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对互联网思维的理解
作者:雷军    更新:2024-04-02 21:26
  第五章 我对互联网思维的理解


  我的科技职业生涯起源于金山。金山作为一家老牌软件公司,在互联网时代似乎有些跟不上节奏。早年的金山也曾做过两次互联网转型。第一次是1999年年初成立卓越事业部,开始互联网业务尝试,后来又拆分成立卓越网。第二次是2005年推动金山全面互联网化。这两次变革收效不大,眼看金山就错过了互联网时代。未来怎么走,我有些迷茫。


  2007年,在金山上市之后,我辞去了金山CEO一职,开始反思和总结。我们这一代人,对互联网有一种特别的向往与信仰。经历过早期互联网的人,无不拥有彻底改变世界的理想主义,就像黑暗中的探索者,头顶却有闪亮的星光。我们相信互联网代表着一种启迪人类走向至善至美的力量。


  自出现以来,互联网一方面在剧烈地改造我们的生活形态,另一方面又在影响人的认知。它先是作为工具改变了社会中信息流、资金流、物流的运转形态,然后又推动了社会沟通方式和产品、服务交付的变革。甚至,它成了一种社会资源的重组方式,并且验证了一系列面向效率革新的普适方法。


  互联网创世记

  互联网的出现,首先是基于信息的连接。没有连接,就没有协作及其带来的效率提升,以及信息、资源的共享分配。1969年,美国国防部部署启用了阿帕网,试图将一些用于军事用途的核心计算中心连接起来,最早它只连接了部署于4所大学里的4台大型计算机。


  阿帕网的另一个了不起的贡献就是TCP/IP协议,这是1974年出现的连接分组网络协议,实现了不同设备、不同类型的计算终端的直接信息沟通。


  跨时间、跨地域、跨平台、跨终端的资源的高效、合理、共享分配,从一开始,现代互联网的核心价值就显现无疑。甚至,在1968年,“阿帕网之父”拉里·罗伯茨提交的报告标题就叫“资源共享的电脑网络”。


  这些互相连接的网络特性很快就引发了商业领域的极大兴趣。1992年,美国的三家公司IBM、MCI、Merit Network联合组建了一家高级网络服务公司(ANS),建立了一个新的网络,叫作ANSnet。随后,民用互联网开始突飞猛进地发展起来。


  欧洲也为互联网的发展提供了关键力量。供职于CERN(欧洲核子研究组织)的蒂姆·伯纳斯——李在1990年前后,先后发明了万维网、网页语言和浏览器等关键互联网基础设施并开源。这一系列发明的伟大之处在于,让互联网应用在网页端的展示和沟通取得了统一,而完全不必过问其提供者使用什么计算设备、什么操作系统,以及什么程序语言创建了这些应用。这些发明也使普通人使用互联网成为可能,并直接促成了基于网页应用的现代互联网商业公司的起飞。从此,普通用户只要打开浏览器,点开网页,就能看到想看的信息。


  在互联网商业时代到来之前,中国已经开始接入互联网,学术领域是中国互联网应用的先锋。


  “Across the Great Wall we can reach every corner in the world.”(越过长城,走向世界),这是1987年9月20日从北京向海外发出的中国第一封电子邮件。这也预示着,互联网时代悄然叩响了中国的大门。


  我第一次接触互联网,是在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1992年,在一位老同学的实验室里,我第一次连接上了国际互联网。这实在是一种神奇的体验,整个世界就像都在眼前。我立刻就迷恋上了这种体验,隔三岔五就去蹭网,从网上下载技术资料和一些新的软件,同时把我写的软件代码通过网络上传到海外的服务器,跟全世界的程序员一起分享,觉得特别有成就感。


  这时候的互联网更像实验室里的革命。但很快,革命的潮水就涌向世界的每个角落。1993年,美国时任总统克林顿提出了“信息高速公路”战略,计划投入4000亿美元,用20年时间,逐步将电信光缆铺设到所有家庭。


  1995年,拥有当时最流行的浏览器Netscape的网景公司上市,同年Windows 95发布。在原生图形化的操作界面之外,Windows 95特别加强了对互联网应用的支持,IE浏览器成为操作系统的一个捆绑组件。


  那段时间,我沉迷在一个叫作CFIDO的BBS站点中。金山软件承担建设了北京的“西点”和珠海的“西线”两个站点。我当时更多的是在“西点”上,管理“程序人生”板块,成了网络发烧友。


  当时在国内网络接入还非常不方便,网友们玩的也不是基于HTML语言的网页,而是搭建一个交换信包的BBS站点,通过电话接入,用Bluewave等专用软件,把其他网友发的信下载下来,再把回复上传到站点上。所以,一个站点的接入能力是有限的,每个人能用的时间也比较有限。西点当时算是配置比较豪华的,拥有4条电话接入线路。当时活跃在CFIDO上的网友有马化腾、丁磊等。我们在线上讨论技术问题,也聊天灌水。一开始大家只是享受一个方便、新颖的交流空间,还有网友把大家的信包里出彩的内容打包编辑成了网络杂志,比如《龙音》杂志,时至今日,在网上依然能搜到这些早期的信包内容。后来,逐渐地有不少人开始了基于互联网商用创业的思考。比如马化腾在润迅供职期间琢磨起了“网络寻呼”的应用,这就是后来的QQ;而丁磊则开始琢磨怎么搭建中国的电子邮件系统,后来创办了网易。


  当我们沉醉在CFIDO的站点上时,美国的网络创业正如火如荼。1995—1996年,我曾几次申请去美国出差,但不知道为什么被拒签了。这件事常常让我感到遗憾,如果当时去了,也许我会更早对互联网形成比较深的理解。


  从CFIDO的小圈子到走向大众,互联网商业在中国的进展速度快得惊人。1996年的春天,北京中关村南大门树起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有一行大字: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有多远——向北1500米。这是一家叫作瀛海威的公司的广告,它是中国第一家ISP(互联网服务提供商)。虽然瀛海威后来没有获得商业上的成功,但这一事件成为中国互联网开始普及大潮的一个标志,而这股大潮涌起的力量当时还没有人能够想象。


  那时候我们甚至还没有人能说清楚,互联网的生意到底要怎么做,能怎么赚钱。但无论如何,全世界都开始因互联网而陷入狂热,不知道怎么赚钱没关系,先从基础建设开始做,相信日后赚钱的事会水到渠成。所以,率先出现的是美国在线这样的接入服务商、网景这样的浏览器厂商和雅虎这样的一站式门户网站。而随着亚马逊在1995年成立,互联网开始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Email门户网站、游戏等,都是基于信息的通信、传播和娱乐消费,是一种流通、消费全程在线上完成的商业形式,而电子商务则开启了互联网真正影响实体经济发展的进程。


  以上这些是互联网基础建设的进展,与此同时,关于高度互联网化后的未来图景的描绘也日渐丰富起来,形成了发展精神的高度指导。1995年,美国学者尼葛洛庞帝出版了《数字化生存》一书,对还处在蛮荒状态的中国互联网行业而言,这几乎就像一声春雷。事实上,尼葛洛庞帝本人通过风险投资和宣讲号召等形式,对中国互联网行业的拓荒发挥了重要作用。


  以今天的眼光回望,《数字化生存》实际上已经在尝试预测、描绘数字经济全面落实时的科技、社会意识、智能生活形态。此外,还有三本书提供了互联网商业认知的基础架构,分别是《注意力经济》《免费》《长尾理论》。


  一切都方兴未艾,一切都充满希望,不过这些风光都属于互联网行业。那个时候,我正在软件行业,陪伴金山走过最为煎熬的黑暗年代。


  一个程序员的求索


  我的职业生涯始于金山软件,是这家公司的第6号员工。金山成立于1988年,中国的第一代程序员英雄求伯君把自己关在深圳蔡屋围的一家旅馆里,用3个月时间写出了WPS。在此后的30多年里,金山一直扛着民族软件大旗,在通用软件领域为中国牢牢守住了一个重要的战略阵地。这个过程中有过巨大的荣光,也有过巨大的痛苦。


  软件交付的是功能,就像WPS提供的是文字处理能力,我们卖出拷贝,用户获得能力。而且,这种交付是一次性的(至少在新世纪全面互联网化之前是这样)。即便今天微软的营收中Windows、Of f ice依然占比不小,但Of f ice也有Of f ice 365这样的订阅服务。订阅,正在逐渐替代拷贝,这实际上是一种按需付费。


  不论是受技术局限还是受意识局限,按需付费在20世纪90年代是无法想象的。那个时候,金山正在“前有微软,后有盗版”的绝境中苦苦求生。软件本身是一种工具,而工具并不是服务。同样是提交代码,通用软件和互联网有着完全不同的境遇。这也成了令我和金山长期痛苦的命题。


  软件的界限


  1987年,我从湖北省仙桃市的沔阳中学(现在叫“仙桃中学”)高中毕业。当时我最喜欢的学科是化学,原本也以为自己以后会学习化学专业。高考前填志愿时,我的一个好朋友跟我说,他想报计算机专业。为了和这个朋友能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我也选择了计算机专业。


  我顺利考进了武汉大学,开始了我的程序人生。我发现,写程序真的是我所遇到的最幸福的事。写程序就像写诗一样,需要想象力,需要有简练的表达能力和构建世界观的能力。出色的程序,就像诗一样简洁优雅。我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写程序上。


  我人生的第一桶金也是靠写程序积攒的。在大学里,我用两年时间就修满了所有的学分,后来就有了很多时间,有时候帮人写写程序,还能赚点钱。再后来,我跟朋友合作写过国内最早一批杀毒软件之一《免疫90》、加密软件《BITLOK》等。


  这个阶段,我接触到了一个新的文字处理软件——WPS。第一次看到它时,我不敢相信这是中国人写出来的软件,水平之高让我非常敬仰。怀着一颗崇敬的心,我尝试对它进行反编译,实现了破解,顺便加上了一点我认为有价值的功能进行改良。我没有想到,这次尝试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WPS的作者找到了我,邀请我加入金山软件。


  我早年的作品:BITLOK超级软件加密系统

  第一次见到求伯君本人,是在1991年的一个展会上。当时他二十六七岁,穿着一件呢子大衣,一身名牌,走路带风,就像明星登场一样从我身边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我觉得金山的程序员真牛。第二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多月之后,他约我见面,力劝我加入金山。我说考虑一天时间,然后第二天我就告诉他,我想好了,决定加入。


  当时金山还很小,我成了这家公司的第6号员工。后来,我按照公司安排,成立了北京金山,在北京组建起一支研发团队。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的团队拥有一群顶尖的程序员,WPS一路高歌,运行在几乎中国每一台电脑上。


  直到微软来了。1995年,我和金山都遭遇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这一年4月,我带队花3年时间打磨的基于Windows的办公套件“盘古”上市。为了这款我们寄望极深的办公套件,金山投入了上千万元的开发成本,几乎压上了这些年来所有的积累。但现实却狠狠地给了我们一记致命的重拳,我们原本预期上市半年能卖出5000套,结果整个产品生命周期销量都没能达到2000套。血本无归的惨剧,让金山走到了悬崖边上。


  到了1996年年初,金山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曾经上百人的研发团队中,精英骨干走了一大半。


  金山这样的金字招牌,花了这么大的心血做的产品,怎么就卖不动呢?我有点不服气。我内心觉得,肯定是销售出了问题。于是,我自己带头去店面站店,到销售一线看如何发现用户的需求,学习怎么做好用户需要的产品。第一天,我连一套产品都没卖出去。第二天、第三天,还是一样。我非常绝望,于是我就站到一边,仔细观察店里的老销售员是怎么卖软件的。我发现,销售员不是看到用户就开始讲产品的技术特性,而是顺着用户的需求,根据用户的使用习惯和偏好来介绍产品,有时候,用户提出来的功能需求恰好是我们做开发时的盲点,这给了我巨大的启发。到了第四天、第五天,我终于明白如何销售了。到了第七天,我成了当天的销售冠军。


  那个时候,在中国,电脑刚刚开始普及。站店那段日子,每天都有几个客户一进店就问有没有电脑入门的软件。我有点诧异,学电脑,买本书看不就行了,还要买个软件学吗?我总是很耐心地告诉他们,真的没有这样的软件。被问了很多次以后,我终于恍然大悟,既然这么多人想买,做一个不就完了吗?说实话,这种软件真的没什么技术含量,我们立刻开发了一个计算机学习软件,就叫《电脑入门》,以最快的速度推向市场,结果大获成功,进入了软件畅销榜。


  顺着这个思路,金山团队还做了款播放VCD《金山影霸》,因为用户需求切得准,也卖得很火。虽然WPS和盘古的销售问题还没有解决,但金山基本上解决了生存问题。


  金山活下来了,我却失去了理想。当初我加入金山,就是希望创造Windows时代的新辉煌,缔造一家伟大的公司。理想有多美,破灭时就有多痛。对一个充满激情的年轻人来说,没有比失去理想更可怕的了。这一年4月,我向求伯君请辞,他不批准,让我先休息。于是,我开始了一段放空的生活。


  在这段痛苦的日子里,我几乎天天泡在网上,在CFIDO的西点站点上做好一个版主。每天早晨7点起床后就开始上网,一直做版主的管理工作,同时灌水、解答大家的疑问,直到凌晨2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半年。


  在这半年里,我有两个收获。第一个是增强了对网络用户社区的理解,比如怎么管理好一个社区,怎么做话题、活动运营能提升社区的活跃度,社区用户在意的是什么,甚至小到一个帖子怎么写才能有更多用户阅读、互动。


  第二个就是对金山团队的反思。金山几乎是个纯研发公司,我们的研发技术绝对是一流的,但我们并不那么懂产品,也不太清楚什么样的产品是用户真正需要的。做产品不是炫技,如何把功能做到更人性化、更迎合用户的需求,跟技术同样至关重要。在产品之外,我们对怎么做销售、怎么做市场推广更是一窍不通。金山如果要绝地反击,这些短板必须得补上。


  半年后,我想明白了,我还是有机会能把金山做好。11月,我回到了办公室,重整团队继续死磕WPS。就这么一心死磕,让我跟第一波互联网创业潮擦肩而过。


  1997年,金山终于推出了WPS 97版,两个月就卖出了13000套,金山又活过来了。但是,也只是活过来而已,金山的处境仍未有根本改观,我们还是处在那个“前有微软、后有盗版”的窘境,除了我们奋力开拓的政府和企业商用市场,主营业务WPS还是无法从大众市场赚钱。后来,我们不得不开始“以战养战”,靠开发打字教学、影碟播放、游戏等各种软件产品,来支持WPS主力业务,金山的团队还是拼尽一切,只为活下去。


  这时,中国的互联网市场迎来了启蒙期。1997年,丁磊从体制内辞职,当年末成立了网易;1998年11月,腾讯成立。同年12月,四通利方与北美华人资讯网站华渊合并,成立新浪网。1999年,阿里巴巴、8848成立。中国互联网风起云涌的日子来了。


  1998年10月,我还曾经想买下网易,那时网易公司成立已经快1年,大概还只有5个人,主要业务就两个:个人邮箱业务和个人建站服务业务。我开出了1000万元人民币,这在当时是一个比较夸张的数字。丁磊思考后拒绝了。仅仅两个月后的12月,网易融了1000万美元,估值达到了6500万美元。在完全不知道怎么赚钱的情况下,什么样的业务能让一家公司在两个月内估值涨几十倍?怀着对互联网的疑惑,我和金山走进了1999年。


  尽管金山离生死线最近的是1996年,但最为痛苦的是1999年。如果说,对于1996年的生死挣扎,我们事后知道我们错在了哪里,那么1999年的痛苦最折磨人的地方在于,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却被抛入了最痛苦并且看不到尽头的炼狱中,而你鼓足勇气都不敢去想象的目标,却被别人不费吹灰之力跨越。


  2000年,中国门户网站迎来了上市潮,中美两国的互联网公司几乎同步迎来了第一波投资热潮,各类互联网公司的估值以超出人们想象的程度往上翻。同样是编程序、写代码,一位程序员从软件公司跳槽到互联网公司,顿时就身价百倍,为什么?凭什么?

  金山又经历了一波惨痛的人才流失。坚持自研、坚守民族通用软件阵地是不是没有意义了?如果金山坚持的一切都有意义,那么这样的意义应该在商业领域体现出什么样的价值?金山的未来、软件行业的未来,到底在哪里?这些问题,每天都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我隐约感觉,尽管可能存在泡沫,但这一切必有原因。金山做的一切价值斐然,但一定是哪里我们没有意识到,缺少了互联网公司提供的某种潜在的巨大价值空间。


  当时我还不明白,软件是一个工具,互联网提供的是服务,软件完全可以借由互联网的形式和渠道转化为一种面向用户的服务。而这一点,正是金山在2010年后的移动互联网时代重新焕发活力的题眼。


  1999年互联网的烈火烹油和金山软件的落寞,让我和金山都意识到,我们需要重新探索能让金山的技术梦想继续燃烧下去的新方法。


  关于互联网的两次长考


  当时,面对互联网热潮,金山团队的每个人内心都非常焦灼。我明白在这样的潮流面前,我们不能做时代的看客。虽然有十年的商业经验,但我仍然想不明白:这些公司靠什么挣钱?什么时候能挣回烧掉的钱?实在有太多想不通的问题,我决定先跳进去,边做边想。


  我极力说服了公司。1999年年初,我们在金山内部种了一块“试验田”,建立了一个专门的事业部,招了十多个人,做软件下载网站,取名卓越网。很快我们做到了第一名。但接着问题出来了,做下载需要很多服务器和带宽,而当时服务器和带宽都非常贵,用户又不愿意付钱。没有任何收入,还要消耗大量的费用,这个业务如何支撑下去呢?


  想了半年多时间,一直到1999年10月。有一天,我突然想通了这样几个道理:


  1.互联网就是一个工具,未来每个公司都会变成互联网公司。


  2. 做电子商务最有前途。因为互联网是一个先进的生产工具,传统公司应用互联网最快的方式就是电子商务,这就是所谓的“水泥+鼠标”。当然,电子商务也是过渡性名词,因为未来所有公司都会是电子商务公司。


  卓越网团队合影


  这就是我对互联网的第一轮思考。想明白这个道理后,我意识到做软件下载在当时没有前途,于是痛下决心,放弃软件下载业务,卓越网转型做电子商务。


  这时的金山正准备冲击上市,董事会完全不看好我们的互联网尝试,希望关闭卓越网。我说服了金山董事会不要关闭卓越网,而是把它拆分出来单独运作。当时我非常自信,觉得自己已经想透了,一定能成功。我力主不融风险投资的钱,而是由金山股东自己投资。后来,金山主要股东投资了1600万元,同时金山的机构大股东也投资了几百万元。经过准备,新的卓越网在2000年5月正式上线运营。


  做图书音像电子商务,我们找到了陈年。陈年当时在做《书评周刊》,是最好的书评人之一。一开始,我们就从陈年家的数万本藏书中去挑选SKU(存货单位),每本书都必须是管理团队觉得好才推荐上架,所以,实际上,卓越网是最早的精选电商。


  除了是最早的精选电商,卓越网还是最早推动自建物流和货到付款的电商公司,当时在京沪等主要城市能做到4小时到货,货到付款。同时,卓越网也是当时正版图书和音像制品的推动者,2元钱的正版《大话西游》VCD影碟,价格做到了比盗版还便宜,卓越网还是《小王子》等在中国爆红的图书的出版人和核心推广者。


  那个时候,我们一边做金山,一边做卓越网。在新千年来临之际,为了能够为日后的进展打好基础,金山彻底推翻原先的技术架构,从底层代码开始重写,随后又开始了游戏项目,为WPS继续输血。那个时候,我每天白天忙金山的事,晚上12点雷打不动地跟卓越网的管理层通电话,一起复盘当天的运营情况,从每一本书的选品,到每个页面上每个Banner(页旗)的位置,再到所有经营数据,都下足了功夫。


  很快,卓越网就做到了中国B2C(企业对消费者)电商第一。但是,我们跟卓越网的故事,只写了4年零4个月。卓越网正式上线是在2000年第一波互联网泡沫破灭之后,完全靠金山和股东的自有资金启动,到了2004年,下一波互联网投融资景气周期还没有到来,面对规模不断扩大的卓越网,我们却没有办法及时筹措足够多的资金去支撑,依然挣扎在苦海里的金山显然也无力支持卓越网继续向前。无奈之下,这一年9月,我们作价7500万美元,把卓越网卖给了亚马逊。


  2004年的中国互联网刚刚度过了一个严酷的冰河期。2000年前后上市的几家门户公司,刚刚凭借增值电信服务撑过了没有商业模式、没有收入的生死关头。阿里巴巴在这一年击败了eBay旗下的易趣,赢得了C2C(用户对用户)电商平台战的胜利,而与淘宝一同出生的支付宝才刚刚崭露头角。腾讯也在这一年上市,QQ占据了国内即时消息市场的领先地位,但人们还在观望它跟微软旗下的MSN谁能在最有价值的市场笑到最后。


  在摸索数年后,网游行业率先成为能够成功变现的互联网商业应用典范,当时的行业龙头盛大不仅贡献了互联网行业第一个中国首富,甚至还实现了中国互联网的第一次商业模式重大创新:他们提出了免费游戏的概念,就是今天各种“氟金”游戏的鼻祖。而百度则占据了中文搜索的领先地位,成为国内最大的流量供给者。


  以今天的目光看,2004年的中国互联网正在实现从邮箱、门户式内容、工具供给到规模流量变现,再到服务付费的跨越。此时,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谷歌已经成为全球互联网商业模式的典范,脸书也在这一年悄悄诞生。


  而金山依然在苦海之中,仍然在痛苦地摸索出路。我不得不再次思考,互联网公司到底是什么?

  金山的痛苦经历让我不得不一再思考互联网的本质。这些思考让我最终发现,长期来看,并不存在所谓的纯互联网公司,互联网的特性是一些原本就存在的商业创新或准则在新技术条件下的极致放大,互联网思维是可以应用于互联网时代所有行业的方法论。


  2004年9月,我在出售卓越网的协议上正式签了字。对创业者来说,卖掉亲手创办的企业是极为痛苦的经历。我为了尽快从痛苦的情绪中走出来,决定尽量不上卓越网,尽量不见卓越网的老同事,而把主要精力用来总结卓越网的成与败,琢磨未来的发展机会。


  这些思考逐步凝结成了几个最核心的命题:什么是互联网?为什么互联网公司毛利率高、增长快?未来的发展趋势是什么?

  在思考求解的过程中,我一面重新梳理卓越网过去所有的决策,一面带领金山的团队重新学习“谷歌十诫”。足足想了半年多,我才觉得自己对互联网有了一点点感觉。这个门道是什么呢?其实说起来很简单:互联网是一种观念!互联网其实不是技术,而是一种观念,是一种方法论,抓住这种方法论就能把握住互联网的精髓。


  当时我做了一些初步的总结:


  1.互联网首先是工具,未来不存在所谓的互联网公司。


  2.互联网是一次观念的革命,只有改变观念,才能跟上互联网时代。


  再接着细细琢磨,就得出了如下的结论,今天回想起来也非常有意思。


  1.开放和合作是互联网公司成功的关键。互联网首先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每个人都是节点,互联是互联网成功最关键的要素。任何封闭式的业务模式都会遇到很大挑战。


  2.互联网公司最厉害的是靠机器赚钱。一旦完成产品研发,用户量达到一定的规模,只要开着服务器就可以赚钱了。到了这个阶段,产品研发推广的边际成本为零,服务器带宽成本逐年下降,毛利率自然就上来了,业务增长速度也比较快。而且,机器是7×24小时工作的,当然运维人员要全天候确保运营质量。


  3.口碑营销和网盟是互联网公司营销的核心。互联网公司直接面对所有用户,好产品仅靠口口相传就能成功。与拥有用户的其他互联网公司结盟推广,也是有效的推广模式。


  4.互联网公司管理相对容易。首先是业务、内部运作系统高度IT化,这一点和传统公司非常不同;其次,很容易推动量化管理;还有,对人的依赖性并不高,很容易做知识管理,系统自动记录了大部分人的工作,人员流动对企业影响比较小。


  5.互联网公司靠提供服务来挣钱,而软件公司靠卖产品挣钱,这种模式决定了软件公司的业务不容易持续稳定增长。一定要从卖产品模式转向卖服务的模式。


  6.互联网的关键就是快。互联网产品的模式就是研发人员和用户一起开发产品,有阶段性成果就先推出去,听用户反馈,按用户意见去修改。


  7.未来10年的热点是移动互联网,手机上网是一种趋势。


  想清楚了这些,我做了两件事情。


  1.从2005年年初开始,我在金山内部发布了全面转型互联网的动员令,现在金山的业务几乎全部来自互联网。


  2. 2006年年初我毫不犹豫地投身移动互联网行业,比如投资了乐讯(当时移动互联网最大的社区)和UCWeb等,并亲自出任UCWeb董事长,为移动互联网行业摇旗呐喊。这些都是我深思后的决定。


  2007年,历经8年努力,从A股到港股,再到美股,最后回到港股,金山终于上市了,但在上市之后,我却意兴阑珊。如果说金山是一个通用软件在极端不利的环境下,用最极致的努力去苦苦寻求生存和发展的空间,那么,从通用软件到互联网,我上大学时那个做一家全球知名的伟大公司的梦想在哪里?如何才能真正用技术、用互联网改变人们的生活,同时被人们所需要?对于这些问题,我依然没有答案,于是我决定辞职,就此离开金山。


  深爱的地方却无法成为梦想应许之地,这当然是一种巨大的痛苦。在互联网的“前现代”,先是一个看客,后来成为一个苦苦挣扎的模仿者、追赶者,这并不是我的追求。所以,我离开了金山,重新思考未来在哪里、互联网的本质和它在下一个时代可以做到的事。


  今天回过头来看,我甚至有些感激那个时候的失意,它让我提前走向了互联网的下一个时代。


  我理解的互联网思维

  互联网的本质是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应该回到语境的源头。


  剖开来看,我们常说的互联网有几重意义:


  • 作为技术基础建设的互联网:互联网操作系统、互联网协议,以及它背后的信息通信技术等。


  • 作为应用的互联网:即时通信、社交平台、媒体内容、生活服务、电子商务等。


  • 作为价值取向的互联网:高效、透明、公平、普惠的文化和沟通、实现方法。


  基于这些思考,我对互联网的理解就是,互联网是一种工具,也是一种价值取向,更是社会意识的形成机制和社会生产新的组织机制、发展模式。它最大的价值在于广泛推动人与机构彼此赋能,从而推动信息传递、沟通,以及生产和消费的效率提升。


  互联网最美好的地方,就是它可以赋能产业,赋能组织,赋能我们每一个人。当一个人连接上网络,他可以随意采摘全世界的信息,也可以向全世界贡献他的能力,而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


  这些赋能是高效的,任何一个人都能迅速联系他想联系的人和机构,获取他所需的信息;任何一个服务提供者都能快速联系到他的每一个用户,而且同样快速准确地获得每一个用户的反馈。信息传递速率之快,环节之短,传递面之宽广,都是之前无法想象的。


  这些赋能是普惠的、公平的,任何人都能获取信息,平等地表达意见。在这个时代,单个个体能获得的知识和信息是空前的,信息差也前所未有的小。比如,今天在B站上,你几乎能找到各种你感兴趣的教程,可以随时学习各种知识,有时候我也会在那里学习一下年轻人的潮流文化。


  这些赋能是低成本的。互联网是先予后取、厚予薄取,是一种“小费模式”,就是“用了觉得好,心甘情愿付点钱”。比如我经常提起的美国零售渠道开市客(Costco),它毛利率极低,几乎是单纯靠会员费赚钱。2017年时小米就讨论过会员费,但当时服务还没有让我们完全满意,同时我们还有互联网变现的模型,就没有操之过急。我期待,小米能够尽快达成我们理想的、骄傲的综合服务能力,那时小米才会开启会员费这项业务。


  这些赋能还是跨领域的、面向未来的。比如,谷歌AlphaGo的启示与埃隆·马斯克的一系列商业产品实验,正在从互联网的方法论、技术基础和对社会经济运行方式的引导,甚至对人的认知开拓等诸多方面,揭示出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其实仔细观察思考就会发现,在某种意义上,互联网思维并不是互联网原创的思维,却在互联网时代得到了显著认知,赢得了巨大的、普适的验证。


  比如,边际成本递减,早已被大工业生产所应用和验证;比如,免费,它的基本原理和交叉补贴方式等在剃刀生意等领域中早已被应用(详见《免费》一书);比如,注意力经济,在广告传媒兴起过程中,早已形成成熟的理论,甚至安迪·沃霍尔在互联网真正普及之前,就对互联网时代的传媒特点做出精确预言:每个人都能成名15分钟。


  而且,越是在大工业生产能力强盛、标准化程度高、数据驱动、巨大市场,互联网越能体现出巨大的效率优势和创新推动力。


  就像物理学家们追求的统一场论,从互联网到所有行业,也在试图寻找一套方法来统括“互联网思维”的总结表达。从1997年到2007年,10年时间,我先后几次长考,终于得出了对互联网思维的思考总结,为了让大家深刻理解互联网,我把互联网关键词抽出来,就有了“七字诀”的原型。这个总结先后有两版。


  第一版:互联、全天候、快速。


  因为是互联网,所以互联非常关键。互联是互联网业务必须考虑的最关键的因素,就是说要考虑如何整合上下游,如何整合更多的推广资源;全天候:传统的业务是5×8,而互联网必须是7×24,必须确保任何时候业务都能正常运行;快速,更是互联网的精粹,必须快速开发、快速推广、业务快速成长等,反应速度一定要比传统业务快10倍,才能有更大的发展机会。


  这一版的思考诞生于卖掉卓越网前后。“互联、全天候、快速”是基于狭义互联网的表征,如果更加深入地进行淬炼,就得到了更新一版的总结。


  第二版:专注、极致、口碑、快。


  这个版本是从互联网行业中提炼出来再抽象,它的核心表达为“效率”,体现为“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