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孤独行
作者:仁者为鬼    更新:2024-05-08 05:53
  <b>最新网址:www.yuxuange.com</b>  重阳已过,菊月天气渐凉。
  侯安都过世三个多月,萧妙淽的孕相初显,侯胜北已经做好远行的准备。
  他记下最后一份资料,那是北周的官制。
  北周复古,三公三孤之外,设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天官府设大冢宰一人,小冢宰二人。
  宇文护任太师、大冢宰,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六官本为并列,彼此互不统属,若是加封五府总于天官,则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五府都要受其节制。
  宇文泰嫡三子宇文觉,佛名陀罗尼,意为总持。
  宇文护逼魏帝禅让,又废陀罗尼而弑之。
  宇文泰庶长子宇文毓,佛名统万突,意为无限多。
  宇文护复迎为帝,又进食毒而杀之。
  宇文泰次子早夭,四子宇文邕,佛名弥罗突,意为包罗天下。
  宇文护再立为帝,获百官总己以听之权,五府总于天官,都督中外诸军事。
  大冢宰成为百官之长,类似丞相而更胜一筹。
  左右十二共二十四军,总属相府,皆受宇文护处分,凡所征发,非其书不行。
  相府屯兵禁卫,盛于宫阙,事无巨细,皆先断后闻。
  天官府众属官:
  御正大夫有代言之责,参与军政大事决策;
  纳言大夫出入侍从,参与机要;
  司会大夫掌机要文书,有副总六府之权;
  此外还有宗师大夫司训导宗室子弟、宫伯大夫司宫禁侍卫、太府大夫司财政收支、计部大夫司财政计划、膳部大夫司宫廷饮食、太医大夫司宫廷医疗等。
  毛喜特别提醒他要注意的柳庆,此时便担任司会大夫,北周数千名的侯官密探,便是由此人掌握。
  柳庆耳目众多,本人又聪明机敏,善于断案决狱,会是卧虎台今后最危险的对手。
  地官府设大司徒一人,小司徒二人,负责土地、户籍、赋役等。
  春官府设大宗伯一人,小宗伯二人,负责礼仪、祭祀、历法、乐舞等。
  夏官府设大司马一人,小司马二人,负责军政﹑军备﹑宿卫等。
  秋官府设大司寇一人,小司寇二人,负责刑法狱讼及诸侯、外族事务、外交等。
  冬官府设大司空一人,小司空二人,负责各种工程、制作。
  侯胜北看完记住,将资料抛入火盆之中。
  ……
  安成王传讯,近期会有一批使节去北周,让他做好出发准备。(注1)
  主使为通直散骑常侍,兼侍中、领豫州大中正袁泌。(注2)
  袁泌出身阳夏袁氏,简文帝为太子时担任东宫领直,先降侯景叛军,再跟随王僧辩拥立贞阳侯萧渊明,又从王琳辅佐永嘉王萧庄。
  王琳兵败后,袁泌将萧庄托付北齐,归顺本朝,兜兜转转已是五十有五,为人老练圆滑,于北周有不少故交旧朋。
  侯胜北年纪尚轻,如今褐衣白身,够不上主使副使,陈顼给他寻了个随员的身份。
  张安张泰弃了军职随行,这两兄弟跟随自己八年,侯胜北并不意外。
  麦铁杖也说要去北方见识见识,不然怎么称得上横行天下的大盗贼。
  这个理由让侯胜北啼笑皆非。
  不过他经过毛喜训练,现在已经能够稍许洞察人心。知道麦铁杖实则感激当初不杀之恩,这么说只是不好意思把报恩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罢了。
  此人知恩图报,堪为臂助。
  安成王把之前在宫城被没收的宿铁刀要了回来,送还给他。
  侯胜北轻抚四尺长刀,锋芒逼人依旧,可是他自己的锋锐意气,却已深藏鞘中。
  各项准备停当,就等出发的日子到来。
  ……
  不过出发之前,毛喜让侯胜北还要再去见一个人。
  距离建康百五十里的茅山,西汉时有茅氏弟兄三人在此修道拯民,称为三茅真君,故此得名。
  东晋又有葛洪修炼于抱朴峰,自号抱朴子,世称葛仙翁,著有《抱朴子》《金匮药方》《肘后备急方》等,乃是丹鼎派的神仙人物。
  马枢已隐居此山多年了。
  侯胜北见到他时,却见一片山势秀丽,树木葱茏中,数百家草屋围绕中央一间,如众星捧月,明明深处山野之中,却像是个村庄一般。
  马枢四十出头年纪,昔日讲《维摩》、《老子》、《周易》,道俗听者聚二千人。
  多家学者各起问端,马枢依次剖判,开其宗旨。然后枝分流别,转变无穷,论者皆拱手默默听受而已。
  邵陵王萧纶嘉之,留书二万卷。
  见到侯胜北,马枢感叹道:“侯将军还是撇不下心中执念,没有迈出那一步,这支兵却是空自准备了。”
  侯胜北一惊,仔细回想,刚才的许多草屋摆出的正是军营模样,盗贼难入。
  难道在建康一百五十里外,阿父还埋伏下了这一路人马?
  侯胜北试探着问道:“先生是?”
  马枢看向他,因常食黄精之故,他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神目如电,能暗中视物。(注3)
  只听马枢坦然道:“我为侯将军宾客,于此山中训练这支擅长夜袭的人马,自然是为了做大事的。”
  他抬头望向树梢上的一双白燕,春来秋去许多年,有时停在案头,也不怕人。(注4)
  “侯将军孤傲放诞,位居人臣之极,既不懂明哲保身之道,又纠结旧日恩义,不能更进一步,哪怕武略智谋过人,最终还是不免败于权谋。小将军当引以为戒哪。”
  听马枢批评阿父,换了以前侯胜北可能会出言反驳,不过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听取,颔首表示接受。
  阿父,你既然有所准备,为何最终还是没有发动呢……
  侯胜北暗自叹息,随后说出今日前来的目的。
  听他道明来意,马枢的目光炯炯,似要看穿侯胜北的真实想法。
  见他神色不动,马枢叹道:“江陵一炬,毁却历代文明十四万卷,痛哉惜哉。邵陵王以书册托付于我,你要抄录书名重整典籍,不管为了何等目的,乃是一件善事,我当助之。”
  于是侯胜北在这茅山之中,整理书册清单,誊抄两万本书名目录。
  花费了两日功夫。
  期间马枢以茅峰雀舌泡茶,讲解所悟心得。
  “吾六岁学儒,后参佛,又修道。闻贵爵位者以巢由为桎梏,爱山林者以伊吕为管库,各从其好也。”
  侯胜北不解,听先生你的意思是三教并修,超脱物外,为何又会和阿父搅在一起。
  马枢笑道:“然支父有让王之介,严子有傲帝之规,千载美谈,所不废也。岂天之不惠高尚,何山林之无闻甚乎?”
  侯胜北对他的不拘一格表示佩服:“先生自是超脱之人,小子俗事缠身,不敢望得清静。”
  “红花青叶白莲藕,三教原来是一家。”
  马枢叹息道:“释道儒各有长短,本无高下。只是现在伪托佛名,贪图利益者愈多,高僧大德却少。我听闻北齐崇佛灭道,只怕灭的都是伪道,真正的有道之士又怎会贪恋红尘。”
  侯胜北若有所悟,真正的高僧大德、有道之士,不会在意名利。
  反过来说,贪图名利的就是以佛道之名,行奸巧之事之人。
  国家对付的,应该是这些伪佛伪道,而不是玉石不分,兰艾俱焚。
  自己以前所想,却是有些偏激了。
  抄录完毕,谢过了马枢,侯胜北拿着誊抄的书名目录,拥有了一份敲门砖。
  江陵焚书,是每个士族文人心中的痛。通过整理存世书籍的名义,很容易将他们拉近和聚拢到一起,找到彼此共同的话题。
  虽然动机不纯,也算积累了一份功德罢。
  ……
  剩下的问题还有一个。
  如何向侯夫人和萧妙淽开口解释,自己要前往北周一事。
  侯夫人还好,侯胜北只说作为使团随员,前往出使,需要过些时日才能返回。
  萧妙淽熟悉朝廷典仪,就没有那么好瞒过了。
  “使团行程自有定期,怎会不知道何时返回?当郎,你究竟要去做什么?”
  侯胜北难以向她撒谎,只得如实说了。
  萧妙淽最近数月就见他行踪不定,如今听说要潜伏敌国,做收集情报的危险之事,闷闷不乐坐在床边,满心尽是担忧不安。
  好在侯胜北早有准备,立刻转移话题,请萧妙淽修书一封,写给其弟萧大圜。
  “八年了,我都放弃了寻找小弟的下落,你这人……”
  萧妙淽轻叹道。
  两人已是一心同体,有些话不必再说出口。
  侯胜北搂住她,轻轻抚摸萧妙淽的腹部,那里有个小生命,是阿父和他血脉相承的延续。
  即便前途未卜,生死不明,至少此刻他们还可以相偎相依。
  ……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
  侯胜北和阿母道了珍重,再和庶母及幼弟告别。
  最后,他轻轻拥抱萧妙淽,萧妙淽也回抱住他。
  昨夜二人已经倾诉了无数,此时无需再有更多言语,到这一刻却终究舍不得分离。
  良久,萧妙淽狠狠心推开他:“当郎放心去,勿忧家中。安成王已奏请至尊同意,我们很快就回岭南。”
  她手按小腹:“我和孩儿等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侯胜北在张安、张泰、麦铁杖的陪伴下,四人登上了使团乘坐的船只,扬帆启航。
  秋水长天,落霞孤鹜,岸边那道挥手告别的倩影,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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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淮南淮北、黄河下游至洛阳都是北齐地界,使团不能走梁州-洛阳-函谷关的路线。
  于是逆流而上千余里,来到了郢州。
  此时刺史章昭达前往征讨周迪,没有需要拜会的官员,使团便转而向北。
  虽然两岸景色依旧,在船入沔水的那一刻,侯胜北有一种说不出的的滋味涌上心头。
  自此走出国门,身处异国他乡。
  他站在船尾,不由自主地回首,望向身后逐渐远去,飘扬着本朝旗帜的关城。
  远去的其实是自己才对。
  只有背井离乡,方知故国难舍。
  虽有张家兄弟和麦铁杖陪同左右,侯胜北的内心其实竖着一道墙,和众人隔离开来。
  他是孤独的。
  而去国的这一刻,内心的这份孤独感,愈发的深了。
  ……
  沿着汉水北上,历沔汉之逶迤,及楚郡之参差。
  过襄阳,望隆中之大宅,映岘首之沉碑。
  五丈星落,诸葛不得归耕南阳,杜预灭吴名垂后世,推荐他的羊祜却坠泪襄阳。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
  既而循淯水,经濮县,历淅州,越武关而至商州,出蓝田关抵达了长安。
  沿途四十余日,一座丝毫不亚于建康的北方雄城,屹立于使团众人的眼前。
  这就是北周的国都吗,侯胜北不由感叹道。
  被山带河,八水环绕,土地肥沃。
  四面有山关之固,东函谷、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猝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
  周五十余里,开十二门,每座城门分为三个门道,每道宽约五步,恰好四个车轨,合计方轨十二。
  随着缓缓接近,侯胜北看出了这座雄城所经历的战火和摧残。
  他们从南面西侧的西安门入城,西安门在新莽末年被焚毁后,中门道和东门道仍然堆积残存着烧成红色的土块,之上重新铺设了道路,西门道却是破坏无存。
  原本三丈五尺,加上城堞有七雉的高大城墙已是失修不堪。
  城门不备,宽三十步,深达丈二的壕沟深深浅浅,被填了多处。
  虽然设有城楼,只能控制进出、监督民众,于军事防守却是意义不大。
  长安城,就像一个浑身伤痕,充满疲惫的巨人,承载旧日残留的余辉,坚持屹立不倒。
  ……
  入境之后有向导引路,秋官宾礼大夫的下属早已在此迎候,查验过文书,引导使团进入城中。
  位于城南的大汉未央宫和长乐宫已经全部废弃,变成了一般的居民城区。
  街区矗立着几座寺庙和砖窑,前往寺庙的人群很是不少。
  每条街道宽约四十步,也是三道并列,中间的驰道为天子专用,此时空空荡荡。
  众人沿着八街九陌,十纵九横的街道一侧前行。
  路上只见胡人与汉人杂居,各种口音的对话交杂在一起,形成了长安城独有的热闹氛围。
  胡原本为匈奴后裔的称呼,然而现在已经远不能涵盖北朝的众多民族。
  只见羯人深眶高鼻多须、鲜卑红发白肤绿眸、粟特人素服尖帽,香油涂发,和南朝街头完全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历经数百年的血脉融合,胡汉之别已不再是泾渭分明、格格不入、甚至势不两立的局面。
  ……
  路经横门。
  听迎宾官员说,长安城的坊市通称东西二市,这其实是个笼统的说法。
  本地人都知道,实际应该叫做东西九市才对。
  分别为东市、南市、西市、北市、柳市、直市、交门市、孝里市、交通亭市,而以东市、西市最为繁盛。
  这九市位于横门附近,以横门大街为界,街西六市为西市,街东三市为东市。
  每市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四面有市垣和市阓,中心有五层高的市楼,瞭望市集秩序。
  集市内的道路为十字形,称隧。
  隧的两侧是列肆,亦称市列。
  列肆成行,井然有序,店铺后面靠近市墙之处,设有存放货物的邸舍。
  东市周围居民众多,分布着酿酒、制器等作坊,也少不了酒楼妓院等风月场所。
  西市周边以一般士庶居多,以及屠宰等工肆之人。
  交通亭市是通商贸易场所,四方往来商旅,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
  其周边即是各国使节、胡商、侨民的居住场所。
  迎宾官员自豪道:“八水绕长安,九市聚财货,各位闲暇之时可以好好逛上一番,采购些抢手的稀罕特产回去。以前入市还需交市门税,先帝废之,如今可以随意出入。”
  此时无暇入市,众人的落脚之处就在交通亭市附近的馆舍,从这里可以远远可以眺望到东北部的宫城。
  宫城周十里,北墙和东墙利用了汉长安城原有的北城墙和东城墙,再加修补而成,西墙和南墙为新筑。
  宫城分为东、西两个小城,东城为太子宫,西城为皇宫。
  城防坚固,墙楼高耸,城门也是按外城的规格建设,看来是将军事防御机能集结强化在了此处。
  ……
  进入馆舍,和众人分开,侯胜北来到自己的房间。
  毛喜曾经说过:“战场需有前敌指挥,谍报也是如此。长安和建康相隔三千里,待消息传到已是二个月以后,难以一一指示。相机决断你自为之,无须事事请命,以免反增危险。”
  所以这个房间,从此便是卧虎台的前敌指挥之所在了。
  侯胜北放下行李,取出阿母和萧妙淽为他准备的一件件冬衣。
  将暂时不穿的夏衣折好收起,整理好床铺、饮水器具等,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
  侯胜北躺了下来,又像被火燎到一般地跳起。
  初到异国,稍空下来,心头就涌起了对亲人、对挚爱、对未出生孩儿的思念之情。
  他挥去这些会让自己软弱的情绪,以及不可避免的孤独感,去想阿父被害的仇恨。
  蔡景历、韩子高、还有陈蒨,你们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然而事情并非能一蹴而就,侯胜北在房间中踱步,默默背诵《荀子》的篇章。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
  我现在姑且磨砺爪牙,锻炼筋骨。总有一天,卧虎蓄势奋起,发出的咆哮将会震慑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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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对照》
  濮县:今邓县
  淅州:今西峡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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