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其次伐交之入邺城
作者:仁者为鬼    更新:2024-07-22 06:22
  渡过大河,距离邺城只有不到十日的路程。
  侯胜北和徐敬文也好好聊了一下,确认他有意从军,答应这次出使返回之后,安排个军中差事。
  徐敬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犹豫了一番还是咽了回去。
  趁着还有些空闲时间,侯胜北翻完了那本《北征道理记》。
  其中对北齐几位人物的点评,从公到私都有。
  段韶外统军旅,内参朝政,功勋彪炳,位高权重,雅性温慎,有宰相之风。
  声望倾于朝野,又擅长计谋,善于御众,深得将士爱戴,临敌之日,人人争奋。
  这份记述和侯胜北的认识一致,他一直觉得段韶是北齐的定海神针。
  不过后面的记载内容,又令他开了眼界。
  然性好渔色,虽居要职,经常微服间行寻欢。
  干那啥微服走小道,身为领导还算知道要注意影响。
  曾有皇甫氏因谋逆没官,段韶美其容质,启奏固请赐之。
  自古英雄多好色,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尤吝啬于财,虽亲戚故旧,略无施与。
  其子段深尚公主,并省丞郎在其家佐事十余日,事毕唯赐一杯酒而已。
  没想到还是个小气鬼……
  下一个。
  斛律光继承其父斛律金,行兵采用匈奴之法,望尘识马步多少,嗅地知军行远近。
  其弟斛律羡、长子斛律武都、次子斛律须达、三子斛律世雄都是开府仪同三司,出镇方岳,其余子孙封侯贵显者众多。
  门中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三世老臣,贵宠无比。
  斛律光虽贵极人臣,然性节俭,不好声色,罕接宾客,杜绝馈饷,不贪权势。
  每朝廷会议,常最后发言,言辄合理,或有表疏,令人执笔口占,务从省实。
  常为士卒先,行军营舍未定,终不入幕,或竟日不坐,身不脱介胄。
  治兵督众,士卒有罪,唯大杖挝背,未尝妄杀,众皆争为之死。
  不愧是射雕英雄,公私两方面都没得话说,完美得很。
  下一個。
  兰陵王性胆勇,而貌若妇人。
  为将躬勤细事,每得甘美,虽一瓜数果,必与将士共享。
  为人宽厚,曾经入朝而仆从尽散,高长恭独自返还,并无谴罚。
  太上皇帝高湛赏其功劳,命人为买妾二十人,唯受其一而已。
  铁血柔情,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侯胜北喃喃道。
  有此三人在,北齐就算奸佞当道,一时也未必可攻呢。
  嗯,祖珽这人也挺有意思的。
  本以为就是个喜欢偷鸡摸狗的小人,没想到还是多才多艺之辈。
  会弹琵琶,能为新曲,经常招城市年少歌以为娱,是个音乐家。
  善为胡桃油以涂画,是个油画家。
  解四夷语及阴阳占候,医药之术尤是所长,还是语言学家和医学家。
  所乘老马,常称骝驹,又与寡妇王氏奸通,于人前大大方方打招呼。
  被裴让之嘲笑道:“卿那得如此诡异,老马十岁,犹号骝驹;一妻耳顺,尚称娘子。”
  耳顺者,六十岁也。
  侯胜北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家那匹小矮马已经不在了,否则有空也会牵出来遛遛。
  至于六十岁还称娘子,说明夫妻感情甚笃嘛。
  祖珽常云:“丈夫一生不负身。”
  好一场快意人生,侯胜北心有戚戚焉。
  只是陈元康被砍成重伤临死,拜托他写遗书。祖珽却隐瞒不提,私下索得金二十五锭,吞没其中二十三锭,还盗走陈元康家的书籍数千卷。
  这人品,啧啧。
  ……
  使团渡河之后,北齐便派遣中劳使刘俊前来迎接。
  刘俊历任殿中侍御史,兼散骑侍郎,乃仪同三司、江州刺史刘逖之弟。刘逖曾为来聘使主,和傅縡相识。
  说来也巧,刘逖还与祖珽以文义相得,结雷陈之契,为刘俊聘祖珽之女。(注1)
  呵呵,这位中劳使,就是祖珽的女婿了。
  侯胜北于路询问刘俊,如今的朝堂是哪几位重臣掌权,得知有了些许变化。
  太宰侯莫陈相过世,年八十三。
  太尉徐显秀也已亡故,兰陵王高长恭接任。
  其余人等按序递升。
  赵彦深迁司空。
  和士开迁录尚书事。
  徐之才迁尚书令。
  唐邕迁左仆射。
  冯子琮迁右仆射,仍摄选官。
  侯胜北暗自感叹情报这东西是有时效的,相隔二千里,到手的已是半年前的消息。
  反过来说,如能利用好距离和时间带来的消息差异,没准能在战场上发挥大用处。
  ……
  闲谈间说起祖珽,刘俊对这位岳父大人既感羞耻又属无奈。
  大概是为了挽尊,他说了一段祖珽挺身而出,君臣论战的轶事。
  时任秘书监的祖珽,告发和士开、元文遥、赵彦深等朋党弄权、卖官鬻狱之事。
  不知怎的,话题从臣下转到了陛下身上。
  太上皇帝高湛大怒道:“尔乃诽谤我!”
  祖珽道:“臣不敢诽谤,陛下强取民女。”
  高湛辩解道:“我以其饥馑,收养之耳。”
  祖珽驳斥道:“何不开仓振给,乃买入后宫乎?”
  很是一针见血。
  高湛老底被揭穿,恼羞成怒,以刀环筑其口,鞭杖乱下,将扑杀之。
  祖珽认怂,高呼道:“陛下勿杀臣,臣能为陛下合金丹。”
  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没闹出人命。
  没多久,祖珽嘴贱,忍不住又道:“陛下有一范增不能用。”
  高湛的怒火再次冒了上来:“尔自比范增,以我为项羽邪?”
  没想到他还是高看了自己,祖珽表示鄙视,摇头道:“项羽布衣,帅乌合之众,五年而成霸业。陛下藉父兄之资,才得至此。臣以为你没资格轻视项羽。”
  还没等高湛发飙,祖珽接着自夸自赞道:“臣何止方于范增,纵张良亦不能及。”
  他还列出了理由根据。
  “张良身傅太子,犹因四皓方定汉嗣。臣位非辅弼,疏外之人,竭力尽忠。劝陛下禅位,使陛下尊为太上,子居帝庭,于己及子,俱保休祚。”
  祖珽傲然道:“蕞尔张良,何足可数。”
  高湛愈怒,下令以土塞住他的嘴,祖珽不屈不挠,且吐且言。
  乃鞭二百,配甲坊,徙光州,敕令牢掌。
  华夏文字博大精深,别驾张奉礼认为牢掌不是说牢牢看管,而是要打入地牢。
  于是挖了个深坑,置祖珽于内,桎梏不离身,夜以芜菁子为烛,熏瞎其眼。
  侯胜北心想,张良深通明哲保身之道,功成身退从赤松子游,会把自己搞成瞎子吗?
  祖珽,你还差得远哪。
  齐主高纬即位,念及祖珽建言自己登基的旧日恩情,就流囚中除为海州刺史。
  祖珽乃遗书于陆令萱之弟自荐,和士开亦以祖珽有胆略,欲引为谋主。
  因而抛弃旧怨,召入朝中,复为秘书监,银青光禄大夫,加开府仪同三司。
  侯胜北听完,觉得啼笑皆非。
  要说祖珽是个佞臣吧,他敢于告发不正,直指太上皇帝之非。
  要说他是个忠臣,又与陆令萱、和士开之流相互勾结。
  只能说人有百态,事有百般,北齐朝堂之上,果然是无奇不有。
  有机会的话,真想见一见这位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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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几日,到达了北齐的京师邺城。
  邺城坐落在太行山东麓的丘地之上,山脉蜿蜒成为屏障,漳水、白沟、淇水、荡水、洹水、滏水环城而过,形成天然的护城河。
  据河北之噤喉,为冀州之腰膂。
  西可连接河东之地,东可沟通华北平原,北可窥视燕云,南可威慑中原。
  地处太行八陉中最为宽阔,适合大军和骑兵行进的滏口陉在河北一端的出口,乃兵家必争的要道。
  而漳水河畔土地肥沃,又是河北的天然粮仓。
  此时初入孟夏四月,天地始交,万物并秀。
  春种已播,继高增长。侯胜北放眼望去,土地一片绿意。
  《吕氏春秋》有云:是月,驱兽无害五谷,无大田猎,农乃升麦。
  北方种麦,今年相信会是百姓献上新麦的好收成吧。
  不过,看着田里耕作的农夫,怎么好像都有气无力的呢?
  “这里都是公田。”
  刘俊介绍道:“邺城四面,诸坊之外,三十里内都是公田。”(注2)
  所有的收获都要交公的啊,那怪不得干活提不起劲来了。
  坊这个单位,侯胜北在北周时见过,规划得四四方方,砌起隔墙,安置居住。
  相比南朝的随意,北朝百姓受到更多约束,不过外贼也不容易侵入放火劫掠。(^_^)
  “昔日瀛冀诸刘,清河张宋,并州王氏,濮阳侯族,诸如此辈一宗近将万室,烟火连接,比屋而居。如今难以再现彼时盛况喽。”
  刘俊感叹道:“河清三年定令,乃命人居十家为比邻,五十家为闾里,百家为族党。都拆户了。”
  侯胜北问他是不是冀州刘氏,刘俊表示自己是彭城人,不是本地大姓。
  突然间,侯胜北有了一丝明悟。
  北齐那些听起来荒唐,血腥的屠杀,背后何尝不是高氏和大姓在争夺人口和赋税呢。
  《后汉书》云: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遍野,奴婢成群,徒附万计。
  大姓豪强不纳租税,皇帝自然就穷了。
  皇帝要榨出钱粮挥霍,挤出人口当兵服役,就得和大姓豪强明争暗斗。
  但是须得把握好尺度,以免逼反一片,动摇了国家根基。
  ……
  不过侯胜北无暇继续多想,邺城已近在眼前,他欣赏着这座河北名城。
  邺城最早为春秋齐桓公为争霸中原所筑,三家分晋后,魏文侯以此地为陪都。
  汉光武刘秀占据邺城,以河北之地为基,东征西讨拥有天下。
  东汉末年袁绍以邺城为根基,雄踞冀、并、青、幽四州,一度成为当时最强的诸侯。
  邺城由南北二城构成。
  北城是建安年间,曹操封魏王时营建的国都,曹丕代汉,移都洛阳,以邺城为北都。
  后赵石勒、冉魏冉闵、前燕慕容儁相继定都于此。
  北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周二十四里。
  外城七门,南面广阳门、永阳门和凤阳门,北面广德门和厩门,东西分别是建春门和金明门。
  城内正北为内城,西面为禁苑游园,在禁苑西侧城墙上,修筑了三座高大的台榭。
  由南向北,依次是金虎台、铜雀台、冰井台,内设名为乘黄厩、白藏库的马厩武库。
  三台彼此相距六十步,通过两座浮桥式阁道相连接,蔚为壮观。
  孔明和周瑜说,曹操命幼子曹植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取二乔。
  大都督被激怒了。
  原文是“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
  可不是“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大都督的书读得还是少,所以才被孔明骗了。
  长明沟穿过中央,引漳水通往城内,是北城主要的用水来源。
  城东为贵族官员聚居区及衙署,城南为居民区、商业区和手工业区。
  ……
  南城则是一座修建不到四十年的新城。
  天平二年,高欢挟魏孝静帝元善见,从洛阳迁都邺城。
  北城历经三百年战乱,已经破烂不堪,难以安置从洛阳迁来的四十万户人口。
  高欢于是发动二十万人,拆毁洛阳宫殿,把重要的构件运到邺城,依北城的南墙建设新城。
  三年后的元象元年,高欢动工营建了规模更加宏大的南城。
  南城东西六里,南北八里六十步,周近三十里,东西各四城门,南面三城门。
  与北城正好相反,南北宽东西窄,呈龟形。
  城垣迂曲,多处设有马面,墙外有护壕。
  南城建成之后,北齐历代皇帝继续大幅重修南北二城,力度更超曹魏和后赵。
  北齐崇佛,邺城周边有寺庙四千余座,僧尼八万多人。
  更是沿山挖掘石窟,放置佛像,蔚为壮观,看得众人赞叹不已。
  侯胜北心中小有感慨,建康、长安、邺城,南北朝三国的首都,自己都来了一趟。
  多少人能有此经历?
  此生不虚了。
  他望向荀法尚,见好友似乎也有同感,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
  进入邺城,城内也是一个一个的里坊。
  使团从南城通过,前往北城。
  永康、允忠、敷教、修正、修义、信义、清风、德游、东明、嵩宁、徵海……
  南城的城南是百姓居住。
  中坛、七帝、天宫、元子思,听里坊的名字就知道是贵族所居,位于内城。
  “自兴和迁都以后,四民辐辏,里闾阗溢,盖有四百余坊。”(注3)
  侯胜北快速一算,百户一坊就是四万户,百姓就有至少二、三十万的人口。
  “二、三十万?说少喽。”
  刘俊笑着解释道:“城郭绕宫城南,悉筑为坊。坊中开巷,大者四五百家,小者六七十家。怕不得有五、六十万人口吧。”(注4)
  “东市和西市在城郭两侧,待安顿下来,再带各位前去。”
  刘俊很是热情:“真定之梨,故安之栗。醇酎中山,流湎千日。淇洹之笋,信都之枣。雍丘之粱,清流之稻。左思的《魏都赋》都写了,就不用我多介绍了。”
  侯胜北一路行来,见沿途士人妇女,被服奢华亮丽,颇有京、洛之风。
  汉人和鲜卑,大致是十一之比。
  到了朝堂之上,这个数字就会倒过来了吧?侯胜北想道。
  ……
  引入馆舍歇下,安排觐见之仪。
  这次侯胜北作为副使,也有资格面见北齐之主了。
  收拾行李躺下,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异国他乡,比起初到长安之时适应了许多。
  不过还是忍不住思念妻儿。
  侯胜北让思绪不受约束地漂浮在空中。
  邺城无疑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天下名城,凝聚了无数人的心血和汗水。
  他鬼使神差地想道:若是有人毁了这座城,是要遭报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