽有圣旨,钥匙我亦不能交。”
  来人将乔宇的话,据实转告;江彬恨得牙痒痒地,动了真气,“好!”他狞笑道:“就凭他‘虽有圣旨,我亦不能交’这句话,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找个机会,江彬在皇帝面前进馋,说乔宇已公然表示,在南京一切都得听他的,哪怕有圣旨也无用。
  “有这样的事?”皇帝将信将疑,“乔宇很耿直,我是知道的,总还不至于说这种无父无君的话吧?”
  “臣亦不敢相信,无奈说的人,言之凿凿,而且不止一个人这么说。”江彬从从容容地建议:“兹事体大。一定得弄清楚;臣有一计,可以把乔宇的真心试出来。”
  “好!你说。”
  “请御驾亲临南京兵部,跟乔宇要南京各城门的钥匙,看他给不给?”
  “他敢不给吗?”皇帝并不知太祖有此遗命,诧异地问。
  江彬亦不说破,只说:“请万岁爷姑为一试!”
  “也好。什么时候去?”
  如果是皇帝兴到微行,或者猎艳,或者走马,或者钓鱼,说走就走,随时皆可;这一次到兵部是有所为而去的,江彬心想,应该临之以威,摆足架子,那就得准备全副銮驾,很要一些工夫,不能说走就走。
  “回万岁爷的话,臣即刻传旨,预备大驾,今天是来不及了。”
  “今天来不及,明天!”
  “是”
  这一传旨准备銮驾,张永不觉奇怪;皇帝到了南京,除却祭陵等等大典以外,没有用得到銮驾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为了什么?
  这样一想,便即请示;皇帝将江彬所奏,都告诉了他。张永一听大惊,辞去寝宫,急急策马去访乔宇。
  “乔大人,乔大人,这一次可真是麻烦了!皇上要亲自来跟你要钥匙。”张永忧心冲忡地说,“江彬进了馋言,说你便是南京之主,连圣旨都不管用;怂恿皇上亲自来跟你要钥匙。如果不给,便是坐实了江彬的话。不但说你抗旨,还要诬赖你想造反,那一下,谁都救不了啦!”
  这番话人耳心惊,乔宇愣了好一会,才将这件事想通,面现沉毅之色,反倒安慰张永:“不要紧!张公公,我有法子。”
  “有法子最好!快说给我听。”
  “我只好破釜沉舟试一试,到时候,请张公公为我说话。”
  “那自然。要我怎么说就怎么说。乔大人请你先把你的法子告诉我。”
  于是乔宇将他的应付之计,细细说了给张永听;这一计很出人意表,不过有没有效验,一要靠乔宇自己做得好;二要靠有人帮着说话,越多越好。
  因此,张永便即起身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进行;我此刻就去约人,到时候大家帮忙。”
  “重重拜托!”乔宇一揖,“不过请张公公要秘密。”
  “那不消说得。”
  等张永辞去,乔宇亦不敢耽误,立即找来亲信,密密嘱咐,连夜布置。
  一夜过去,也就是曙色初透之时,已有管仪制的官员,一报接一报地到南京兵部衙门传旨:皇上本日亲临巡视。乔宇是早有预备的,亲自守在大门口接旨;不让来人进入二门,免得泄漏机密。
  辰牌时分,日上三竿,大驾已到;皇帝这一次既未骑马,亦未乘车,坐的是三十六个人抬的轿子;到得大门口,乔宇已率领从属俯伏在门外迎接,口中朗声说道:
  “南京守备,兵部尚书乔宇率属恭迎圣驾!”
  “起来!”皇帝在轿中吩咐。
  “遵旨。”
  人随声,轿子已停了下来。因为这顶大轿实在太大,兵部衙门的大门都嫌小了。所以,另外备一乘四个人抬的软轿;皇帝换轿之前,忽然听江彬厉声问道:“圣驾亲临,何以二门不开?如此无礼,御史怎不纠弹?”
  皇帝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二门紧闭,不觉奇怪,不等纠仪的御史出面干预便即问道:“乔宇,你这是什么规矩?”
  “回奏皇上,”乔宇不慌不忙地答道:“二门还不便开启,等皇上的软轿到了,自然会开。其中道理,到时自知。”
  皇帝天生好奇的性情,听得此话,连软轿都不坐了;撩起龙袍下来,三脚两步地奔了上去,急着要看二门之内,是何花样?
  这时扈从的张永,赶紧抢在前面,因为怕皇帝发觉意外,不免失礼,诸多不便,所以要赶上去照料。等里面将门打开,他一望之下立刻神色肃然地转身迎着皇帝说道:“启奏万岁爷,大堂上供着太祖爷爷的灵牌。”
  皇帝愕然,随即想起,怪不得二门先不开,如果开了,自己就得下轿步行,这段路连软轿都不能坐了。说起来则是出于乔宇的忠爱之心;然而兵部大堂上,设下太祖高皇帝的灵牌,又是何意?
  正要开口动问,张永却又开口了:“传鸿胪寺官赞礼!”
  这一下,皇帝先行礼要紧。鸿胪寺官亦觉意外,但无暇去问,皇帝应该如何行礼,反正依照入太庙或者谒陵的礼节鸣赞,总不会错。
  于是,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瞻仰,只见蓝底金字的牌位上,写的是“大明太祖高皇帝之神位。”前面供着一部书,一大串钥匙,钥匙可是想象得到,书是何书?却不明白。
  “回奏皇上,”乔宇朗声答道:“乃是‘大诰’。”
  在场的人,除了那些愚蠢得连自己身上少件物事都不知道的小太监以外,都知道什么叫“大诰”——是太祖高皇帝口头或书面训诫臣下的一部专集;对皇帝来说,就是一部家法。
  皇帝诧异而不悦,皱眉问道:“你把‘大诰’请出来干什么?”
  “臣供设‘大诰’,不是为了皇上;是为了一班不知太祖高皇帝圣训的奸臣。”
  这等于是指着江彬、张忠等人的脸骂了!因而同情乔宇的人,无不为他手捏一把汗。江彬之流的脸色当然非常难看;但他骂的奸臣,如果出面诘问,先就表示自己承认自己是奸臣,因而只好吃了个哑吧亏,惟有恼恨在心里。
  皇帝当然也很不高兴。“这也奇了!”他说,“是我来巡视兵部,你怎么说,供一部大诰是为奸臣?莫非你眼中没有我?”
  “臣不敢!”乔宇从容答道,“臣唯其心目中只知皇上不知其他,所以才供奉一部大诰,要让那班跋扈的奸臣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
  “强辩!”皇帝一时语塞,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所以厉声问道:“你设下太祖皇帝的神位,又是什么意思?莫非以此来挟制我?”
  此言一出,连张永都有些心凉了;而乔宇依旧神色泰然,“臣无他意,只是既供大诰,不能不设太祖高皇帝的神位。”他紧接着说,“臣爱国深恩,只有愚忠,罔识忌讳!”
  这等于认了错,皇帝不便深究;何况也无可深究,总不能说敬重太祖,特设神位是件做错了的事。所以“哼”了一下,决定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
  “乔宇,南京城门的钥匙在哪里?取来给我。”
  “钥匙在这里!”乔宇答说:“臣不敢献与皇上。”
  “为什么?”
  “遵祖宗的遗制。大法上说得明明白白,虽有皇上的谕旨,亦不能取得南京城的钥匙。”
  皇帝大怒,声音越发尖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
  “臣不敢!臣愚,不过还知轻重。”乔宇突然显得慷慨激昂了,“论今日的轻重,保护圣躬是第一大事;其次是遵制。这两件大事,臣把握住了,其他皆可不问。”
  “你这是说,连我的话都可不听?”
  “臣决无此意。臣为了保护圣躬,唯有依照祖制行事。”
  动辄“祖制”,已觉堵口;而有太祖高皇帝的神位在此,更教人无可奈何——这正是乔宇的作用所在;是经过实验,已证明确实可以约束皇帝滥用权力的一条好计。
  这条好计,是开国初年人如其姓的铁汉,山东布政使铁铉想出来的。“靖难之变”,燕王起兵南下;将济南围困了三个月,而铁铉坚守如故。于是燕王派出大批兵丁,相度地势,在高处筑了一道堤堰,将山上溪涧中的水,引导汇聚,打算决堤灌城。
  城里的百性,大起恐慌;铁铉觉得恐慌的民心,亦可利用,密密定下一条计策,先让守城的士卒,尽夜痛哭流涕,畏惧水淹,表示军心已经涣散。然后出城诈降,请燕王退兵十里,单骑入城;理由是济南的百姓,没有见过刀兵,大军压境,只当要屠城,一定恐惧不安。
  燕王急于要得济南,因为地居南北之中;即令一时攻不下南京,如能拿下济南,可断南北,固守中原,成了与建文帝对峙之势,脚步就算站稳了。因此,毅然决然地接受了铁弦的条件。
  到了约定进城的那天,城头上空空如也,只影不见。燕王骑一匹骏马,只带少数随从,徐徐行过吊桥,直到城下;城门一开,燕王策骑而入,刚一进门,听得有人大喊“千岁”。这是一个暗号,城上原有伏兵,带有机关;是一块吊了起来的铁闸板,多少人拖曳着。听得暗号,一齐撒手,铁闸板往下直落。
  可惜!发暗号的人沉不住气,张口得太早了!铁闸板落下来,只砸到马头;只差得数寸,让燕王逃出来了一条命。急急易马飞奔,而吊桥却又拉得慢了,竟让燕王逃过护城河。
  燕王自然怒不可遏,下令决堤灌城;却以秋水陡落,计划脱空。于是,重新合兵围城;而就在这空隙中,铁铉已从城外抢运了一批粮食蔬菜,可以坚守了。
  不但坚守,而且每天在城头上高声辱骂。气得燕王暴跳如雷,决定发炮攻城。
  炮是石炮,几十斤重的巨石,不断打在城墙上,威力亦颇惊人。看着城快破了,铁铉大为着急;人急智生,即刻交代做几百面大木牌,召集城中善于书法的秀才,集中在明伦堂,在木牌上正楷大书:“太祖高皇帝之神牌”,到了半夜里,悄悄挂满在城墙上。
  第二天黎明,燕兵一看城头,大为惊异;当然也不敢乱开炮,进帐禀报。燕王叹口气,不但不敢攻城,还要向神牌行礼。
  皇帝此时的窘迫无计,与当日济南城下的燕王相同,而心情却复杂得太多、太多。当时的燕王对铁铉,纯然是愤怒,恨不得立刻破城,将铁铉剥了皮,方能消心头之恨;此刻的皇帝对乔宇,只是恨他不通人情,但又觉得他是出于善意,再又觉得他倔强得似乎应该佩服。这三种感想到底哪一种成分多些,连皇帝自己都分辨不出。
  可是事情成了僵局,以万乘之尊,亲临兵部衙门索取钥匙,总不能说向太祖的神位行个礼,堰旗息鼓而去。皇帝此时真想说一句:“乔宇啊乔宇,你就把钥匙借给我一天,好歹先让我圆了这个面子,怎么说都可以。”
  当然,想是这么想,话却说不出口。万般无奈之下,只有逞着性子硬压他一压,这样打定了主意,便即问道:“乔宇,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把钥匙交出来,我会怎么办?”
  “臣不敢妄测高深!不过,臣有臣的自处之处。倘若南京城门钥匙,失却臣的掌握,便是罪无可道的失职,有死而已!”
  “你要想死,只怕还不大容易!”皇帝喊道:“江彬!”
  “彬”字刚刚出口,江彬已扑了上去想抓住乔宇。一把没有捞住,再扑上去时,只听梁储极声大喊:“江彬不得无礼!”
  声出突然,江彬不免慢了一步,让乔宇避了开去。他的动作也很迅速,就这一顿挫之间,已从衣袖取出一个小纸包,高声说道:“臣罪当诛!不劳皇上降旨,臣自了残生。”说着,将纸包打开,显然是要服毒了。
  见此光景,皇帝有些着急,“你拿的什么东西?”他问。
  “是鹤顶红。”
  “慢着!”皇帝看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稍觉放心,“你要死容易,我总成全你就是,且先把是非辨一辨清楚。”
  此时江彬虎视于前,他的部属露刃于后,文武百官,相顾失色;唯有梁储一无所惧,紧接着皇帝的话说:“启奏皇上,臣面劾江彬大不敬。皇上并未降旨逮捕乔宇,江彬何得擅捕大臣?而且当着太祖高皇帝神位在此,竟敢如此无礼,罪在不赦!”
  这一番侃侃陈奏,使得皇帝一愣,旋即说道:“江彬退下!”
  “是!”江彬转身使个眼色,他的部属悄悄将刀入鞘,剑拔弩张的局面,总算解消了。
  皇帝知道这天是无论如何不能把钥匙要过来了,只求个下场,所以这样问道:“乔宇,你的钥匙,莫非我看一看都不行?”
  一直在密切注意情势变化的张永,知道到了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因为他深知这是皇帝罕见的一种委屈,所提出的要求,是在最低限度之下;如果这个要求还不能达到,接下来的就是由恼羞而迸发出来的雷霆之怒。
  可是乔宇未见得能够把握住这个悬崖勒马的分际,因为他对皇帝的性情,无论如何不会比自己了解得更深切,而在激动之下,更容易忽略他人的心境,最主要的是,他必然会顾虑到,皇帝将钥匙弄到手以后,会不会随手交给江彬?这样,就不免踌躇,而只要稍作踌躇,就会引起君臣之间的冲突——这场冲突,不起则已,一起就仿佛在死巷子里白刃相接,必有一个人倒下地去。
  为此,张永毫不迟疑地踏上前去,未语之前,先抛给乔宇一个眼色,接着便说:“乔大人,请你把钥匙拿过来,你的忠君爱国之诚,无不在圣明洞鉴之中;今日驾临,亦无非查验你守备南京的责任而已!”
  乔宇被提醒了,他的机变也很快,紧接着张永的话,“请皇上查验。”他将供在太祖神位面前的钥匙取下,恭恭敬敬地呈上御前,“臣职司南京城守,不敢片刻疏虞。”
  就亏得这一唱一和,将皇帝的气恼解消了一大半,这是个聪明不务正的皇帝,深知张永的用意,以及乔宇的顾虑,索性将计就计地喊一声:“张永!”
  “张永在!”是响亮的回答。
  “你把乔宇所掌管的钥匙,查对查对,数目是不是相符?”
  “是!”张永也煞有介事地将乔宇交来的钥匙,一个一个地数完,方始回奏:“回奏皇上,南京水陆城门十四府,现在钥匙十四枚,核数相符。”
  “好了!”皇帝霍地起身,“看轿!”
  恭送出门,跪送上轿,乔宇摸一摸里衣;二月里春寒犹劲的天气,汗出如浆。
  ※※※
  “将军不必气恼!”赵之静说,“我还有一计。这一计乔宇一定想不到,可要搬得动皇上,就一定可以搬乔宇的脑袋。”
  “有这样的好计?”江彬很高兴地,“请快说。请快说。”
  “乔宇不是口口声声,负有南京守备的重任,钥匙片刻不可离吗?”
  “是的”
  “咱们就在这上头想法子,弄一串假钥匙出来。”
  “拿假的,换他的真的?”江彬问。
  “有何不可?”
  “自然可以;太可以,太好了!不过,”江彬问说:“怎样换法?”
  “这一点,将军不必挂在心上。我有三个法子,只等将军选定。”
  “好!”江彬欣然,有三个法子之多,就不怕了,“一定有一个好的。”
  “第一,买通守匙之一,教其监守自盗。”
  江彬摇摇头,迟疑地说:“这怕不行!”
  “我也知道不行,不过不能不提出来研究。好,现在说第二个,买通城守尉,在交钥匙时掉包。”
  江彬想了一下答说:“这倒容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不了万金之赏;做了这件事,远走高飞,一生穿吃不尽,自有人肯冒险。这个城守尉不肯,还可以找另一个,总有愿意拚一拚的。然而,无用!”
  “是。”赵之静很沉着地说:“请教将军,为何无用?”
  “兵部掌管钥匙的,也许仔细看一看;看出假的,立刻换锁,岂不枉费心机?”
  赵之静点点头,这不妥之处,他当然也曾想到;只是特意提出来试一试江彬的脑筋而已。真正可行的办法是第三个。
  “第三,”他说,“要在日落以后,四更以前,真钥匙盗来,另外挂一串极其逼真的假钥匙在那里。然后,将军能够搬得动皇上,在钥匙到手以后,城门未开以前,传旨出城。那一下,就要了乔宇的脑袋了!”
  “嗯,嗯!”江彬觉得这番话有些意味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他在想,南京城门启闭的规矩是,日落关门下锁,那是不需要钥匙的;然后,四更清匙,五更开城,天明将钥匙送回兵部衙门。如果四更请匙以前,将真匙盗到手,代以假匙;而突然传旨,皇帝出城,命兵部开锁。管钥匙的不知就里,拿着钥匙到了城门,塞不进锁孔,才会发觉钥匙是假。此时纵能以备分的副匙打开城门,但失匙之罪,已无可掩饰。乔宇把钥匙看得这么重,话说得那么硬;到那时只怕但有目瞪口呆的分儿了!
  一想到此,江彬大为快意,“好法子,好法子。不过——”他又愣住了。
  赵之静猜到了他心中的难题,“将军,你是不是担心着没有人去盗匙?”他问。
  “是啊!兵部衙门墙垣高大,门禁森严,连进去都不容易;何况还要盗取有人看守的钥匙?”
  “不要紧!我有人。”
  赵之静亦就是因为夹袋有人,才能想出这么一条计策——这个人外号“没影儿”,是个巨盗,但从不在本地作案。所以江宁、上元两县的捕快,容他在南京城内安居。赵之静跟上元县捕头冯四交好;而冯四与“没影儿”是朋友,可以辗转邀他出来帮忙。不过,给以重酬是必然的。
  “重酬当然,就怕他的手段不够高明,万一失手,怎么办?”
  “此人极讲义气,就是失手,亦决不会道出真相!”
  “那好,不妨一试。”
  ※※※
  当天,这个秘密就泄露了!
  泄露秘密的是冯泽,他已经为张永在极隐秘的一次约晤中,收归门下,而仍潜伏在江彬身边,作为张永的内应。他所接到的指示是,唯有紧要大事,才需要暗通消息,此外都可不问。为的是行踪稍密,就会引起江彬的猜疑。
  冯泽也很机警,当他了解这个秘密计划以后,并不即时通知张永;因为他深知这个秘密计划的关键在“没影儿”是否肯于此勾当?到兵部衙门盗匙,倘或失败被捕,性命无论如何不保——乔宇是有权杀这种盗贼的。所以,如果“没影儿”没有把握,不敢轻于尝试,那也就不必跟张永多此一晤了。
  大约十天以后,江彬忽然告诉冯泽,取一千两银子送给赵之静。冯泽心中有数,这一千两银子必是送“没影儿”的。因此,找个机会,悄悄去告诉张永,话不多,只得几句:“有个飞贼叫‘没影儿’,会到兵部盗匙,以假换真。然后江彬会鼓动万岁爷深夜出城,让乔宇尚书当场出彩!”
  何谓“当场出彩”?冯泽虽匆匆忙忙,无法细说;可是,多想一想也就明白。张永不敢怠慢,即时去会乔宇,密告其事,嘱咐乔宇好好防备。
  “张公公,你请放心!”乔宇微笑答道,“我早有防备了!”
  “怎么?”张永大为诧异,“莫非你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是!江彬有此打算,我不知道。不过,防备钥匙被盗,是我早就想到了的。实不相瞒,挂在墙壁上的钥匙,是个幌子。”
  “幌子?”张永问道:“是假钥匙?”
  “是的。真钥匙在典守者的口袋里。”
  “这可是万无一失了!”张永欣慰地说;可是脸上的笑容,一现即逝,陷入沉思之中。
  乔宇也持沉默,他们两人是同样的心思;这一次虽不至让江彬得手,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长此纠缠骚扰,岂但不胜其烦,更恐防不胜防。万一失手,关系不浅;因此,得怎么样想个法子,能让江彬知难而退,死了那条心!
  此一想法相同,但各人的做法却不一样。张永说道:“乔将军,这‘没影儿’,并非有什么三头六臂,顾名思义,不过身手灵活,善于乘人之隙而已!凡事猝不及防;只要预先知道,就好办了,你说是不是?”
  “张公公见得极是,我也是这么想。”
  张永点点头又说:“我在想,本来,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如今却是主客易势了,我们在暗处,人家在明处。乔将军,你这里,应该很有几个高手吧?”
  “张公公问的是哪一路人?”
  “我是说,爬高窜低,武艺高强的高手。”
  “不多,只有,”乔宇想了一下答说:“勉强可算有三个。”
  “三个不够!‘伺候’不了‘没影儿’。我那里有七个,拨三个过来,一共六人,里里外外埋伏好了,务必将‘没影儿’拿住,从他身上追究,把他们整套鬼把戏都抖露出来。让皇上看看,那是怎么样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公公,此计怕没有什么效果。为什么呢?”乔宇紧接着说,“因为这些江湖道上的人,都讲义气;一旦失手,必是什么罪过,一肩担承,决不肯供出实情。那一来,不过杀掉一个‘没影儿’,于江彬丝毫无损。张公公,这是我的拙见,你看如何?”
  张永想了一会问说:“那么,你有什么高见?”
  “我想,将计就计!”
  “何谓‘将计就计’?”张永问道:“莫非让他来盗?”
  “是!盗的是一串假钥匙。”
  “慢点!”张永憬然有悟,“等我想一想!”
  他很有兴味地去设想江彬盗得一串假钥匙以后的情形,一步一步地推测,可是结果仍旧不能奈何江彬。
  “乔将军,我想不通,怎么样让江彬出乖露丑。想来你另有好主意。”
  “主意是有,成败的关键,操之于张公公手中。”
  “怎么呢?”张永答说,“只要用得上我,请你尽管说。”
  “第一,张公公,你能不能让冯泽出面作证。”
  “是证明江彬有盗匙的阴谋?”
  “是的。”
  “这,”张永踌躇了一会,“一定要他出面,当然也办得到,不过有点可惜,安排冯泽在他身边作内应,将来作兴还有更大的用处。”
  “是!是!”乔宇急忙答说,“此刻用冯泽是可惜了,既然如此,只好用另一计,我也做他一回小人。”
  “此话怎讲?”
  “张公公自会明白。”乔宇笑道,“请稍待。”
  他去取了一串钥匙来,形状、颜色,甚至拴钥匙的特粗丝绳上,因为使用频繁而生的垢腻,都与真的城门钥匙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假钥匙多一个齿,根本就插不进锁眼。
  “请张公公将这串钥匙带回去,交给冯泽,密密收好;到了那一天,请冯泽将这串钥匙,投在江彬的箭壶里。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妙,妙!”张永拍着手说,“乔大人真是足智多谋。”
  “张公公,且莫高兴,事情能成与否,尚不知。第一,希望冯泽能办得妥当缜密。”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张永拍拍胸,“这点小事,冯泽一定办得到。”
  “那么,办妥当了,临时要给我一个暗号。”
  “这更容易了。”张永想了一下,拱拱手说道:“乔大人,请仔细看清。”
  乔宇一时茫然。看张永抱拳不放,才意会到那上面有花样。细细再看,发觉异样;一般人抱拳作揖,总是右手搭在左手上,而张永此时,却是相反。
  “左手在右手上?”
  “是!这就是暗号,倘或如此,事便未谐!如果顺顺利利地办妥当了,仍旧照正常的习惯。”
  “是了!”
  ※※※
  从这天起,张永一到晚上,便守在寝殿附近,说起来是亲自“宿卫”,保护御驾;其实是为了江彬一出花样,便好扈从。
  约莫十天以后,二更时分,突然有小太监来报,皇帝急召,匆匆赶进寝殿,只见江彬已先在了。
  “我要出城!”皇帝只这么简单地说。
  “是!”张永想了一下说,“应该如何预备,请万岁爷指示。”因为要预备什么,便可以窥知皇帝出城何事?
  “不用预备什么?”皇帝答说,“我只是想出城去看日出。”
  “是!奴才扈驾。”
  看日出自然是往东出朝阳门,登紫金山。张永一面派人通知乔宇,一面备驾扈从。趁此机会跟冯泽见个面,交换一个暗号。
  皇帝带的人不多,但也有五六十名,食担酒炉,无不齐备;皇帝的意思是要登上紫金山的最高处太子岩,面对着晨曦,喝一顿“卯酒”。
  策马出了宫门,张永前扈,江彬后从;马上挑起长柄大灯笼,像一条火龙似的,往东迤逦而去。将近朝阳门时,只见灯火辉煌;光影中一个伟丈夫,身着红袍,手端玉带,当门而立,正是乔宇。
  城门却还关着,张永心中有数,勒一勒丝缰,摆一摆手,指挥行列,慢慢停了下来。这时乔宇已略偏数步,迎着御骑,高声报名:“臣乔宇接驾!”说着,跪倒尘埃!
  “起来!”皇帝勒住了马说。
  “春寒甚重,破晓更甚!”乔宇一把抓住马头的嚼环,且行且说,“臣备得有热酒在此,请皇上进一杯再出城,聊以挡寒。”
  皇帝大为高兴,转脸向张永说道:“乔宇今天很知趣,倒不可不扰他一杯!”
  “是!”张永一面下马,一面对乔宇说:“请乔尚书关照开城;皇上不能久留,否则赶不上看日出了。”说着抱一抱拳;让乔宇清清楚楚地看到,右手仍是搭在左手上。
  乔宇放心了,“是!”随即吩咐一声:“开城!”
  接着,将皇帝扶下马来。临时端一张金交椅,上铺虎皮褥子,权作御座。左右捧来一个朱漆托盘,上面一只金杯一壶酒,另有鹿脯、松仁之类的四碟下酒物;乔宇亲自斟满了酒,跪献皇帝。
  “生受你了!”皇帝还客气一句,方始欣然引杯;喝完一杯又一杯,到第三杯,城门还未开。
  于是江彬发急了,“乔尚书,何以城门还不开?”他说,“莫误了驾!”
  “是的!马上就开。”
  就这时,江彬手下的人来报,钥匙不对,根本塞不进锁眼;这一下,江彬立刻翻脸了!“乔尚书!”他厉声责问,“你典守南京城门钥匙,何等紧要?如今圣驾出城,竟说钥匙塞不进锁眼,是何道理?”
  “将军,你莫慌!钥匙在我身上。”从胸前取出一串钥匙来。
  江彬不防他有此一着,不过他当然不肯就此罢休。“慢点!乔尚书,当着皇上在此,我们要把责任辨个清楚。”他说,“你这钥匙是备分?”
  “不是备分。”乔宇答说,“备分钥匙在库里。”
  “这么说,”江彬向城门的方向一指,“去开城门的那副是正匙?”
  一也不是!正匙在此/乔宇一抬手将一串钥匙高高悬起。
  那副神态,就如大人拿块糖逗小孩似的,越使得江彬恼火,他不由得又将声音提高了:“那么,去开城门的那串钥匙,莫非不是从兵部衙门取来的?”
  “谁说不是?”
  “既然是,为什么开不开?”
  “是啊!”皇帝看乔宇变把戏似的变出一串钥匙来,又听他跟江彬斗口,觉得有趣,也觉得迷惑,亟欲打破疑团,所以接着江彬的话也问:“既是你那里拿来的钥匙,为什么开不开城门?”
  听得皇帝垂问,乔宇收起不在乎的态度,正色答道:“回奏皇上,宵小甚多,臣不能不作预防;那是串假钥匙。真钥匙另派妥人保管,因闻知圣驾出城,臣理当赶来恭送,所以亲自携了真钥匙来!”
  听这一说,江彬知道上当了,心里七上八下,思绪甚乱,只听皇帝诧异地问:“原来那是串假钥匙?”
  “是!”乔宇答说,“假钥匙还不止一串。这里就有两串。”
  “两串?”皇帝又问,“你带这么多假钥匙来,干什么?”
  “不是臣带了两串假钥匙,是另有一串假钥匙,就在御前飓尺之地。”
  “在我面前飓尺之地?”皇帝左右张望,“在哪里?”
  不独皇帝,其余人等,亦无不诧异;张永亦装模作样用目光四面搜索;而乔宇冷不防将江彬身边的一名校尉抓住,大声说道:“启奏皇上,就是他,便有一串假钥匙。”
  此言一出,无不如堕五里雾中;江彬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只怕乔尚书脑筋错乱了!”
  “乔宇清白其心,脑筋一点不错乱!”乔宇清清楚楚地说,“江将军,今天我跟你在皇上面前,辨个明白。就请皇上作个见证,我如果从他身上找出假钥匙来怎么说?”
  “那还用说,下狱严追。”江彬问道:“找不出来呢?”
  “我当着皇上说话,结果不对,自然是欺罔之罪。”
  “好!”江彬屈一膝向皇帝说道:“请皇上的旨意。”
  “可以,可以!”皇帝欣然答说,“我做见证。”
  于是江彬向乔宇问道:“乔尚书,你说钥匙在他身上?”
  “不是——”
  “怎么,”江彬激动地说:“翻悔?”
  “请稍安毋躁!”相形之下,乔宇的态度益显从容,“我不是说在他身上,是在他随带的武器之中。”
  “随带的武器?”
  江彬回身看那校尉。他替江彬捧着一把剑,着一张弓,挂着一壶箭,怎么样也看不出有钥匙。
  “你出来!跪在皇上面前,把弓剑放下,让乔尚书检查。”
  校尉如言照办,释剑卸弓解箭壶,三样东西都放在当地,自己直挺挺地朝张永跪着。
  于是作为证人的皇帝开口了:“乔宇,你说钥匙在武器之中,现在你自己检查吧!”
  “回奏皇上,臣要避嫌疑,不便亲自动手。”
  “这话也是!”皇帝左右看了一下,随即吩咐:“张永,你去动手。”
  “是!”张永答应着,转身与乔宇搭话;他昂然而立,一双手按在挺出的腹部上,仍然是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再一次打了一个暗号。
  乔宇视如无见,只说:“公公,请你把剑袋抖一抖看!”
  “是了!”张永象变戏法,交代清楚不曾夹带那样,将袖子掷得老高,然后蹲下身去,将满满一壶箭,很仔细地一束、一束抽了出来,放在地上,直待成了一个空箭壶,方始举了起来,在皇帝面前向下一倾。
  等壶口向地,只听“卟托”一声,捧出来一串钥匙;这一下,连皇帝在内,都有不可思议之感。
  张永拾起钥匙,踏上两步,跪下复命:“回奏皇上,果然有一串钥匙。”
  皇帝接过钥匙,仔细看了一下,喊一声:“江彬!”
  江彬听得这一声,如大梦初醒,定定神答应:“臣在!”
  “你的东道输了!”皇帝说,“你自己看。”
  江彬接到手里一看,越发困惑。因为这串钥匙的木牌上,虽也有“南京兵部衙门”的火印,但木牌新旧不同。可见得这串钥匙不是没影儿盗来的那串。
  “这件事很奇怪!”皇帝问道:“江彬,是怎么回事?”
  “臣、臣完全不明白。”
  “这箭壶是你的不是?”
  “是!”
  “既然是你的,你要负责!”
  当着那么多人,皇帝说出这句话来,江彬感觉到事态严重万分;急怒交加,口齿也不清了,“臣、臣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期期艾艾地说:“臣要问臣的人。”
  “你问。”
  皇帝完全是看把戏的心情。江彬定定神想,不错啊,应该要问校尉!在他身k追究,一定可以得知这串假钥匙的来历。所以转过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你怎么弄一串假钥匙来害人?莫非——”他突然想起,“你一定受人的买嘱,特意来栽赃。你!”
  江彬怒从心头起,一脚踢了过去,将那校尉踢倒在地,还待动手,只听乔宇厉声道:“江彬不得无礼!御前如此放肆,该当何罪?”
  这一喝,将江彬的锐气打了一大半,涨得脸红脖子粗地,好半天才挣出来两句话:“乔尚书,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箭壶里有钥匙?”
  “是啊!”皇帝也被提醒了,“乔宇,你倒说个原因我听。”
  “回奏皇上!”乔宇跪了下来,大声说道:“臣请皇上准臣与江彬对质。”
  “对质?”
  “是!对质,臣问他几句话;请皇上听他如何回奏,就知道臣怎么会知道,他的箭壶里藏着钥匙?”
  “好!准奏!”
  于是乔宇向江彬说道:“江将军,我奉旨向你问话,请你老实回答我。”
  江彬一路走的下风,失却了平日的气概与机变,无可奈何地答说:“你问吧!”
  “我先请问,有个‘没影儿’你知道吧?”
  一听这一问,江彬只觉脑袋上“嗡”地一声响,满是金星;情知大事不好,自己告诉自己,如果不强自支持,善为应付,今天就得栽很大的一个跟斗。
  因此,江彬深深吸口气,将心稳住,慢吞吞地答道:“什么没影儿?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那么,赵之静呢?”
  “赵之静?他是我的门客。”
  “是你的谋主不是?”
  听得这话,江彬不答,转回头来,向皇帝屈膝:“启奏皇上,乔宇用心恶毒!为巨的,谨守臣道,何来谋主?他这话,是有意要诬陷臣的名节。臣不能再答他的话了!”
  这便有不敢对质,借故躲避之意了。皇帝好奇心起,想听个明白,便不理他的话,而且由见证变为干预,向江彬问道:“这赵之静是什么人?”
  江彬不防皇帝亦来查究。本来不敌乔宇咄咄逼人之势,如今二对一,处境更觉为难,但不能不勉力应付,“是臣的门客。”他又加了一句:“亦就是‘蔑片’。”
  “什么叫蔑片?”
  “‘蔑片’就是清客。”乔宇立即抢着回奏,“须琴棋书画,件件精通,方能陪着东主,消遣闲日子。这赵之静,除了会出坏主意外,风雅的玩意儿,一样不会。何具‘蔑片’的资格?”
  说得凿凿有据,皇帝已听信了,便又问江彬:“是这样子吗?”
  江彬定定神答说:“臣蒙皇上委任,乔领边军,每日里军务倥偬,哪来闲工夫养个清客陪着玩。赵之静颇晓军事,臣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这样说来,不是‘蔑片’!”
  皇帝这句,看似平淡无奇,但明明白白地指出了江彬是在撒谎;以致一时语塞,窘迫不堪。
  就这当儿,张忠插进来说:“奏上万岁爷,时候不早;再不启驾,看日出就错过了。”
  “日出天天可看。”乔宇大声说道:“请皇上准臣仍与江彬对质。”
  “可以!”皇帝点点头。
  “江将军,皇上的面谕,谅已听见。奉旨对质,不容你不答。”乔宇说道,“我现在再请问,赵之静跟你提到过‘没影儿’没有?”
  “更没有。”
  这时皇帝又插嘴了,“没影儿是什么人?”他问乔宇。
  “回奏皇上。没影儿是个飞贼,不过不敢在本地作案,所以能容他居住。这没影儿与赵之静熟识,所以赵之静替江彬出主意,派没影儿来盗臣掌管的钥匙;然后怂恿大驾出城,以为巨失城门钥匙,当着皇上无法开启城门必定获罪。论江彬的居心,实在险恶!”
  这番奏语,将江彬惊得心事如潮,大为不安;此中有一点最易引起皇帝怀疑的的是,江彬几次提到钟山看日出,是一种奇观。可是皇帝被说动了,预备先期出城,留宿在钟山;江彬却又极力劝阻。看起来,确是有意要安排皇帝于深夜出城。
  此时在场的局外人,无不惊得目瞪口呆,有的人为江彬担心;有的人替乔宇捏一把汗。就是张永,也是紧张万分,他不曾想到,乔宇竟出之以这样刚强激烈的手段,事情有些不大好收场,所以屏声息气,全神贯注在皇帝身上。
  在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沉寂中,只听皇帝问道:“江彬,是有这回事吗?”
  “没影儿的事!”江彬不假思索地否认。
  他的意思是,乔宇所言,完全是无稽之谈;而皇帝却误会了,“是啊!”他说,“我问的就是‘没影儿’的事!”
  此“没影儿”不是那没影儿事;江彬听此一问,才知道自己的话没有说清楚,这样夹缠下去,对自己更为不利,因而更为着急。
  有道是“人急智生”,一急反而急出话来,“回奏皇上,”他振振有词地说,“乔宇对臣,完全是诬赖侮蔑!皇上请鉴察,乔宇既知有什么飞贼‘没影儿’去盗匙,何以不设下埋伏,拿住这个飞贼?再说果有所谓‘没影儿’听臣的指使,盗来钥匙,臣又为何不密密藏好,置在这箭壶之中?于此可见,是乔宇故意栽赃害臣。”
  皇帝点点头:“这话,倒也不错。”
  由于天语褒许,江彬的气又旺了,“再请皇上明鉴,乔宇所编的一套谎语,历历如见;请皇上问他,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好!”皇帝又恢复为见证与仲裁者身分了,“乔宇,你说。”
  “臣据实回奏,江彬手握重兵,居心叵测;臣职司南京守备,保护圣驾,责无旁贷,故而不得不留心江彬的行为;他的一举一动,自有人来密告与臣。凡此飞贼盗匙,中途转交,暂且安放于箭壶之中,自有人亲见亲闻。不过,臣不能指出其人;倘或如此,以后再无人敢为臣用。保护圣驾,臣就没有十分的把握了。”
  乔宇的口才极好,这番话说得很快,而字字清楚没有一个人不觉得他的解释圆满,理由十足。可是江彬对所谓“中途转交,暂且安放于箭壶之中”,实在是没影儿的事,只苦于无法分辩。急怒忧愤交加之下,不免失去了常态了!
  “皇上在上,”江彬双膝一跪,“箭壶中的钥匙,臣实在不知道哪里来的;若有如乔宇所说的,‘中途转交,暂且安放箭壶之中’,叫臣不得好死!”
  在皇帝面前赌咒,是件大不敬的事;所以张永正好加造一矢,大声叱责:“江彬不得无礼!”“
  “真是真,假是假,”皇帝也说,“你实在也用不着赌咒!”
  “臣所奏,句句实言。”
  “可是,乔宇也不像撒谎的人。你们这件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在难处断。”
  皇帝的话风中,对乔宇已有信任之意;江彬一听不妙,寻思着得要想个自保之计,将劣势扭转过来,谁知乔宇先抢在前面说话了。
  “启奏皇上,此事唯有逮问赵之静,自然尽得真相。”
  “嗯!”皇帝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赵之静不安分,那是用不着说的。”
  “请旨,”乔宇紧接着说,“责成江彬将赵之静拿交刑部。”
  “可以!”
  这就等于江彬栽了一个大跟斗!在场的人,颇有暗暗称快的;不过他也有党羽——张忠便觉得有不能不助之势,指着为江彬那个执箭壶的校尉说:“皇上,此人亦应逮问。他是军职,请交臣审理。”
  皇帝还不答话,乔宇赶紧又争,“启奏皇上,张忠现领京军,职司军令;军法不该他掌管,应该并案拿交刑部,或由五军都督府审理。”
  “这——”皇帝搞不清楚了,看着张永问道:“你看怎么办?”
  张永完全了解,这个校尉如由张忠带回审问,必然没命!无辜被害,乔宇一定衷心耿耿,疚歉不安;就为了这个缘故,自己不能不犯一点嫌疑,“以并案拿交刑部为宜。”他说。
  这是很明显的在帮乔宇的忙,江彬、张忠唯以怒目相向,然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张永心想,乔宇今天大获全胜,自己就替他担负一点嫌疑,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