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最后的推动(3)
作者:陈行之    更新:2021-11-09 23:33
  三十一、激情与谋求无关
  (1)
  元旦放假两天,苏北把材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这已经不是吴运韬看的那几页简简单单的材料,它现在扩充到了四十多页。在这四十多页文字里,卢荻老人以过来人的安详姿态平静地回述了自己的一生。很多地方,苏北甚至看得激动起来。那是一种轰轰烈烈追求民主、自由的生活,一种选择空间大得多的生活。
  苏北认为,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一个被当时那个社会所认同的生活主流,个人只是一道道小溪,所有小溪不可避免都要汇入主流。如果有哪一条小溪敢于在主流之外徘徊,那么,你有两种命运:一是你和另外的小溪汇合,形成新的主流,二是你被炙热的阳光蒸发,消失在一片沙海之中,最终干涸。形成新的主流需要很多历史条件,大多数情况下,小溪都无法逃脱干涸的命运。能够形成主流的小溪的命运是令人赞叹的。
  苏北在札记中写道:“个人的历史从来都是和社会的历史紧紧相合的,你的选择其实不仅仅是你的选择,那也是历史的选择,时代的选择。一个人的命运是那个时代先验地决定了的,甚至可以说是前世就决定下来的。一个人生或者死,不是个人意志的选择,而是自然规律的选择。同样,一个人能不能成为成功者,成为主流生活的弄潮儿,也不仅仅是个人追求的结果,时代和历史参与了对于你的最终选择。”这段话成为他理解卢荻和表现卢荻的出发点,苏北看到了卢荻一生经历背后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使他感动。
  他已经风闻一些“秘密小组”的活动,他认为没有必要把这件事搞得这样神秘。无非是写一本书。他现在越来越反感围在吴运韬周围嗡嗡叫的金超、师林平一类的人了。是他们为了虚荣神秘化了这件事情。他准确估计到是他们的写作不顺利,所以吴运韬才让他看一看这些材料,他知道吴运韬期望解决什么问题。
  苏北觉得用第一人称写作这个东西会受很多局限,无法对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老人做出历史评价。他决定依据材料提供的主要线索,按照报告文学的体裁进行结构。他用一整天时间拟出了一个大纲,包括三十二章,一百三十四个小节的所有标题和内容提要。他为这本书起名为《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
  和所有写东西的人一样,苏北对自己的东西总有一种偏爱。他看着针式打印机打出的提纲,对自己说:“这将是一本相当不错的书。”
  上班以后,苏北把提纲送交给吴运韬,开玩笑说:“您不说让我看这个材料要做什么事情,但是我想只能是写一本书了。这是我拟的一个提纲。”
  苏北拟出提纲并不使吴运韬感到意外,苏北毕竟是作家。这个人有超人的感悟力,他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做什么和怎样做似乎都能够和你内心的企望吻合,也就是说,他了解你的动机和愿望。这使得吴运韬和苏北之间总是隔着什么。人总是喜欢和比自己傻的人打交道。吴运韬把提纲从苏北手里接过来,观察苏北。这是他第一次从苏北介入到这件事情当中的角度观察苏北。
  吴运韬以为苏北会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但是苏北没有,他颇感意外。
  吴运韬和颜悦色地说:“苏北你坐下,你坐。”
  苏北顺势坐在沙发上。吴运韬也在写字台那一边坐下来,怀着很大兴趣看提纲。他看提纲时的表情好像沉浸在了某种情境之中。最后,他用发亮的眼睛迅速闪了苏北一下,“啪”的拍了一下稿纸,说:“好!好好好!”他把提纲平放在面前,就像抚摸某种贵重物品一样。“太好了!这是非常好的一个提纲。”
  吴运韬又坐下来,仍掩饰不住激动:“这个东西一下子就动起来了,成一个整体了,而且情绪非常饱满,有激情,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苏北,太好了。”
  苏北不惯于被人夸赞,但是他内心很熨帖。
  他愿意做让吴运韬高兴的事情……
  “我马上把金超他们叫来……苏北,你看,事情是这样的啊……”吴运韬简单说明了原委。他强调邱小康很重视这件事情。“我没忍心打搅你,先让金超他们做了一些前期工作。我想你恐怕要参加进来……我先让他们看一看你这个提纲,一会儿咱们再在一块儿商量一下……”
  “那我就走了。”
  “行行行,”吴运韬又站起来,“你先回去,回头我叫你。”
  一个小时以后,吴运韬的电话打到了苏北的办公室,客气地请他“来一下”。
  苏北来到吴运韬办公室的时候,金超、师林平、郑九一已经在这里了。他们三个人已经看过提纲,吴运韬打电话叫苏北,他们就知道提纲出自谁之手了。苏北进来时,只有郑九一的目光友善地面对着他,师林平沉在思绪之中,金超厌恶地拿着提纲,看或不看的样子。吴运韬让苏北坐下,苏北坐在郑九一身边。
  吴运韬看着金超说:“都看了吧?怎么样?”
  师林平看看金超,又把目光转向吴运韬,就好像他说的同时也是金超要说的话似的,明知故问:“这是谁写的?”
  吴运韬心情很好,说话都是开玩笑的语气,笑着说:“你不用管谁写的,说说提纲怎么样吧?”
  金超窝着一股火,冲动地说:“不怎么样。我认为不怎么样……”
  吴运韬注意到了金超的情绪。
  (2)
  “郑九一你看呢?”
  郑九一清了清喉咙,呐呐着说:“我认为这东西不错,我觉得……”
  吴运韬并不是真的想听大家的意见,他只是想找到说话的由头,于是打断郑九一的话,说:“我和郑九一有同感。这是一个不错的东西。这本书要是按照这个架子搭起来,我想是不错的。”他停顿一下,看看大家,说:“这是我请苏北搞出来的……”没有一个人感到诧异。“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我想是这样……”吴运韬继续说。他有绝对权威让自己的意志成为这几个人共同遵守的原则。“苏北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苏北说:“这事……我介入得晚,金超他们实际上把大部分工作都做了。我参加也行,做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吴运韬心里也一下子踏实下来了。
  苏北的出现使吴运韬认为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关照他、扶助他。多少年来,他总是习惯性地用这种观点来审视他在人生旅途上遭遇的一切祸福。最近他突然感觉那种力量友善地支持着他,所以他才得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才有了邱小康让他组织人为卢荻写作这件事情,才在金超他们卡壳了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苏北……这种观点多多少少冲淡了一些他对苏北的感激,但是他仍然对苏北产生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情,对此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他分析过自己,最后他结论为自己爱才,对一切有才能的人,他从心底里喜欢。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的会上,吴运韬适时地说出了这一点。富烨笑着什么也不说:他想到了吴运韬著名的关于“三种人”的定义。
  现在,吴运韬见到苏北就和见到金超一样,总是笑眯眯的。过去吴运韬分身不开时,有很多重要的会议都是金超替他参加的,现在,他给了苏北这种殊荣。苏北不会像金超那样为此感激涕零,但是他想从苏北身上得到的也不是这种东西。他认为这个人的质量决定了他有资格参与这类活动。
  苏北一下子上升成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重要人物,许多人迷惑不解。
  第一次见到卢荻老人是在一个飘雪的下午,吴运韬专门带苏北去看老人家。苏北以为会看到特权人物让人瞠目的居所,他万万想不到,在一条狭窄的胡同深处,一个并不显赫的普通的院落里,竟然住着这样一位有显赫地位的人。
  这是一幢旧式楼房。
  来开门的是保姆小王,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她把吴运韬称为“吴叔叔”。她把他们让到一层的客厅,然后到楼上去叫“奶奶”。“奶奶”就是卢荻,她显然是在睡觉,从脱漆的木楼梯上下来时头发乱着,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开朗。
  吴运韬和苏北都站起来。
  卢荻让他们坐下,说:“我早锻炼以后总是睡一会儿。”
  吴运韬抱歉地说:“影响您休息了。”
  老人脸上浮现出笑容,说她实际上已经睡好了。
  坐下。
  吴运韬说:“我想了一下,咱们这事,恐怕还得加强一下力量,所以我又把苏北请来了。”他指指苏北,“这是苏北。”
  卢荻老人和善地看着苏北,说:“给你们添多少麻烦。”
  “苏北是我们的编辑室主任。他是一个作家。”
  “哦!”老人笑起来,“还来了一个作家!”
  然后,话题就转到了正在进行的工作上。当时的工作还处在这样的阶段:用提问题的方式对老人经历上的空白点做一些弥补。苏北已经在金超他们包的蓟城饭店三十二层那个房间里参加过一次讨论。采访工作是金超和师林平做的。
  “小金和小师怎么没来?”
  “他们没来。”吴运韬说。
  苏北打量客厅。房子很大很高,客厅和餐厅之间有一个隔断,然后是厨房。
  餐厅里摆着一只巨大的白色冰箱,陈旧的餐桌上放着一些碗碟,也许里面有饭菜,客厅里都可以闻到气味。餐厅左面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是老人的书房;客厅右侧靠门的地方,还有一个房间,保姆小王的寝室。小王给客人沏茶以后,就回到她的房间里面去了。从客厅可以推断,这幢房子的内墙涂的都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使用的大白粉,所有门窗用的都是棕红色的调和漆。
  客厅很大,靠窗的地方摆了两盆龟背竹,繁茂的叶片上落满了灰尘,龟背竹旁边有一个陶质鱼缸,里面的金鱼缓缓地游着。一只高几上,有两盆蝴蝶兰,亭亭玉立,煞为惹眼。通向后面的门窗都关闭着,这个角落被封闭成了小小的温室,一些不知名的蔓生植物攀援到了窗户上,客厅里光线很暗,房顶上吊的四十瓦日光灯管,也不足以营造较为舒适的光亮环境,感觉很压抑。
  客厅墙上基本上没有什么装饰,只挂着一个三十厘米见方的画框,画框没有玻璃,里面贴着一张油画印刷品,画的是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列宁站在伏尔加河边向远方眺望,他身后是河、小木船、几个随行人员、一个船夫和浓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画框下面,是一只书橱,书橱里面书不多,都是反映我党我军战斗历程的纪实性作品。
  吴运韬和卢荻正在谈老人经历中的一件事情。卢荻用八十岁老人特有的嗓音说,那时候她心里想的就是革命,就是要打倒国民党。吴运韬随声附和,不时对老人说错了的细节或又返回去说一遍的情节做一些矫正,以便保持谈话的逻辑性。苏北忽然想到,金超和师林平把老人的叙述变为有线索可寻的一个人革命历程的纪录有多么不容易。
  (3)
  …………
  卢荻老人说:“小康总是不放心。其实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的身体又没什么问题……我都想好了,你们要是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
  吴运韬笑起来,说:“您怎么能自己去?”
  “我怎么不能自己去?就是小康多事,要不然我早走了……”
  在这以前苏北已经听吴运韬说有可能陪老人到Q省她出生和工作过的地方去看一下。当时苏北以为吴运韬出于写作上的需要做这种安排的。“您看这样好不好?”吴运韬用哄孩子的语气说,“这事,我再和小康商量一下,让小康拿意见,他要是同意,我们就走。”
  “你跟他说说。我的身体没问题。”
  其实,她见到邱小康的机会比吴运韬多得多,吴运韬应承下这件事的难度,并不在于这事有多么难办,而在于他没有和邱小康见面的机会———那时候他还没有邱小康家里的电话,如果他要见邱小康,还要通过Z部办公厅的安排,虽然最近他和邱小康的秘书左强吃过一顿饭,左强拍着他的肩膀说:“运韬,都是哥们,有事你说话。”
  他还从来没有通过办公厅或左强约见过邱小康。但是,现在他要见邱小康毕竟要比没有为老人写书之前容易多了,所以他敢于应承下来。
  整个谈话期间,苏北都没多说什么。他默默地看着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想这个人身后拖带的长长的历史。他敬重她,不仅仅因为她的历史,还有这屋子里的陈设,她像孩子一样天真无瑕的性格……仿佛污浊的空间吹过了一阵清风,让你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新奇。
  从卢荻老人那里出来,坐在车上,吴运韬的意念都在老人提出的去不去Q省的问题上。他不发一言,在想怎样和邱小康见面,直接请示这个问题。苏北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深感世界之丰富多彩。
  回北京以后,他的生活过于内省了,他有意收缩了自己的社会交往面,他企望过一种平静的内心生活。这种生活很好,但是它的一个副作用是空间狭小,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他决定全身心投入到为卢荻老人写作报告文学中去。
  也许是卢荻老人亲自和邱小康说了,吴运韬在带苏北去看她的第三天就接到了邱小康从家里打来的电话。
  “……你看,老太太就是这么个脾气,她想干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这样吧,你们就陪老太太去一下。人,我看不一定多,三四个就行了。我和当地打一声招呼……”
  吴运韬说:“行行行。”
  放下电话以后,吴运韬马上到卢荻那里去了一趟,商量走的事情。
  老人喜出望外,就像要出行的孩子。吴运韬原本打算十天以后再走,他可以安排一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但是老人坚持马上就走,最后商定五天以后。吴运韬盘算了一下,时间已经相当紧了。回到中心,他马上开始对事情做出安排。
  临走的前三天,吴运韬才最终决定了参加这次行动的人选:金超、师林平、苏北、郑九一、沈然。他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开了一个会,说了一下前后情形。
  “我们大后天走,”吴运韬说,“这样你们可以把手里的工作安排一下……怎么样?没有什么问题吧?”
  金超和师林平都说:“没问题。”意思是随时都可以走。在这件出乎预料的事情面前,他们暗暗感到惊喜,心里强烈感受到一种庄严感。实际上,要陪同卢荻老人到她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去“采访”这件事,已经在他们中间传好几天了。
  沈然没想到会叫她参与这件事。吴运韬主持工作以后,尽管知道沈然因为其丈夫谢东方的关系是一个不能小觑的人物,但是由于她和夏乃尊、徐罘接触较多,心底里对沈然总是有所提防。沈然自己也知道,她不是吴运韬核心圈子里的人。她曾经对李天佐说:“一个人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她的意思是呆久了你就会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你看老吴现在用的人,不都是新来的吗?”
  李天佐说:“远道的和尚会念经。”
  沈然现在还不知道让她加入到念经班子里仅仅是吴运韬一时需要———她已经知道她的任务是照顾好老人的生活起居———还是预示着别的什么……她想不出所以然,但是她心情很好,她尽力使自己在外表上显得很平静,说她没问题。
  苏北也表态说没问题。惟一有问题的是郑九一。他父亲最近患中了风,离不开人。吴运韬说:“行,那你就留下来。”其实,父亲中风仅仅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手里的一套有利可图的项目正运作在火候上,无法离开。他对写报告文学这件事本来就不感兴趣,有这样一个机会,他正好可以退出来。从此,写作小组里就没有了郑九一这个人。人就是这样在生活中为自己确立位置的,位置一旦确立,要改变很难很难。对此,郑九一五年以后才真正有所感悟。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暂时由富烨代理,金超等人也都指定各自部门的临时召集人。走的时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互相打听他们去干什么?李天佐怀着妒意恨恨地看着感觉良好的金超等人。为卢荻老人写作报告文学成为公开的秘密之后,李天佐说:“这几个人都是什么货?写过东西没有?”
  李天佐时不时在报刊上发表一些诗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除了吴运韬之外没有人知道苏北是作家,所以,人们都认为李天佐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第一支笔。谁听说过金超写过东西?谁听说过师林平写过东西?谁听说苏北和郑九一写过东西?没人听说过。但是,半年前吴运韬把金超、师林平和郑九一召集到一起的时候曾经说过:“东西都是没写过东西的人写出来的,写过东西的人未必能写出东西。”
  (4)
  有了这个逻辑,人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