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血染宫门柳
作者: 莲静竹衣    更新:2021-10-27 20:31
  太子宫内,两座比邻而居的殿阁,是太子妃专为胡善祥与孙若微而设的产房。入秋之后,太子妃即差人将两人接到太子宫,每日聆听胎训,由太医问诊,衣食住行处处妥帖。
  初冬时节,随着太子宫内嘹亮的哭声,两个女婴一前一后来到人间。
  这哭声慰藉了狂躁不安、圣躬不愈的朱棣,虽然是两个女娃,但却是嫡孙朱瞻基的血脉,所以朱棣依旧十分宽慰,孩子刚刚满月,朱棣便下旨册封这对玄孙女为顺德、常德郡主。
  当胡善祥再次回到宜和殿,怀里抱着小小的顺德郡主——她和朱瞻基的长女,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慧珠在旁看了也心酸不已。
  是的,为了争一个长子嫡出的事实,她命人配了催产丹,让胡善祥偷偷服下,这样胡善祥怀胎未及足月便抢在若微之前生产。
  只是生下来的却偏偏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女婴。
  这个事实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如此她们即被逼到了悬崖之边。
  “姐姐!”产房内的胡善祥从慧珠的神情中猜到了,她摇了摇头,“现在不要,现在还不是时候!”
  慧珠愣住了,当时不是商量好的吗?如果胡善祥头胎生的是女儿,那就想尽办法让若微的孩子夭折,管不得她生的是男是女,为了保险起见都不能让她顺利生产,怎么事到如今妹妹反而改了主意?
  胡善祥盯着怀中的婴孩儿,只喃喃地重复着“现在还不是时候”!
  慧珠心中默念,半晌之后仿佛渐渐明白了,就算孙若微此番生下儿子那又如何?就算是母凭子贵,改立嫡庶的关系,现在还只是太孙妃,离皇后之位差得远呢。在未来的日子里,有的是时间可以改变这一切。如果此时贸然在太子宫内涉险行事,万一行差一步露了马脚,恐怕连这太孙妃也要白白拱手相送。
  是的,还不是时候,慧珠点了点头。
  而当几日后,孙若微也产下一女的消息传来,她们才真正安心,天佑吉人,看来她们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乾清宫东暖阁内,铺着金色云纹的大红地毯,满室皆是耀眼的红黄二色,在午后骄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华美。南窗根底下是一排暖炕,上面摆着炕桌和热气腾腾的茶盏,而此时炕上却空无一人。
  在西墙下是金漆紫檀带靠背的雕花大龙椅,上面铺着明黄色的褥子,左右各是两个黄色的方墩扶手,顶上是绣着金龙、垂着金色流苏的华盖。
  朱棣坐在当中,仿佛是在假寐,只是当殿外的小太监悄悄入内与立于圣驾身侧的马云使了个眼色时,朱棣便猛地睁开眼问道:“都来了?”
  “是,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吏部尚书蹇义、大学士杨荣皆在殿外候驾!”马云回道。
  “宣!”朱棣端然稳坐,静静地注视着门口。
  当大臣们跟在小太监身后一一入内,行了君臣之礼分列两旁时,朱棣才开口说道:“阿鲁台果然是不想让朕过几天安稳日子,才消停了没几天又来闹事,战报你们都已经看过了,朕欲再次亲征漠北,今儿召你们过来就是议一议,早些定下行程!”
  说到此处,朱棣把目光投向了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天子亲征,动辄就是数十万大军,这兵马一动,粮草先行,而库中的存粮与国库的户银,因为修建北京城和连年的征战早就不如从前。在太平时期因为他的精打细算才可勉强应付,若是应战,夏原吉太清楚不过了,银两、马匹、粮草皆是贫乏,一时半刻上哪里去给皇上变银子去?
  朱棣见他不语,索性问道:“原吉,昔日你跟在朕身边,朕随口一问,这天下的纳税户口、各州府库、人丁田亩、赋税纳贡,你皆对答如流,今儿是怎么了?哑了?”
  夏原吉立即起身回话:“回圣上,如今户部存粮与银两皆够维护日常开销,若是应战……这军马储蓄实为不足,一时之间难以筹措,臣乞圣上……”
  “什么?军马储蓄不足?”朱棣沉了脸,“你是户部尚书,管着天子的钱袋子,如今朕要用钱,你却说储蓄不足?”
  “陛下息怒!夏大人也是出于对朝廷的维护,臣虽主管刑部,也知道江浙与山东等地连年天灾,这两年的税收少了好几成,夏大人也确是为难。”刑部尚书吴中出言相劝。吏部尚书蹇义与兵部尚书方宾也从旁劝慰,众臣的意思皆是劝阻朱棣暂缓北征。
  朱棣初时静静地听着,随即便冷冷说道:“今儿召你们来不是议该不该出兵,而是让你们出谋献策,如何战之即胜。兵部、户部应是竭力备好物资,随时准备大军出征!”
  天子一言九鼎,此语说得甚是明白,就是召大家来是商量怎么把仗打好,而不是该不该去打这场仗。
  朱棣此语一出,众人不再开口,东暖阁内一时静悄悄的,呼吸声皆可相闻。
  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向少言寡语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再次开口启奏:“圣上,历年征战师出无功,军马储蓄十丧八九。如今灾眚迭作,内外俱疲。况圣躬少安、尚需调护,乞遣将往征,忽劳车驾……”
  “叭”地一声,天子御座前的龙案被猛地掀翻,朱棣勃然大怒,指着夏原吉骂道:“好你个夏原吉,朕的功过是由你来评说的吗?没钱,没钱,朕让你执掌户部就是为了让你天天在朕耳边哭穷吗?”
  如狮吼一般,他的眼神儿残酷无情如地狱鬼火,众人皆不敢言语,朱棣怒不可遏:“好好好,既然你这个户部尚书做得如此为难,就不要做了!”
  当下朱棣即传旨,将夏原吉罢职下狱,改由吴中兼任,吴中谦辞并为夏原吉开脱,也一并连坐,被革职拿下。
  于是只一个下午,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六部尚书中就有两个获罪被革职,兵部尚书方宾则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接过筹措兵马的艰巨重任,朱棣又留下杨荣与骞义细细商讨了北征的方略,这才罢休。
  而此事远没有就此停息。
  户部尚书夏原吉被逮下狱后,朱棣突发奇想,认为主管户部的尚书家中必然有不少私藏。于是下旨查抄夏家。可是结果却令他大为惊讶,夏原吉家中除皇帝的赐钞以外,只有几件布衣瓦器,他虽手握朝中财政大权,却廉洁奉公,清贫如水,生活非常俭朴。此时,朱棣才知道他所言不虚,然而北征的消息已然放出去,是万万不能收回的。
  紧接着,兵部尚书方宾猝死于家中书房,有人说是筹措兵马不利,恐朱棣怪罪而自缢身亡,也有人说是被白莲教圣母的冤魂相索而离世,不管如何,他的死并没有阻拦朱棣北征的决心。
  永乐二十年,朱棣第三次亲征漠北(鞑靼),徒劳往返,劳瘁愤恼,病体日益不支,惭悔不听夏原吉的忠言,对左右感叹道:夏原吉爱我。
  回到宫中的朱棣仿佛在一夜间变得苍老了,他居于深宫,连续辍朝数日,除了宠妃喻氏,文武百官、太子太孙一概不见。
  原本只是天子暂时的蛰伏与调息,不想却因此引出一场大祸来。
  紫禁城内太监居所,黄俨的住处内。
  小太监柱子端着晚膳推门而入,冲着榻上半躺着的黄俨轻声喊着:“二叔,用晚膳了!”
  黄俨“嗯”了一声,直起身子。柱子将饭菜摆在炕桌上,又将筷子递给黄俨。
  “见过她了?”黄俨夹了一口炝炒鳝鱼丝,就着双色米饭,细细地咂着嘴。
  “是!”柱子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回道,“说是陛下最近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可是又硬撑着不请太医。晚上多咳睡不踏实,也不怎么……”
  黄俨白了他一眼:“什么话至于如此吞吞吐吐。”
  柱子面上渐渐红了起来,低下头答着:“说是如今都不让她吹箫了,她伴在圣驾身旁,也就是为圣上端个茶、递个水、捶捶背。圣上万事都懒懒的,精神是大不济了!”
  “哦?”黄俨把筷子轻放在桌上,眉头紧皱,“那香饼她用了没有?”
  柱子怔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说是没敢用,这些天陛下烦躁不安,睡不安稳,只点了宁神的松香,不敢用别的香,怕陛下察觉……”
  “今儿护军中可是孟贤当值?”黄俨突然问道。
  “这个……”柱子摇了摇头。
  “去,去通知孟贤与王射成明日午后在城东泌芳楼相见!”室内烛火昏黄,映得他神情阴柔,看起来冷峭峭的十分诡异,谁也参不透他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一个颠倒乾坤的计划在他胸中渐渐明朗起来。
  多少年的筹谋与等待,终于要付诸行动了。
  这一刻,没有欣喜倒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凉。
  东华门外十王府郑王朱高燧的府第内,被夜色掩衬着的一个瘦小干枯的身影如入无人之境,从侧门穿过西苑,一直步入朱高燧的书房。
  “仲父!”郑王朱高燧立即将他迎入内室。
  落座之后,郑王迫不及待地问道:“何事须仲父亲自出马?叫小柱子走一趟不就好了?”
  夜访郑王府的正是司礼太监黄俨,他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笑而不语。
  郑王见他神色古怪,不由得紧张起来,打量着他的神色,脸上那意味不明的笑在夜色中是如此的神秘莫测,眼中的光华又那般奇异:“听说仲父最近身子不爽,着人送去的补药可服了?”
  黄俨环顾室内,这才开口说道:“老奴好得很,宫里是有人生了病,不过不是老奴!”
  郑王听他此言,满腹疑虑,正要开口相问,突然见门口闪过一人,立即大喝道:“是谁在外面?”
  “回王爷,小人王瑜送来明日王爷狩猎用的箭弩。”门外响起一个闷如洪钟的声音。
  郑王与黄俨对视之后,走入外堂。
  “进来吧!”
  “是!”应声入内的是一位身着王府护军总兵服饰的中年男子,长得其貌不扬,而那双小小的眼眸里却精光四射,透着干练与英武之气,他双手捧着箭弩,轻放在案上。
  “你试过了?可还锋利?”郑王打量着他。
  “是,这是兵器营新制的,说是极好使。”他如实回话。
  “好了,下去吧!”郑王挥了挥手,看着他退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黄俨从内堂踱步而出:“此人可靠吗?”
  “入府快十年了,一直跟在本王身边,仲父不必担心!”郑王将黄俨让到椅子上,“仲父今日为何突然造访,刚刚所说的又是何意?”
  黄俨却并不直接回答郑王的问话,只是盯着案上的箭弩若有所思:“殿下明日要去狩猎?”
  “是!”郑王笑了笑,“本王如今闲散极了,除了自己找些乐子,还能做什么?此次父皇回来,本王几次前去请安,都被挡了驾,恐怕父皇都不记得还有本王这个皇子!”
  “殿下,明日多打些野味,可直接入宫孝敬圣上!”黄俨目露精光,话中自有深意。
  “什么?”郑王愣了。
  “此次圣上北征无功而返,心里郁郁成疾。这身体和精神大不如从前,这正是天赐的良机。”黄俨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郑王,唇边浮起一丝笑容,“明日有人将为圣上献上灵丹一枚,那时,禁军统领孟贤将控制皇宫内的禁军、仪仗,钦天监王射成会将兵符与印玺搜入囊中,而老奴就在圣驾左右,老奴自会为殿下求到一份诏书。那时殿下正好狩猎归来入宫献礼。后日,这郑王府便就是天子的行宫!”
  郑王的脑子随着黄俨的话语飞快地旋转着,他是说要里应外合、毒杀父皇然后兵谏夺宫,以伪诏将自己推上帝位?
  是的,这是自己盼了多年的结果,可是为何事到临头,郑王反而觉得那么难以决断。
  “仲父,此举太过凶险,就算一切如我们所愿,大哥那边不足为惧。满朝文武忌惮我们手中的遗诏也不足为虑,可是二哥那边呢?他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怕是……”郑王面露难色,坦然说中心中的顾忌。
  “汉王吗?”黄俨微微一笑,“郑王殿下放心,老奴手中有一本账,谅汉王不敢妄行。”
  “哦?”郑王仿佛不信。
  “那年圣驾北征南归途中,权妃因何而死?前年和去年,山东的灾民又为何起事叛乱?这些事情如果抖出来,不管谁当皇上,他这个王爷都当不了!”黄俨言之切切,不容人有丝毫置疑。
  看他一脸笃定,郑王也渐渐放下心来,此生只搏一次,一次之后不管是何种境遇,他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