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作者:李碧华    更新:2021-11-11 20:25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俩如今怎么样?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素贞宽衣解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她把他纠缠着。
  他在她耳畔软语。
  她笑:“我不依——”
  真选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斯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两个喝过合党酒的人,双颊绯红,无穷恩爱,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既是无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但给我银子,我想买什么呢?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小。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淀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
  那开了草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住。
  “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会。”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过水乡。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许他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妖统的观音坐在莲座上,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看来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绊红。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伙围上来。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
  他带着界音:
  “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
  “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资淑的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腾的场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他叹息一声。又一生了。
  “唉”
  只见许仙也在叹息:
  “唉”
  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随着流向万花楼,妓女们一一抬起,争相调笑,过一个你追我逐的风花雪月夜。
  许仙持着刻刀的手止住——
  他见到我俩。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他心念一动,她就出现了。
  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下,最老实的人也鼓不过此般诱惑。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许议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他的活观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业
  素贞道:
  “船地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
  他忙不迭:
  “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只我们两个吧。”
  素贞看看我:
  “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责:
  “我只是一对口快说错。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你别小气了。”
  小气?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人,成了新欢,还回头来说我“小气”?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
  许仙连忙过来作揖:
  “小青,我说错了,诸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三人仍是困团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时移世易,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选。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并没有谁造出来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分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
  “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如果可以改……”
  我进了舱,接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