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王宛平    更新:2021-11-13 20:50
  杜娟第三次去白杨家更别扭了,现在是以白杨女朋友或者说未婚妻身份去见未来的公婆.杜娟十来岁就进文工团,实在是野惯了,什么婆婆妈妈事儿平时听着看着都觉得离自己特别远,也特别陌生,突然就落到自己头上,实在转不过弯来,想想就觉得复杂无比。
  白杨做了一个礼拜思想工作好容易把杜娟拖到家门口。杜娟是死活不想进,白杨诅咒发誓,软硬兼施,半拖半拽的才算把杜娟请进家里,心里这叫一个累啊,这哪是娶媳妇啊,这是搬山啊!
  白杨父母倒是一本正经,很长辈的样子,尽管白杨事先叮嘱半天,杜娟还紧张得不行,结果是干什么都出错。倒水水洒,削苹果苹果掉地,刀子差点伤着自己,杜娟绝望得都快逃跑了,幸亏白杨那三个美女姐姐回来了。
  四个女孩儿在一起,家里立刻热闹多了,白家三千金显然是喜欢弟弟的,自然也就喜欢这个漂亮的准弟妹,个个拿白杨开涮,弄得白杨直求饶。一旁杜娟早乐得咧嘴大笑。
  几个孩子说笑的时候,白部长跟着笑,黄雅淑是不笑的,她盯着杜娟,她在观察这未来的儿媳妇。杜娟意识到黄雅淑目光,立刻低下头,不敢笑了。
  黄雅淑决定现在就要给这丫头敲一下警钟,嫁进白家,就甭想再什么艺术梦想。再说,那丫头怎么看怎么愣,哪是块成名成家的料啊。
  “听说你们叶团长很器重你。”黄雅淑声音干巴巴的。杜娟听了的神经立刻绷紧了,她感觉到白杨妈对叶团长有一种说不出的醋劲,她本能向着叶团,她机械回答:是。
  “你们叶团长一辈子没有结婚,你知道为什么吗?”
  杜娟傻了,她怎么也想不到白杨妈突然提到这个。
  “不知道。”
  “有一种说法,穿上红舞鞋的女人,不会有幸福。”
  白杨和白部长愣住,几个女儿看着母亲。白杨三姐赶紧上前拽住母亲:妈,挺高兴的日子,您说什么呢?
  黄雅淑推开女儿,一脸淡然:你们让我说完。
  杜娟头低下,她不能直视白杨妈,否则,她会顶撞,而这个时间顶撞是不对的,她知道。
  “杜娟,你真的打算和白杨结婚吗?”
  杜娟脸唰地红了,白杨也别扭地叫了声“妈。”
  黄雅淑瞪儿子一眼:你一边去!
  杜娟真是别扭啊,她扭过脸想找白杨,却看见白杨几个姐姐都看着她,表情虽然是善意的,但看得出对杜娟的回答很在意,杜娟慌了:啊……我……我还没打结婚报告呢。
  白杨见母亲脸拉下来,赶紧笑道:我们准备打结婚报告,批下来就办事儿。
  杜娟对这话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白杨妈道:那杜娟工作得早点安排。
  杜娟抬头,直发傻:什么工作啊?
  “你不能再跳舞,换个工作!”
  杜娟呆住……
  还没过门的媳妇说跑就跑,白杨脸上实在挂不住。他紧赶慢赶才追上杜娟,却不敢对杜娟急,这丫头死心眼儿,只能顺着来。
  “你呀先答应下来,等结婚后,再做我妈工作嘛,急什么!”
  “那你可得写下保证书,要不反悔怎么办?我可不想像吴娜,结婚以后一点自由也没有!”
  白杨不高兴了:我妈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我也担心!
  杜娟更火了,又不是她想结婚,还没结婚就这么多事儿!白杨转过脸看杜娟,看杜娟小脸绷紧紧的,像个小屁孩儿,实在可笑。他笑着抱住杜娟,杜娟赶紧推白杨:这可在外面,干嘛呢!
  “你柔和一点行不行?别真跟叶团长似的,一辈子硬梆梆的。”
  杜娟一把推开白杨:再说叶团长,我真生气啦!
  黄雅淑没想到杜娟这孩子这么不懂事儿。她越想越生气,牢骚满腹的,白部长早一走了之,几个女儿怎么劝也还是生气,可生气归生气,这媳妇早晚要进家门,道理还是要讲明白。
  白杨拽着杜娟进家门时,黄雅淑已经想明白怎么教育杜娟了。她让杜娟跟她进了书房,翻出本影集让杜娟看。
  杜娟是喜欢看影集的,在家里就愿意看父母那些照片,猜着照片上的人是谁。
  黄雅淑翻开一张合影照片看着出神:那时我们刚从学员队毕业,也就是你这个岁数,看出来了吗,这个是我,这个是你们叶团长……
  杜娟看着照片,感叹着时光流逝,照片上的女孩儿都那么青春水灵,白杨妈那会儿多漂亮啊,真不像眼前这位一天到晚沉着脸的中年女人。
  “您年轻时候很漂亮,叶团长真有气质……这么优秀的女人,怎么会没有爱情呢?”杜娟语气是诚恳的,她真的想不明白。
  黄雅淑一笑:其实她年轻时候真的很漂亮,是我们几个同龄女孩子里最出众的一个。那时候有几个不错的男同志对她有意思,都被她拒绝了,她要守着她那份艺术家梦想,可怜啊……
  “可我觉得,叶团长挺幸福的,一点也不可怜,我特佩服叶团长。”
  “小叶这个人心高气傲,她以为她能当中国的乌兰诺娃。结果怎么样,她的名气就没出过咱们文工团,到现在人老珠黄,又把着你不放,让你替她实现她那荒唐梦想。”
  “阿姨,我不太懂您的话,我想跳舞,是我自己的理想,怎么能说是叶团长把着我呢。”
  黄雅淑没想到杜娟会顶撞自己,一下子堵住,沉下脸,啪地一下合上影集。两代女人有一会儿谁都不说话,杜娟是心里有气,又不便顶撞,黄雅淑则在想怎么才能让这小丫头明白事理!
  “我认识这个女人三十年,是我了解她还是你了解她?这几十年,我看着她走过来,你不要看到舞台上那瞬间的光彩,那是一个女人用一生幸福换来的。她躲在人背后哭你见到了吗?她生病想要喝口水也没人烧你见到了吗?你一天到晚跳舞跳舞的,是想跟她一样吗?人到中年孤苦零丁,没有人爱,没有家,没有孩子……”
  黄雅淑的声音冷冰冰的,杜娟心里一阵阵难过,叶团在她心里是圣洁的,她不愿意有人这么说自己崇拜的人。
  “你妈这么恨舞蹈演员,你干嘛非要跟我结婚?”杜娟看着白杨,语气是忧伤的,她是真不明白。
  白杨有点急,他也不满意母亲,可当儿子的当然要维护母亲权威,于是用一连串偏见搪塞着:时间处得长了,她了解你,一定会改变印象的。
  “她和舞蹈演员到底有什么仇?”
  “我哪知道呀,不过,从小到大老听他们吵,我觉得八成和我爸爸有关系。”
  杜娟惊得张大嘴巴,白部长在杜娟这小女兵眼里,那就是大首长啊,他还能有什么食人间烟火事儿,杜娟压根儿没想过。
  “白部长也不是生下来就是部长,也有年轻时候。我爸年轻时候*倜傥又能打仗又会写文章,爱他的女孩子海了去了。听说啊,当时他们那个军文工团最漂亮的女演员都看上我爸了……”
  白杨越说越神气,杜娟撇嘴,怎么跟吹你自己似的,那最漂亮女演员谁呀,你妈妈?
  白杨想想母亲相貌,摸摸脑袋:不是吧,我妈妈也就是五官端正而已。
  白杨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把自己妈夸得跟花儿一样,杜娟情绪稍缓。白杨感觉到身边女孩儿心情的变化,立刻上赶着有点粘乎。杜娟真是不习惯这种室外亲昵的行为,虽然是黄昏时分,小树林中寂静无人,但本能的别扭。
  两人正半推半就间,就听有人走动的声音,杜娟立刻紧张,一把推开白杨,回身一看,只见卫国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两人。
  杜娟忽地尴尬起来,白杨也是要脸的,见到卫国他多少也有点不自在,三人都有点绷着。白杨知趣地走开,剩下两人互相看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卫国离开有小半年了,这半年,发生多少事儿啊。杜娟心里沉甸甸的,她跟白杨的事儿多少也有点稀里糊涂,见到卫国心忽地就揪了起来,难受得不行。
  卫国见到杜娟和白杨在一起本能敌视,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指责别人。说到底杜娟和林彬分手责任在他,他悔恨着,直打自己脑袋:我知道我没啥资格说话,可是,我真是很难受,不见你还好,见你就想哭。杜娟,你要是想打我骂我杀我刮我你随便,我就是死也赔不起这个罪啊。
  “算了,都过去了,也不是你的错,忘了吧。”
  “我哥……林彬他现在怎么样?”
  杜娟已经很久没听见林彬的名字了,她愣住,半天才缓过神。
  “听说转业了吧……还找了个家乡女孩,可能结婚了。”
  “他怎么可能找别人!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他是因为怕拖累你,你应该知道他……有多苦.多难!”
  这话是指责,杜娟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事儿,没办法和别人说清楚,只能自己受着受着。
  “卫国,我和林彬早就结束了。”
  “我……难受啊……全都怪我。”卫国眼泪流下,杜娟不看卫国,说到底做出选择的还是自己,怎么能怪别人。
  “刚出事的时候我是这么想,后来我又不那么想了,即使没出这事儿,也会有别的事儿。他那个人个性就是那样,我们怎么也不可能走到一起,所以,你也别内疚什么的,都是注定的。”杜娟声音显得那样无奈无助,从前那个天真单纯的女孩儿不见了。
  “你变了!”
  “谁没变呢,只有你一走几个月,没变。”
  “你真要和白杨结婚吗?”
  这话来得突然,杜娟再次愣住。
  “你爱他吗?”
  杜娟没有回答,不想回答没办法回答。
  “和爱林彬一样吗?”
  杜娟不理,转身就走。
  卫国跟着杜娟走:你真的忘记林彬了吗!你嫁白杨,不会后悔吗!
  杜娟怒道:你走开!
  “杜娟,我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我说话难听可是实话,这些问题你不能回避!”
  杜娟停下,眼神迷茫,卫国说得对,有些事儿是必须想的,那答案是给自己的,躲不过去。
  “卫国,以后不要再提林彬了,这个人对我已经不存在了,我现在很幸福,真的。”杜娟回过头看着卫国,表情安静,“我和白杨真的很好。”
  杜娟眼神是安宁的,像个小妇人,卫国呆住。
  白杨满腔怒火不知道冲谁发泄,卫国这种糙人,搁在以前白杨爱搭理他。可现在,他是杜娟发小,白杨也得拿他当盘菜端着。白杨想想就觉得委屈,长这么大,白杨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啊。
  黄雅淑也是一肚子火,一见儿子就唠叨:有什么好啊,除了腰细点,人傻点,真是看不出半点可爱之处,怎么就迷上了?成天在文工团里泡,以为起码有点免疫力了呢,怎么就这么不开眼!
  白杨的火蹭地点燃了:您说谁呢?
  黄雅淑瞪着儿子:她要继续跳舞,早晚得跟你掰。你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是那种一辈子供着个不食人间烟火仙女的主吗?
  “我还就想一辈子供着了,怎么着吧?”
  “没出息!”
  “就没出息了!”
  如果不是白部长出面制止,母子俩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时候去。
  大梅来的时候杜娟正在发呆,大梅问她想什么,她摇头,她脑袋真的是空的,什么也没想。她发现自己现在有特异功能,不愿意想事儿,就当真不去想了。
  “你是不是还在想他?”
  杜娟愣住,看着大梅:谁?
  “你如果心里没事儿,干嘛这么神经质!”
  杜娟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我……我……连你也这么看我啊!把我当什么人了。
  “什么人,女人呗。你以为你谁啊,我可告诉你,你和林彬必须有个了断,对白杨也要有个交待。白杨现在喜欢你,都忍着,要搁他的性子,哪能受得了这个委屈,可他不会忍你一辈子。”
  “那就算了,谁也别受委屈,我还委屈呢!”
  “动不动就算了,你到底想不想和白杨好?”
  杜娟心里乱了,是啊,她和白杨到底怎么回事儿呢?
  白杨说他准备直接打结婚报告的时候,显得很平静,他是下决心了,杜娟没当回事儿。结什么婚啊,两人好了才半年多,杜娟可刚向叶团保证过,五年内不结婚。白杨急了,什么叶团不叶团的,他们的事儿,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么急?”杜娟下意识拉开距离,白杨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对杜娟说实话。
  “卫国昨天跟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
  白杨知道话题往这上面引是危险的,可是这层窗户纸必须捅,否则他没办法真正得到这个女孩儿。
  白杨转过杜娟肩膀,看着杜娟眼睛:我有件事一直想对你说,可不知道怎么说。
  杜娟试图开玩笑:你怎么啦,一天到晚贫嘴八舌的,有什么坏消息别吓我啊。
  “我是认真的。杜娟,我着急结婚,有我的理由。”
  “别谈这事儿,行吗,我找叶团有点事儿。“
  杜娟转身要走,她预感到白杨要说什么,她不想听。白杨一把拽住杜娟,杜娟回过身,并不看白杨,脖子绷得紧紧的。
  白杨盯着杜娟,声音发颤:杜娟,这件事儿,你不能回避。
  “你想说什么?”
  “如果,我说如果,林彬他没有转业,重新调回军区,如果他向你求婚,你会……怎么选择?”
  “这不可能,林彬他已经转业回家,结婚了。”
  “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如果是我说的那样,你会选择谁?”
  “我讨厌你提这种问题,卫国也讨厌,你也讨厌,你们这是干什么?”杜娟说着眼睛一下子红了,她强忍着才没有掉下眼泪。
  白杨搂住杜娟,声音颤抖着:我不是要伤你的心,这是真的。我这次下部队见到林彬了,他很可能不转业,很可能调回军区,是我跟我爸说的。你也知道我爸一直很欣赏林彬,我爸已经跟军区参谋长打过招呼了。”
  杜娟心颤抖一下,白杨会帮林彬?这出乎她意料:你不是一直恨他吗?
  “开始我真不想管他,可你不知道他有多惨,怎么说他也算有点小才吧。”
  杜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林彬,林彬已经很遥远,她淡淡地笑笑:他回来不回来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彬他还在爱你……”
  “别说了!”
  “我不能不说,我心里很不踏实,我觉得……”
  白杨说不下去了,他颤抖着掉开脸。杜娟茫然的眼神看着白杨,他再不是那个嚣张跋扈纨绔少年,他现在就像个孩子,可怜兮兮。
  杜娟心软了,她受不了男孩子这样软弱:这几天,我仔细想过我们的关系。大梅问我,卫国也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是不是真的忘了林彬。
  白杨紧张掉过头,语不成声:我也想知道。
  杜娟眼神模糊了,她已经看不见白杨,她在跟自己的心说话: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彻底忘掉这个人,但和他的感情已经结束了,我不爱他了。白杨,我已经答应和你在一起,我……我……我……”
  杜娟说不下去了,她要走开,她想一个人呆着,嘴角是咸的,她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如果你不能相信我,那就算了,我本来就想一个人……
  白杨揽过杜娟,紧紧的。
  杜娟挣扎着抬头,紧盯着白杨,认真地说: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儿,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以后不管什么事,就是你再跟我吵,再耍小孩脾气,再犯混,也别提这件事儿。”
  “没问题,毛主席保证!”
  杜娟噗哧一声笑了,猛推白杨一把:你认真点行不行!
  杜娟把结婚报告放在叶团办公桌上时,是做好挨批准备的,因此从进屋她就没抬头。久久没有动静,杜娟提心吊胆抬起头,吓住了。
  叶团拿着那份结婚报告呆呆地坐着,眼睛湿润着,眼泪眼看就要落下。杜娟吓坏了,赶紧一伸手抓过那张报告,紧张得直结巴:团长,我……我不打结婚报告了。
  黄雅淑知道了这事,来找叶子莹。她知道叶子莹在什么地方,这么多年,彩排时,她永远坐在那个位置。黄雅淑远远地看着叶子莹,忽然有一点恍惚,空荡荡的剧场,叶子莹单薄的身影显得那样瘦小,远看去好象还是个少女,这么多年,她一点没变。
  叶子莹看着舞台,看着杜娟表演,但她没办法安下心来,她脑子一个劲在想杜娟那句话,她要结婚了。小杜娟要结婚了,叶子莹心一阵一阵地痛着,这些女孩子怎么一个一个都那么没出息!
  黄雅淑在她身边坐下,叶子莹回头看一眼,没有说话,她知道黄为什么找她。
  “她跳得和你当年差不多,是吗?”
  “她比我有激情……她年轻。”
  “当年我们也这么年轻,我那么喜欢舞蹈,可团里决定你去舞蹈队,我去话剧队。”
  “你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我记得很清楚,你被舞蹈队选中,你说你要在舞台上跳一辈子。”
  “是啊,话剧演员可以演一辈子,舞蹈演员只有青春。”
  “你后悔吗?”
  “不。”
  她们沉默着,沉默中透着紧张,这两个女人掐了半辈子了。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再介入我的家庭生活了。”
  “你在无理取闹。”
  “我没想到,我和你争了半辈子,我儿子也要娶舞蹈演员,我这辈子怎么就跟舞蹈纠缠不清。”
  “杜娟不会嫁给白杨!”
  “你以为所有舞蹈演员都和你一样?”
  “你从来没有真正跳过舞,所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舞蹈!”
  黄雅淑起身,冷冷道:一个女人真正需要什么,你一辈子也没弄明白!
  叶子莹忽地抬头看黄雅淑:你得到你需要的吗?你这半辈子,幸福吗?
  黄雅淑愣住,这老处女怎么配谈幸福!叶子莹声音仍是冷冷地:一个一天到晚抱怨生活的人,可能幸福吗?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幸福!”
  “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品头论足!”
  “如果不是我儿子死心眼,我这辈子根本就不会再搭理你,你以为那些男人还会把你当神放在心里供着吗,你做梦吧,你老了。”
  叶团长猛地抬头瞪黄雅淑。两个中年女人就这么互相瞪着,忽然都是一声冷笑,是啊,人到了这个年纪该学会自嘲。
  “你也老了……”
  “算了,都是半老徐娘了,还争什么争,没意思。我今天找你,只是为了我儿子,我儿子非杜娟不娶。你放了杜娟吧,让她结婚,让她享受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幸福……我求你。”
  叶子莹静静看着黄雅淑离开,这女人年轻时候,心多高啊,想跳舞,想当艺术家,什么时候开始,她做了母亲,接下去要做姥姥,她真的幸福吗?
  彩排结束,演员们离去,舞台空了,大幕已经拉上,诺大剧场空荡荡的,虽然是白天,仍然昏昏暗暗的。
  叶子莹坐在地板上,消瘦的身影在空旷背景下显得分外孤独。她喜欢独自呆在无人的舞台上,坐在地板上,好像能听见几代舞者轻盈的舞步声,那些日子还那么鲜亮,可早已逝去。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她熟悉这个脚步声。
  脚步声移近,离得相当距离时停住。叶子莹嘴角浮起一个凄凉的笑,这就是他,距离,永远距离。
  她起身就走。白部长看着叶子莹孤独倔强的背影,张不开口。
  叶子莹快走出后台了,一声“小叶”,让她止步。她没有回身,他也没有进前。
  两个中年人就这样拉开距离僵着。还是他先说话,不紧不慢,是当官多年养成的说话调调:小黄这个人你也知道,一辈子更年期神神经经的,说话有嘴没心的,你别在意。
  “我不会在意,我惯了。”她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和她人一样。
  他不再说话,但显然有话要说。
  叶子莹回过身,看着白部长:你找我也是为杜娟?你真希望杜娟这么早就嫁人?
  白部长看着叶子莹,语气有点变了,变得苦涩:她为什么不可以既得到爱情,又享受艺术呢!
  叶子莹看着白部长,两个中年男女相互凝视,久久没有说话。
  黄雅淑看到丈夫表情就知道他见过叶子莹了,是有点醋醋的,但也不太往心里去。怎么说也老了,那样的女人也就是那么远远看着吧,走近了,也就那么回事儿。黄雅淑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可并不饶人,老情人之类酸话不时敲打几句,但丈夫今天是格外好脾气,任老婆怎么数叨也不往心里去。
  “你要是精力旺盛,还是想着怎么操持婚礼吧,够你忙一阵子的。”
  杜娟并不是头一回跟叶团散步,但今天,她每走一步都觉得别扭,她知道自己是伤了叶团心了,她想收回说过的话,她想对叶团说,她其实并不想结婚,一点也不想。
  “真那么想结婚吗?”叶子莹终于说话了,语气里透着凄凉和无奈。
  杜娟赶紧说:不是的,是白杨他有点神经病。团长,您下个命令让他别老缠我,我其实这辈子就想跟您一样,不结婚,不谈恋爱,就跳舞。
  杜娟说得非常诚恳,叶子莹心颤抖一下,看着杜娟,声音很轻:和我一样?
  杜娟一脸单纯:是啊,您多幸福啊,一辈子跟长在舞台上似的,什么也不想,多干净啊。我就想这样活着……”
  叶子莹脸色暗了下来,她好像忘了杜娟存在,径直朝前走去,一脸茫然。
  杜娟看着叶团背影,满脸莫名,她跟了几步,小心翼翼地叫着:团长……
  叶子莹停住,回身看着杜娟,杜娟那张小脸现在全是疑惑,她确实不知道才能让叶团高兴起来。
  叶子莹抬起手整理着杜娟的头发领子衣服,动作和语气都像一位母亲:小杜娟真长大了,一个眨巴眼就不敢认了。今天提干,明天恋爱,后天就结婚……我要是能把时间老人栓住就好啦。
  杜娟难受了:团长,我老是让你失望。
  “现在,你幸福吗?”
  “我不知道,团长,我不结婚,我真不想结婚。”杜娟满脸茫然,她确实不想结婚啊!
  叶子莹笑着:你还是那个小杜娟。
  杜娟看着叶子莹,眼睛渐湿润:团长,我真的喜欢跳舞,我可以不结婚,我不能不跳舞。
  叶子莹轻轻摇头:你生命里不可能只有舞台。杜娟,对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是幸福,你想过吗?
  “团长,我跳舞的时候很幸福。”
  “婚姻,爱情,家,爱人,孩子,女人想要的不就是这些……杜娟,你想要的没什么不对,只是你太单纯,我担心……”
  “团长,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杜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开始发酸,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下。
  叶子莹胡噜着杜娟头发,再不知道说什么好。
  杜娟不知道白杨妈为什么那么爱生气,她就说了句婚礼时,父亲身体不好,父母可能来不了,白杨妈脸立刻沉下来。白杨浑然不觉,拉着杜娟看两人新房,卖弄得不行。那些家具可是白杨托哥们买的进口货,白杨是不结婚则已,要结婚一定是全世界最有面子的!
  杜娟哪有心思看家具,只想着未来婆婆那张忽冷忽热的脸。
  “你妈妈又不高兴了?”
  白杨有点扫兴,一屁股坐床上:你父母为什么不来,是嫌火车票贵吗?我给报销啊。
  “小心眼儿!我不想我爸妈现在来,多别扭啊。我妈妈脸皮特别薄,一见那么多大首长还不得紧张死。
  你妈妈又那么刻薄,到时候挑剔我妈妈怎么办?想想就愁死,不,我不让他们来。以后,你跟我回去!”
  “好,我跟你回去,倒插门也行啊。”
  白杨说着打开录音机,拽着杜娟就跳舞,杜娟心里空空的,直到这个时候她还觉得结婚什么的是件非常遥远的事呢。
  林彬去政治处见主任时,是准备盖最后一个章子的。行李都打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是几本书,告别酒也都喝过了,几个战友在一起,本想好好喝一顿,但酒过三杯,都醉了。
  主任见到林彬,态度有点暧昧,把张文件放到林彬跟前时眼睛直盯着林彬。林彬不由低头看自己风纪扣是不是没扣上啊。
  “你这个家伙还真是命大,又一次死里逃生啊。我前几天听说这事后一直都不敢告诉你,就怕又黄了,让你白高兴,那不是害死你嘛,没想到调令来得这么快。”
  主任声音不阴不阳的,简直听不出什么态度,林彬拿起调令,看一眼愣住,又看一眼,还是发愣,调令上写着林彬上调到军区作战部。
  “怎么回事儿啊?”
  “听说是白部长汇报了参谋长,参谋长直接过问了你转业的事儿。”
  “白部长怎么会知道我转业?我根本没找过他。”
  “你当然不会找,你要找,早就不在这儿了,你和白杨关系不错吧。他问过你的事儿,我当时跟他说团里是没办法解决了,除非你有通天的本事,军区直接下调令。”
  “白杨?”林彬重复着,脑子全乱了。
  婚礼订在星期天,早晨起来,白杨就在折腾衣服,穿西服中山装换了半天,最后还是选中那套浅色西装。
  黄雅淑进来,看着儿子西服革履的,满脸是笑,走上前动动领带衣扣什么的,知道没什么不对,就是想沾点喜气。
  “我儿子天生就是衣服架子,穿什么都精神,杜娟穿什么定了吗?”
  “昨天还跟我说就穿军装呢。”
  “这丫头就是小家子气,都什么时候了还穿军装!旗袍不是早做好了吗!穿西服套裙也行啊!”
  “送过去了,呆会儿我劝劝她。”白杨说着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杜娟那边也该准备好了吧。白杨想到杜娟,心里立刻软了一下,这丫头,穿上新娘服什么样子呢?
  电话响了,白杨抓起电话,肯定是杜娟,这丫头这时候还打什么电话啊。
  大梅声音在电话那头显得非常紧张:白杨,杜娟找不到了。
  白杨开始没听明白,听明白了又以为大梅在开玩笑:搞什么明堂啊,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大梅急得差点叫起来:白杨!谁跟你开玩笑,杜娟真的不见了!
  白杨脸色变了,大梅在那头叫着:白杨,白杨你在听吗!
  白杨急得直结巴:你……你们赶紧去找,我马上就去。
  白杨挂断电话,黄雅淑忙问:怎么回事儿?
  白杨火直往脑门子上窜,他扯下西服,甩到床上,怒道:妈的,这个婚不结了,这么累!
  黄雅淑急得直哆嗦:到底怎么回事儿?
  “杜娟跑了!”
  黄雅淑气得一屁股坐下:我就说嘛,你找谁不好,找这么个不成熟的小丫头,以后有的是闹心的时候!我早就告诉你。
  白杨气得直砸墙:不结了还不成嘛!
  黄雅淑更怒,忽得站起说:你说不结就不结了,请柬全发出去了,军区领导都参加,你还让不让你爸爸做人啊!”
  白杨冲着老妈吼道: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做人做人。现在是我的婚礼,我一辈子大事儿,我的感情,我的……白杨说着冲出家门。
  黄雅淑急得头直晕,一溜小步跟着白杨往外跑。
  白杨气得快疯掉了,这种日子开这种玩笑!但他心里知道,杜娟不会开玩笑,她躲起来,是因为她根本就不爱他。
  白杨脸色铁青,他不能承认被这丫头片子耍了,他要治治这丫头,他要……大海一旁看着摇头,这两人是小孩子过娃娃家吗?这么不成熟?
  一个路过的团员看着白杨笑:白干事你结婚不在家里等着,怎么还让杜娟去办公室找你?
  白杨立刻赶到办公室,屋里没人,她来办公室干什么?他环顾四周,看见了电话。
  白杨脸色难看,他一把抓起电话:总机,请接40军8团政治处。
  大海愣住,问道:你干什么?
  白杨一下子愣住,忽然说不出话来,是啊,他找林彬说什么呢?
  大海松开手,一脸兴灾乐祸。白杨瞪大海一眼,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喂,你好,我是白杨。
  林彬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不知道说什么好:主任找我谈话了,我一直想……谢谢你。
  “别这么客气了,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今天结婚,就在我们团会议室,你能赶上参加吗?”
  林彬沉默了片刻,说:请转达我的祝贺,我祝她,祝你们幸福。
  “谢谢啦,我们特幸福,你要参加,就更幸福啦。”
  忙音响了一会儿,白杨仍举着电话发呆,大海上前抓过话筒:你到现在还在怀疑杜娟,你们结婚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白杨无话可说,他拿那个倔头倔脑的傻丫头怎么办呢?
  “你这么匆忙结婚,是不是因为林彬要回来?”
  “当然不是,我结婚是因为我需要现在结婚!”白杨说着光当一声踢开凳子,“这个日子,她还这样!我他妈的怎么就爱上这么个女人!”
  “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信任杜娟,懂吗!这孩子看着单纯,挺拗的,一根筋的主儿,你不能这样。你……你要和她结婚啊!”
  “我他妈的也不是雏儿,我知道怎么做,别给我上课!我还就不信了,还治不了这么个小丫头片子!”
  大海满脸忧郁看着白杨冲出门。
  杜娟一身军装茫然地走着,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一点也没有这个日子应该有的那份激动,她到底在干什么呀?
  她想找什么人说点什么,找谁呢?大梅?她知道大梅会说她什么;要在以前,这种事,白杨能帮她拿主意,可现在,白杨好像离得越来越远,她心里的话不知道能不能对白杨说了。
  大梅走到杜娟身边,杜娟都没察觉。
  “不想和白杨结婚?”
  “什么意思?”
  “要不想和白杨结婚,现在就跟他说。去呀!”
  杜娟呆呆地看着大梅,她真的不懂大梅在说什么。
  大梅声音很冷静:会议室都布置好了,人都到齐了,军区首长接到请柬的,全来了。白部长和白杨妈正张罗呢,白杨在满处找你,都疯了。你不想结就不结呗,我陪你去军区广播站,你告诉全军区,你毁婚了!
  杜娟哆嗦着,转身要走,嚷道:我就去广播站!
  大梅气疯了:你去啊,去啊,还有一个小时婚礼就要开始了,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杜娟拔脚就走。大梅上前一把拽住杜娟,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上辈子欠你的,我管你干什么!你个傻丫头,平时你冒点傻气没关系,今天这么重要时刻你来这手,你还想不想在文工团呆下去了。我告诉你,你得罪的可不是白杨一个人,是他们全家,是军区首长,是文工团上下,杜娟,你任性也得挑个时候啊。
  杜娟站住,孩子一样可怜巴巴的:我就是害怕,大梅我特害怕。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我老在想,白杨什么样子啊,越想越想不起来。大梅,我一点也不了解白杨啊,我怎么能跟一个想不起什么样子的男人结婚呢!还还一张床上睡觉,多可笑啊。
  大梅上前抱住杜娟,笑了:你这典型婚前恐惧症,我和你一样,我和大海结婚都半年了,还经常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呢。
  “真的?不会吧!”
  “真的,有时候人越近越记不住。白杨这人有啥不好了解的,那么简单一人,你和他结婚绝对正确选择!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再说了,你是我最好朋友,我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吗?”
  杜娟平静下来,她突然感觉有点内疚。她这样做,是有点伤白杨吧,那小子一定着急啦。杜娟想着有点急,转身拉着大梅要走,刚走几步,就愣住,白杨和白杨妈远远走来。
  大梅找了个借口走了,白杨让母亲离开,自己走过来。看着白杨,杜娟感觉一种安慰,这小子,是她熟悉的,她怎么会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儿呢?
  白杨走近杜娟,看着眼前倔头倔脑的丫头,一肚子火全压住,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跟这丫头一般见识,他要忍。于是他一脸和悦,声音温和,就像一个哥哥。
  “紧张了?“
  “是。”杜娟举起手,“你摸摸我的手心都是凉的,我快吓死了。白杨,能不能别搞什么婚礼啊,结婚就结婚呗,弄这么大动静干什么呀。”
  白杨握住杜娟手,那手的确冰凉。他笑了,她真是孩子啊,他揽过杜娟:嗨,都是熟人,就当平时开会,演节目。你平时上台什么感觉,就那样呗。
  “那一样吗?“
  “差不多,你心里就当他们都是观众。”
  “我就穿这身军装,成吗?“
  “成,你穿什么都是我老婆,都好看。”
  杜娟笑了。白杨跟着笑了,但他的眼睛是不笑的。
  结婚过程是恍惚的,在杜娟眼里,那天经历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她就穿着那身军装,她并没有准备好,她就像舞台上表演一样,在战友们的欢呼和鞭炮声中,身不由已,走进婚姻。
  白杨是兴奋的,穿军装的杜娟仍然是漂亮的,纯洁的。他喜欢这个女孩儿,他以她为荣。他攥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手的湿冷。他攥得紧紧的,他已经无暇顾及她的感受,今天,是他人生最成功的日子。
  他们走进家门,白杨的家。杜娟在进门瞬间,忽然一阵心慌意乱,她感觉到什么,她茫然间回过头。
  她什么也没有看到,还没有回身,就被白杨拽进家门。
  林彬站在人群外默默注视着杜娟背影,他告诉自己,他来是来送祝福的。她幸福,他为她高兴,但他无法上前说出他的祝福,他看着杜娟和白杨走进家门,心在那瞬间空了,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断裂了。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他早晚会失去她,他从来不奢望她属于他。但眼睁睁看着她属于别的男人,他没想到他会这么难过。
  他开车赶回部队,驾驶副座上放着一个印刷品邮包,他早上就收到了,看到文工团字样以及熟悉的字体,他没有打开。现在,他扯开那个邮包,两本书掉出来,是安徒生童话,他借她的。
  他拿起书,翻开第一页,写着林彬名字。
  他随手翻着,没有信没有一个字。
  他合上书,神色黯然地坐着。远处劈里啪啦鞭炮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