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张贤亮    更新:2021-11-09 23:47
  一
  到八十年代初,我已活了五十多岁,才知道有“青春期”这个词。过去只知道有个词叫“青春”,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刚刚六岁,不懂得是什么意思。给我启蒙的老师是重庆南岸乡下的一位老秀才,但他并不是重庆人,母亲说他跟我们一样,也是从江浙一带“逃难”逃到“陪都”来的,被四川当地人称为“下江人”的一类。如今我想起他,就不由得佩服连环画家和影视化妆师再现历史面貌的本领,现在画面中凡出现过去的私塾先生,都与我这位启蒙老师十分相像,包括那顶古典的瓜皮帽,因而也使我总忘记不了他的模样。他只教我家族中的几个子弟,开学就念《唐诗三百首》,不像一般私塾先生以《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为教材。他好像很喜欢杜甫的诗,我学的第一首诗就是《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认识的第一个字是冷僻的“岱”,让我好久在别处找不着它。一次,他念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时候,突然把书本捂住脸痛哭失声,真正“涕泪满衣裳”起来。鼻子摸得匐匐作响,听到那样大的响声,谁都会惊奇此人的鼻孔非同小可。他哭得全身骨头发颤,特别是颔下一绝花白的胡须抖动得更厉害,眼泪鼻涕随手往书案上抹。看到一个大人,又是我们一向畏惧的老师居然跟我们一样也会嚎陶大哭,下面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哄堂大笑,哇哇乱叫。从此我们也就不再怕他了。
  然而,就因为他的启蒙,我自幼就受到诗歌的熏陶,长大后不幸曾当了一回诗人,使我身陷囹圄二十余年。除此之外,我仍久久不忘他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是我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的一位真正会沉浸到诗赋里的读书人,可说是位“诗痴”。不管别人怎样看,毫不顾及自己的行为会给他人造成什么印象,全身心投入睡锹悠扬的声调中,摇头晃脑地放纵自己的情怀,敢哭敢笑敢于痛快地宣泄自我。虽然他和无数“下江人”一样被日本人赶得离乡背井,穷居一隅,但越往后我越敬佩他仍然保持着精神上的独立;仅以他当着孩子的面痛哭一例,我可以断定他属于中国最后一代有风骨的文上。后来我跑遍中国和世界,再没有见过哪个人有那份凭借某种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心情的真诚,再没有见过哪个人被某件艺术品打动得如此酣畅淋漓。世界不一样了,人心也变硬了,所有自称为艺术家、艺术爱好者即所谓“性情中人”的造作,都不能再打动我。
  可是,我仍然没有弄懂“青春”是什么意思,私塾先生向来是不解词的。“蓟北”“巴峡”“巫峡”“襄阳”“洛阳”这些词看来是地名,其他的我都不甚了了,却对“涕泪满衣裳”这句诗,从此有了非常形象而直观的理解。后来的几十年我碰到无数场合会催我泪下,甚至要迫使我非痛哭不可,但泪水只要一溢出泪腺,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于是在必须哭的场合我反而会破涕为笑。他的痛苦在我童年的眼中始终是不能磨灭的滑稽,我一想到他,即使已到成年。到垂垂老矣,我也立刻幼稚起来,这使我一生受用匪浅;老师的一场痛哭竟然使我能永藻青春甚至会返老还童,不管以后我多么深刻地理解了他精神的高尚,他与杜甫合为一体,他就是杜甫的化身,但他的痛哭似乎永远是人生的一个诙渡,仍会令我发笑。启蒙老师无意间在我心田里种下了抵御和化解痛苦的幽默感,让我能活到今天。
  后来上了正规学校,上了初中,课本里“青春”这个词更接跤而至。可是,哪个老师都不具体讲解“青春”的词义,好像“青春”和“吃”这个动词一样,不用讲人人都会明白的。尤其到上中学,“把青春献给祖国”成了每个年轻人必须奉行的口号。中学生“只缘身在庐山中”,并不觉得“青春”特别可贵,以为大概仅仅是人一生中的一段时间吧。但是,是不是一个人只把人生的这段时间献给祖国就够了呢?到了中年和老年,那光阴就完全属于自己的了?或是祖国不需要你其他时间,只需要你宝贵的“青春”?这些问题也没有哪个年轻人去深究。可是越到后来祖国好像需要得越多,每个中国人的一生似乎都不属于自己,那么,单单提出什“青春”献出去又有什么特殊意义呢?真的,谁也没有想过。
  进人八十年代,中国人才突然开始发现还有个“自我”。在政治钳制逐渐松动的社会氛围中,对人本体的认识,也逐渐从“阶级社会”的思想意识形态方面,转移到注意起人本身的心理生理上面来。首先,社会普遍感到在性知识上有补课的必要。于是,除了“青春”之外,报刊杂志上又经常出现“青春期”这个词语并加以反复探讨研究。不管怎么说,“青春级”肯定是最饱含青春的了,尽管有人会“永读青春”或过了期还能“焕发青春”,也不能不承认他在“青春期”的青春最多最足。可是杜甫所指的“青春”与王维的“狂夫富贵在青春”看来并非我们通常所说的必须献出去的“青春”,更不是“青春期”。读了一些“青年必读”之类的专栏我才大致了解,从生理学角度上说,“青春期”原来是每个人生理发育上的必经阶段,是一个纯自然现象。在这个阶段,每个人除了身体上种种生理变化、在心理上的主要标志好像是开始对异性产生爱慕、爱情或性欲望,用我这个曾长期跟牲口打交道的人的话说,就是“发情”!
  领导潮流的学者认为“青春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时期,与人的童年时期相同,会决定一个人今后的心理、性格和品质。犯罪学家甚至能通过一个人在青春期受到的挫折来分析一个嫌疑人可能犯罪的深层原因,从而判断这次罪行是不是这个嫌疑人所犯;希特勒变成恶魔和爱因斯坦成为划时代的大思想家,都与他们青春期时的某种特殊遭遇有关。
  这引起我自我分析的兴趣,然而自我分析的结果却发现,我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丝毫没有觉得什么时候我的青春期就算结束了。好像我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过青春期,又好像青春期单薄地平铺在我一生的全过程,所有的日子都像一块青灰色的铁板,坚硬、冷峻而索然无趣,就这么肤皮潦草地过到今天。
  我想我应该和别的任何人一样都有“青春期”的,我怎么可能从幼年就一下子跨到中年直到老年了呢?不找到人生这段时间,总不太甘心;别人都有谁独我没有的,除非是疾病,那可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而有点用心去寻找那根本不用再去寻找的东西,又说明我其实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老年。
  现在回忆,如果算作今天人们常说的“青春期”的萌动,即“发情”的表现,还是应该在我五、六岁时与小同伴们玩“猫捉老鼠”那次开始有点迹象。
  地点仍在重庆南岸乡下。我的印象是在一所很大的院子中的一间很大的房子,院子和房子都弥漫着古旧的气味,阴森潮湿而庄重逼人。“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那院子四周果然有一圈“小廊”,廊檐雕刻着许多线条不清的吉祥图案。后来我发现,凡是后来浮现在记忆中的景物都非常大,连山路旁和小溪旁的苔薛也浩浩荡荡绿成一片。我曾不止一次地到不同地方故地重游,每次都会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比过去小了许多。树木不但再没生长,反而仿佛缩水一般,小了不止一圈。所有的回忆都充满水分,或者说在回忆中一切都那么滋润和丰满,一进人现实就干瘪了。我也曾回过重庆,并虔诚地到南岸去考古般地寻找我青春期萌动的故址,就是那所大院子中的大房子,但所有的东西都失踪了,连泥土都失去了古旧的气息,如同战争的残骸被新建筑替代得那样彻底。一时间我竟迷惑我是不是有过过去,抑或整个人生都是一个幻觉。站在暑热蒸腾的柏油马路边,呼吸着大小汽车散发的废气,我如一片枯黄的落叶般飘浮了起来。
  然而,那肉感至今仍十分丰润、温暖而柔软,与阴森潮湿庄重形成强烈的对比。当它贴在我身上,一下子就融进我的肉体,使我感到躯体内好像添加了更多的血和肉,某个部位立即涌动和膨胀。这种感觉从那时就嵌入我作为一个生物人的个体,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并随我一同成长。每当那种感觉像一种腺素分泌出来时,过去,它总是会使我体内某个部位涌动和膨胀,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地从肉体的某个部位蔓延到全身,让我如同喝下一杯醇酒,每一根神经都柔软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