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大木    更新:2021-11-09 23:30
  一
  躺在床上的赵兴华彻底失眠了。经历人生的这样一大转折,赵兴华将要开始新的人生,未来的路到底怎么走,他不得不为自己进行种种设想。上中学那几年,虽然面临着升学的压力,学习的重担压得学生们天天熬到深夜,但是每当躺到床上时,立即就进入睡乡了,有时甚至还在甜甜的睡梦中,闹钟的铃声硬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眠。就是在看守所的那些日子,他也照样睡得着。
  天刚蒙蒙亮,赵兴华就起床了,他悄悄地用凉水洗了洗脸,出了家门。
  又是一场大雾,乳白色的蒸气已从河面上冉冉升起来。
  这个无形缥缈半透明的白纱,将黑山坳的远近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赵兴华,这个离家快四年的大学生又重新出现在这片黄土地上,只是他很快就消失在漫天的雾霭当中。他先在自家的责任田上转了一圈,然后又向村头走去。赵兴华看着一块块绿色的麦田,想到这几年农民们的辛劳,想到土地的重要,然而他又想到如今农民心中也有一个公开的秘密,他们在种庄稼的同时把留给自己吃的农作物少施农药、少上化肥,或者他们还并不懂得有机农作物这个名词,但他们却懂得一个道理,农药也好,化肥也好,转基因也好,对人的身体是有害的。所以,一家看着一家,一家跟着一家学,城里人整天忙忙碌碌,忙于工作、忙于赚钱、忙于玩乐,却忽视了那些对人体构成损害的外来因素。为了让面粉变白,放入增白剂;为了让猪多长瘦肉,喂瘦肉精;为了让鱼长大,喂激素;给豆制品里放上吊白块,给食品里放上化学色素……不知道是什么人想出这些奇奇怪怪的缺乏道德人伦的主意,为了赚黑心钱,什么昧良心的事都干。出生于农村的赵兴华忽然觉得这些问题的出现居然没有人去干预,没有法制去制约,难道各级政府的官员们自己也甘愿受其害吗?
  回到家里,吃早饭时,赵兴华向父亲了解关于农民们为什么把留给自己吃的粮食“另眼看待”的真实思想。是啊!报纸电视上到处是骗人害人的广告,农民们种田施化肥,上农药岂不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吗?在和父亲谈到为什么现在的猪肉没有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猪肉香的时候,父亲说,过去的猪从猪仔到养成大猪,少则十来个月,多则一年以上,那是用糠和粮食喂大的。而现在的猪,有人专门研究,只想赚钱,一是猪种变了,二是在猪料里放入大量的瘦肉精,一头猪五六个月就长到几百斤,而且肥肉少瘦肉多。
  父亲的话引起了赵兴华的注意,他曾经看过报纸上的一篇报道,瘦肉精学名叫盐酸克伦特罗,也称克喘素、氨双氯喘通,是一种作用极强的β2受体激动剂,猪食用后在代谢过程中促进蛋白质合成,加速脂肪的转化和分解,提高猪肉的瘦肉率。国内出现过许多瘦肉精中毒事件的报道。而现在从城市到农村几乎没有不喂含瘦肉精的猪饲料的。
  吃过早饭,赵兴华觉得无事可干,心事重重的。想找个说说话的人,可村里的年轻人、中年人几乎都外出打工了。他想去找洪燕,可是他真的有点害怕洪燕的父亲。他顿时觉得无聊至极,才回家不到两天,就有点耐不住寂寞,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赵兴华转身回到家里,只带上牙具和毛巾,对父母亲编了个理由就走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冲动,谁又没有过盲目!赵兴华被一股什么力量推动着,谁也说不清。他沿着那条狭窄的小路,这是一条惟一能够出村的小路,在大雾弥漫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但他知道,自己也许是不该出现在村子里的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村里几乎找不到一个,要么上学,要么打工。而他只觉得自己像个演员,是在演戏,而演什么、怎么演、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开始,根本无从知道。人们也许并不明白,在你还不知道怎么演、怎么开始时,实际上已经上演了、已经开始了,并且是一个精彩的开始。
  儿子走了,去哪儿、干什么,赵天伦老两口没有问。他们知道,儿子如今是全村少有的大学生,在他们心目中,儿子已经成了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物了。
  人啊,说来也真的奇怪,多日卧床不起的赵天伦,自从儿子的突然到来,病已经好了一大半。早饭后,儿子一走,赵天伦穿过白茫茫的大雾,出现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赵天伦看着多日不见的麦苗真的长高了,他忽然觉得季节来得快呀!不知不觉清明节已经过去多天了。他蹲下去看看这绿油油的麦苗,这时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他大爷,病好了,多日不见露面了吧?”
  赵天伦没抬头,听声音他知道是张寡妇,这是村里最爱管闲事的女人。大家说她死了丈夫这么多年耐不住寂寞,到处东张西望,许多无中生有的新闻都是从她那里造出来的。赵天伦平日不愿意和这样的女人嗦。虽然她死了丈夫已经十多年,但总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晦气。本来赵天伦已经准备站起来,可是听到张寡妇的声音,故意蹲在地上不起来,也不答理她。
  “你家儿子怎么回来了?那事过去了,你老赵还真有本事,真有能耐!噢!”
  赵天伦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忍住了,觉得犯不着和这样一个女人较真。也正因为他为人忠厚朴实,老天爷才没亏待他。看,全村那么多人口,偏偏就出了他儿子一个这样的大学生。
  “你还挺有福气的啊!洪支书的女儿前天晚上和你儿子搂脖子抱腰一起回来了,看不出兴华的本事还真大,连支书的女儿都给他迷魂汤灌醉了!”
  赵天伦终于忍不住了,从地上站起来,拍拍两手,瞪圆双眼说:“张寡妇,你不要红口白舌地乱说好不好,我是怎么不了你,可你当心洪支书打断你的狗腿!”
  “他敢!”张寡妇有些发怒了,毫不示弱地说,“他有本事管管自己的女儿,我亲眼看见的,怎么着!”没等赵天伦说话,张寡妇又说,“嘿,我也是多管闲事,这年轻人的事谁也管不了,如今都什么社会了,兴华看上洪家的钱财,洪燕看中你儿子是大学生,好事,好事啊!”
  “你别老替人家操心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为自己操操心呢!”赵天伦急了,粗声粗气地说。
  “我啊,嘿嘿,不愿受那份闲气!”
  “你要少嚼点舌头根子,兴许……”赵天伦往日很少这样动怒和刻薄,说到这里,他陡然刹住了后面的话,在这一瞬间这个不识几字的农民似乎动了恻隐之心。
  “哎,老赵,我听说前天晚上洪燕回家后被洪支书狠狠地骂了一顿,问她到哪儿去了,洪燕不说话,被洪支书骂了一个晚上。”
  张寡妇这番话说得赵天伦目瞪口呆,他虽然对张寡妇的话似信非信,可他认为张寡妇顶多是夸张了点,她不至于无中生有吧。
  二
  你别说,张寡妇还真的有神通,她怎么就能在第一时间里知道发生在大塘沟的新闻呢?
  洪燕那天晚上回到家时也只不过才七点多钟,她毕竟离开家只有一天时间,其实也就是上午出去、晚上回来的事,作为父母过问过问也是正常的事。
  可晚上洪燕一进家门,父亲不在家。母亲一见女儿回来了,一把拉住洪燕说:“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这个疯丫头,又到哪里去疯了一天,快吃饭去,饿了吧?”
  洪燕的情绪说不清是悲伤还是高兴,反应极为平常。她吃了晚饭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她一个人默默地半躺在床上,有点心事重重的,这一天的经历确实不那么简单,从乘车到省城见到了赵兴华和黄丽琼,两次见了田晓军,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赵兴华又跟着她回到了家乡,现在想想,她觉得有点像梦幻一般。
  洪燕有些烦躁起来,看看手表,也不过才九点多钟,决定去找赵兴华。
  可是一出房间门,就听到客厅里父亲的声音。洪燕犹豫了,父亲大声说:“燕儿,燕儿……”
  洪燕的心里一怔,她怀疑父亲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转念一想,她的这次省城之行只不过是早出晚归,况且回到村里时已经天黑了,什么人也没碰到,父亲整天忙得火烧眉毛似的,哪里就能注意这件事了呢?
  洪燕像往常一样,来到客厅,看看父亲,父亲靠在沙发上,盯着洪燕看了一会,说:“今天一天不见人影子,连饭也没回来吃,到哪儿去了?”
  尽管父亲的态度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洪燕发觉父亲的目光里飘忽着一种特别的东西,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的问题。
  这时母亲来了,在父亲的身边坐了下来,看着父亲说:“又怎么啦,谁又在你面前嚼舌头了?”
  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目光紧紧地停留在女儿身上,提高了声音说:“给我说实话,今天去哪儿了?”
  “你到底听到什么了?”母亲继续帮助女儿解围说。
  “你别管,让她自己说,都长成大姑娘了,一点约束都没有!”父亲的脸色显然有些难看,“怎么不说话?”
  洪燕感觉到父亲一定听到了什么,可是在这一瞬间她迅速地回忆着从他们下了汽车到进了家门这段时间,没有碰到什么熟悉的人,特别是进了村之后,天已经黑了,他们很少讲话,到底什么人看见他们了呢?但是洪燕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或许父亲根本就没有听到什么,只是诈诈自己,于是她内心警告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漫不经心地说:“我去县城买点东西,碰到同学了,所以……”
  “到底去县城还是省城?”父亲打断她的话。
  洪燕有些慌张了,她躲开父亲的目光,客厅里沉默了一会。父亲又说:“又去找人家干什么?我早就说过了,你和他不配,不合适,怎么就不听话呢?”
  母亲对父亲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欲言又止。
  “你说人家田晓军哪儿不好,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城,又在市公安局,条件比我们家高得很呢,可你……”父亲没有说下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然母亲也明白了什么事,可她还是不明白在女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对于女儿的婚姻大事,母亲确实认为田晓军是最适合的人选,当初介绍田晓军时,她真的担心人家田晓军看不上自己家女儿。要说凭女儿的相貌,任何男人都会看上的,只是女儿没考上大学,人家田晓军大学毕业生能看上吗?谁知田晓军见到洪燕之后,却动了情,可是女儿又抬高了头,反倒说田晓军不是她心目中的人选,这可把老两口气坏了。
  “燕儿,我跟你说,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你和赵家那个赵兴华的。”父亲随后变了态度,“赵家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家,赵兴华也很不错,当年我们村那么多年轻的学生,惟有他考上大学了,这个孩子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是女儿啊,婚姻是一辈的事,将来要过日子的,你看他的家庭,我不说你也清楚。”
  “爸,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如今都是什么时代了,你叫我和一个没有爱情的人在一起,我……”
  “好了,我也不和你争论这事了,今后你和赵兴华的接触要注意,省得村里风言风语的,叫我和你妈的脸往哪儿搁?”
  洪燕不想再和父亲争论这事了,此刻,她的心里又添了几分烦恼和不快。可她怎么也不明白,这事到底是什么人消息如此灵通,而且这么快就传到父亲那里去了呢?
  三
  赵兴华无论是一时冲动也好,还是和许许多多的年轻人一样,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也好,但是,这次行动多少带着点盲目性。赵兴华在村头犹豫了许久,还是带着洪燕前天晚上临分手时塞给他的八百元钱,盲目地走了。
  下午两点多钟,赵兴华又回到了省城,他首先来到学校附近那个相当规模的农贸市场。从那些卖菜的商贩口中了解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随后他把调查的目标盯上前来买菜的人,最后又去了学校食堂。晚上突然回到原来的宿舍,自然大家如同久别的好友,他只说自己有点事,想在宿舍住一个晚上。其实他并不想到宿舍去住,那是让他伤心的地方,但他知道,现在他手里的八百元钱是洪燕给他的,他舍不得把它用在住宿费上。他的那张床还是他昨天临走时的样子,他顾不得伤感的情绪,也顾不上同学们的好奇,晚上,他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网吧,开始上网搜索食品安全问题,直到后半夜才悄悄地回到宿舍。
  赵兴华过去从没有留心这些东西,但是报纸电视上却是经常报道那些让人触目惊心的、骇人听闻的食品中毒事件。从粮食、面粉到猪肉、蔬菜的安全问题,早已严峻地摆到人类面前。一位清华大学叫卢风的教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指出:“自然界中的物种已在同一个星球上生活了亿万年,它们环环相扣,相生相克。一个物种通常有另外一个物种制约它,这样所有物种就能处于动态的生态平衡之中。但人用基因工程技术造出来的东西就不同了,它不是自然进化的,自然来不及产生出克制它的东西,所以它带来的影响(包括负面影响)可能很大,对生态平衡的破坏可能超出科学家的想象。譬如科学家完全可能在无意中用基因工程技术改造、泄漏出一种可怕的细菌,它能威胁许多人的生命,却很难找到能控制它的特效药。”
  赵兴华这才发现人类对于转基因的蔬菜水果和粮食抱着很大的怀疑。
  赵兴华回到宿舍时居然异常兴奋地把自己了解到的诸如化肥、农药对人类的危害和目前猪肉里的瘦肉精的毒素等等十分严峻的问题,讲给同学听。那位来自大别山区的同学说,他每年回家过年吃的山民们自己养的不喂瘦肉精的猪肉,如何如何香,如何如何好吃。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一早,赵兴华又悄悄地去了大别山,在那个偏僻的山区,真的见到了山民们养的那种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黑猪,为了证实这种猪肉真的和如今市场上的猪肉不一样,赵兴华又到山民家,亲眼看了他们养的猪,又从市场上买了两斤猪肉让饭店烧了亲口尝了又尝。
  当赵兴华问起目前市场上的猪肉问题时,山民们说,那些猪肉不仅不好吃,而且对人体危害很大,因为这种猪已经和他们养的猪是两回事了,他们养的猪首先品种还是过去的品种,一头猪从小到大要养一年左右,而现在市场上的那些猪只要五六个月就养到了几百斤。这种猪的品种是靠特殊的饲料,而且在饲料里添加进瘦肉精。山民们说他们没有钱买那种饲料,靠山上的野菜喂猪,而那种猪又必须用那种特殊的饲料才能养大。
  赵兴华还发现大别山区的这种猪肉的价格居然和目前市场上的猪肉价格差不了多少,只是略贵一点,在当时那一刻,赵兴华怎么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赵兴华在大别山区住了一宿,怀着兴奋的心情,又回到了家乡。
  一进家门,母亲就问他这几天去哪里了,说洪姑娘来找过他两趟。赵兴华的心里有一股难以控制的兴奋,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快见到洪燕,要把自己这几天来的调查,以及对未来的许多设想告诉她,希望洪燕能够支持他、帮助他。赵兴华甚至想马上去洪燕家,即使洪燕不在家,他也要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洪支书,他相信洪支书作为大塘沟的党支部书记,他是全村几千口人的带头人。他一定希望全村的群众都富裕起来,早早过上小康生活。赵兴华这样想着,巴不得立即去见洪支书。可是当他作出这样的决定时,他又立即冷静下来了,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先和洪燕商量一下再作出决定。
  晚饭后,赵兴华正坐立不安时,洪燕真的来了。
  几天不见,洪燕感觉到赵兴华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透出无法抑制的兴奋和激动。这两天,她不知道赵兴华到哪里去了,又干了些什么。现在他脸上的情绪告诉洪燕,他一定遇上什么让他激动和兴奋的事情。在这一刹那间,洪燕自然想到,难道是他的冤案得到彻底纠正,学校让他回校了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事能让他的情绪突然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呢?
  洪燕时时都是一个充满活力、阳光的姑娘。束在脑后的黑发时时都在活泼地舞动着,即使她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那米黄色的发卡和黑发都在不停地晃动,就像十四五岁正在跳绳的小姑娘。
  洪燕穿一件白色的夹克衫,衬着低领的黑色内衣,她那蜡质样的胸部显得更加白皙细嫩。赵兴华第一次留心曾经六年的中学同学,似乎感到内心有一种怦然而动的微妙感觉,而这种冲动是过去从没有过的,他觉得她真是太漂亮了。而此时的洪燕眼神和表情所传达的气息,绝不是漂亮所能概括的,她太洋气了,哪里像个农村妹子,在农大没见过一个能和她相比的姑娘。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黄丽琼。是啊,她们两人太像了,但是赵兴华突然觉得黄丽琼却比洪燕逊色几分。在所有电影演员中他最崇拜的是那个英年早逝的李媛媛,她大方、漂亮、得体,可是洪燕简直就是李媛媛的再现。她的目光相当专注,好像前面有磁石吸引,她的腰身相当挺拔,好像河岸两旁的白杨。
  赵兴华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他稍稍清醒了片刻之后,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来得实在有点太不合时宜了。
  “你来了!”赵兴华不知为何,突然间显得几分羞涩,脸上有点发热,“我……我想找你呢!”
  “我都来找过你三趟了!你去哪儿了,怎么不给我打个招呼?”
  “洪燕,我怎么不想给你打招呼呢?可是……”赵兴华为难地看着洪燕,“我不敢去你家……”
  洪燕有点恍然大悟,父亲的态度是明确的。然而,在洪燕心里从没有低看过赵兴华,也没有门户观念。女孩子大了,心也大了,父母又何时考虑过女儿的感受呢?经过这样一场风波之后,不但没有让洪燕远离赵兴华,反而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尽管他们双方都还没有向对方表示什么,虽然人们说爱情是最难破译的密码,但是洪燕从赵兴华那深沉的目光中已经破译出基本数字和密码。
  四
  洪燕一次又一次来找赵兴华,这让赵天伦夫妇打心底里感到高兴。老实纯朴的赵天伦和他这个勤劳憨厚的农村妇女妻子,越来越喜欢洪燕,并不是因为她是村支书、当地首富家的女儿,而是因为这个姑娘漂亮、善良、可爱、懂事。高兴之余,他们当然也想过,凭他们对洪支书的了解,他是怎么也不会把女儿给赵家的儿子做媳妇的。
  赵兴华把洪燕领进堂屋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那条长凳子搬过来,又转身回屋取出自己的一件衣服,放到那条长凳子上,微微一笑,说:“请坐吧!这叫因陋就简,”赵兴华带着几分幽默,“这比当年毛主席在延安窑洞要强多了。不过,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要让全村大部分乡亲都能像华西村那样,过上比城里人还要富裕的生活。”
  “你想挑战吴仁宝?”
  赵兴华笑笑没有说话,这时洪燕随手把赵兴华放在长凳子上的衣服拿起来,放在旁边,然后坐到凳子上。
  “洪燕,”赵兴华严肃起来了,“我正想找你商量事情呢。你知道这几天我干什么去了?”
  洪燕摇摇头,满脸天真地看着赵兴华。
  “我想干一件荒唐的事!”
  洪燕睁大双眼,欲言又止,疑惑的目光眨巴了几下,重复着赵兴华的话:“干一件荒唐的事?”
  “社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全国人民人人都在想着怎样赚钱。确实,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十多亿人口都能吃饱饭了,物质财富也极大地丰富了,同时造就了一大批企业家。”赵兴华笑笑,“这也许就是时势造英雄吧!”
  洪燕更加莫名其妙了,但她第一次发现赵兴华讲起话来,特别是这样的一番理论,居然是那样自然而得体,像课堂上的老师,像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但她还是不明白,赵兴华出去几天后,怎么会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她不知道赵兴华到底要干什么。这几天,洪燕不知道赵兴华去了哪里,她一直在思考关于赵兴华未来的前途。虽然赵兴华大学就要毕业了,从知识的角度来说,也许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的水平,然而毕竟他没有那张在中国现阶段的社会里还能起到一定作用的文凭。没有它,怎么来证明你是大学毕业生呢?想想赵兴华,洪燕从内心同情他,为他的遭遇而抱不平,想到赵兴华的父母,老两口辛苦了一生,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女吗?可是儿子读到大学快毕业了,如今却没有拿到那张文凭,又回到贫困落后的农村。他今后的人生道路如何走?这个问题,连日来时时都在困扰着这个思想单纯的姑娘。她有时也天真地想过,如果父亲能够给他一点帮助,她相信赵兴华一定会干得很出色。她知道,在父母心中还有许多封建落后的意识,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给他们脸上增添光彩,不仅仅是希望女儿少受苦,而且希望女儿幸福。在这一点上洪燕的父母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都是自私的。但是,无论父母对赵兴华是什么态度,洪燕还是暗暗下决心要帮助赵兴华。她相信赵兴华是一个有知识、有志气、有发展前途的青年,就像严霜覆盖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风刮得凋零而枯萎的小草,只要扒开泥土看看,那些秋天散落下来的种子已经吸饱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茎下面的草根儿,还依然活着!
  “兴华,我知道你是一个有雄心、有抱负的青年,我一定会支持你的。”
  “洪燕,你知道我这几天去哪里了吗?”没等洪燕说完,赵兴华又说,“我去了省城,又去了大别山区。”
  “你去大别山区干什么?”
  “洪燕,自从我碰上了这样的一场灾难,特别是当我得知学校不可能让我完成最后的学业取得那张文凭时,这对一个大学生来说,确实是一个灭顶之灾,但是我不是那种碰到困难就一蹶不振的人,相反,我要让世人看看,让中大农业大学的领导和同学们看看,我这个没拿到大学毕业文凭的人同样能干出一番业绩来。但是……”赵兴华变得严肃起来了,目光在洪燕身上停留了许久,才接着说,“我知道,凭我现在的各方面条件,要干一番事业谈何容易!困难之大,也许是你我都想象不到的。”
  “兴华,人们曾经有这样一个比喻:对于一个人来说,成功像山峰,失败如山谷,而山峰和山谷是交错进行的,岂有只有山峰没有山谷的道理?”洪燕突然间说出这样一番话,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赵兴华,还是内心的感慨,“但是……”洪燕接着说,“我知道,现在你有重要决定要对我说,也许在你心目中,我才是你最信赖的人,最能真心支持你的人。”
  赵兴华没有想到洪燕会说出这番话来,在他眼里,洪燕只不过是一个只有二十二岁,而且又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女孩子。对于今天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的女孩子,只知道天上彩虹一样地充满幼稚的幻想,怎么会说出如此成熟的话来呢!
  “洪燕,真的感谢你在我最困难时给我的支持,这样的支持不仅仅是金钱上的,而更重要的是精神的,你理解我、信任我、支持我,使我增加了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将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赵兴华有些激动,又有些伤感。
  洪燕突然沉下脸来了,说:“赵兴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仅仅是为了你的报答吗?”
  “不不不,洪燕,我……我……”赵兴华有些语无伦次了,他红着脸说,“洪燕,我不是那个意思,今天你来了,我真的很高兴,我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去找你呢?”
  洪燕开心地笑了,笑得那样天真,那样灿烂。
  “那你怎么不说呢?我还是那句话,我肯定会支持你的。”
  “我有一个想法,这种想法开始是朦胧的。其实我在去省城之前,真的想找你商量的,可是……我到省城,发现现在中国人民的日子过好了之后,面临着的最大问题是饮食安全问题,也是大家感到无奈的问题。比如化肥、农药对人体的危害问题,比如面粉里添加剂、猪肉里的瘦肉精等等问题。”赵兴华兴奋起来了,“可悲的是相关部门不断发现处理这些问题,然而却没有措施去解决、禁止这种状况的发生,甚至有的人明明知道了,却甘愿去受其毒害,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兴华,”洪燕笑起来了,“这恐怕还不是你和我担忧的问题呢!就是你和我知道了这个常识,难道我们能不吃这些东西吗?那我告诉你吧,现在的粮食也好、面粉也好、猪肉也好、蔬菜也罢,或者林林总总的食品,真正安全的很少。难道因为这些问题就不吃饭了?”
  “No,洪燕,你说得非常好。我不是说因为食品安全问题就不吃饭了,那还不饿死了!”赵兴华激动起来了,“我从这里面看到了无限商机……”赵兴华那双睿智的眼睛里让人感觉到绽放的火花,“我想把我们村变成一个有机田园,变成一个绿色植物的基地。”
  洪燕愣了半天,突然孩子似的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她抓住赵兴华的手,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
  五
  洪燕听完了赵兴华心中构筑的一幅幅崭新的蓝图时,着实也兴奋了一阵子。可是当他们平静下来思考着那些无法想象的困难时,尽管洪燕还在天真地为赵兴华出谋划策,可是赵兴华却是紧锁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院子里被风吹起又落下的几片草叶。
  在洪燕的感觉当中,她往日平静的生活在突然间被打破了,甚至预感到这场戏剧的序幕即将拉开。在黑山坳这样一个世世代代都过着平常简单生活的农民,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生活从没有什么波澜和奇迹,但是此刻在洪燕心里翻腾着的已经不是农民们的那种知足和安定、温饱和守旧,似乎这场波澜壮阔的变革将如同暴风骤雨一样,这场波澜的搅动者和发动者正是赵兴华!而她也将不自觉地成为他的支持者和拥护者。洪燕看看赵兴华,她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怜悯之情。她自然知道,作为一个渴望成就一番事业的年轻人,他身无分文,岂不是纸上谈兵吗?
  “兴华,你是在为资金犯愁吧?”洪燕打破室内的寂静。
  “是,也不是。”赵兴华说,“准确地说我希望有一个或者更多的有一定权力的人支持我。而这其中的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兴华没有说下去。
  “谁?”
  “你父亲。”赵兴华坦率地说,“要是别人,他也许会支持的,然而偏偏是我……”
  洪燕确实有些意外和为难,这时她才明白赵兴华心里的矛盾和难以言表的痛楚。
  “兴华,”洪燕想了想说,“我来试试,我来想办法说服他。据我了解,我父亲不是那种故步自封、因循守旧、目不识丁的农村干部。应该说他是思想始终还能够跟上时代步伐的基层领导,你看他在抓好工作的同时,把企业搞得那么好,他虽然和那些大的企业家不能相比,可是他在乡里、县里还是有一定名气的,是一个有一定影响的人物。况且他出钱改建村里的小学,每年慰问孤寡老人和贫困残疾人,都是从他自己的企业里支出的,包括上面来人的招待,村里哪里有钱。”
  “洪燕,”赵兴华说,“我知道,作为一个基层干部,你父亲是很出色的,作为一个农民企业家也是非常优秀的,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可是……”
  “可是什么?”洪燕疑惑地看着赵兴华,“你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嘛,不要吞吞吐吐的。”
  “洪燕,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这是我的感觉,一种直觉告诉我,但愿是我错了。”
  “兴华,不管怎么说,我要试试,我希望我父亲是一个开明人士,希望他能以事业为重,村里出了人才,村里农民富裕起来了,或者说大塘沟建设成社会主义新农村了,难道他的脸上没有光彩吗?”
  “洪燕,”赵兴华犹豫了半天说,“要说,还是我自己去找你父亲。由你去说,我怕增加了复杂性,说不定还会引起一些误解。”
  洪燕有所领悟地坐到凳子上,她的心里越发矛盾起来。她不愿意看到心爱的人受到痛苦的折磨,她多么想为他承担起更多的压力和重担。这种特别的心情从她和赵兴华同学六年至今,还是第一次出现,难道这就是爱吗?一个个疑问闪电似的在她脑海掠过,像一股汹涌的热浪,直冲她的心扉,她顿时感到浑身发热。沉睡在少女心中、始终没有萌发的爱情幼苗,却在这艰难困苦时苏醒了,像春天里的种子经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水,突然间萌发破土了!
  她从他那默默注视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钟情男子的虔诚的爱恋,无穷无尽的沉思与忠诚。这个发现,使她震惊,让她感动,使她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和辉煌。
  默默地坐了一会,焦急的洪燕始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是洪燕在临走时还是说:“兴华,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尽快地把你的这个计划写成文字的可行性报告,到时候不管找谁,除了口头报告之外,递上一份文字报告,那更有依据,更有说服力。”
  赵兴华点着头,此时此刻他从内心深处感谢洪燕给他的支持和理解,他觉得洪燕对他的支持和理解比什么都重要。赵兴华突然间觉得一股澎湃的激流开始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这颗犹豫而彷徨的心。尽管赵兴华千方百计地压抑着来自心灵深处的感情,可是有些东西太奇妙了,任你用什么办法也挥之不去,驱之不走!它像你的影子一样始终伴随着你。这种感情的到来,让赵兴华有些慌乱和不安,甚至觉得这个情感有点来得太不合时宜了。无论是事业、环境还是家庭,都不允许他们像一般男女青年那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享受人间的幸福和甜蜜。赵兴华并不是那种幼稚无知的青年,他在心里觉得现在还不可能腾出更多的空间来装浪漫的情感和并不成熟的爱情。
  “兴华,你尽快把可行性报告写好,我来帮你打印出来,至于下一步怎么办,我们都还要认真地想一想。我想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只有经过艰难困苦、坎坷曲折,才能成就一番大业。”
  洪燕站起来,默默地出了门。赵兴华一句话也没说,跟在洪燕后面,直到出了院门,来到旁边那条小路,洪燕才低声说:“兴华,你回去吧,别送了。”
  赵兴华仍然没有吭声,继续跟在洪燕身边,他的速度随着洪燕的节奏,时快时慢。
  一弯残月,孤独地挂在西南方,依稀的月光被黑山坳下的那条弯曲的河道上空的夜雾隔断了。他们顾不了脚下淡淡的雾水,很快弥漫的浓雾就把这两个年轻人给吞没了。
  洪燕没有再催促赵兴华回去,她觉得此刻她真的希望他伴随在她身边,只要有他在身边,她什么也不怕。整个黑山坳一片寂静,好像整个世界连一点生息都没有,时而传来几声凄凉的狗叫,让人更加觉得荒凉而可怕。如果不是赵兴华伴着她,洪燕真的还不知道要被吓成什么样呢!现在她觉得如同行走在省城那万花怒放的霓虹灯下一样。
  洪燕突然想到赵兴华的那些如诗如画的计划,假如大塘沟真的富裕起来了,像华西村那样,成了中央倡导的社会主义新农村,那该多好啊!那一定是一排排崭新的现代化建筑,像城市的街道,到处灯火辉煌、星光灿烂,到处是欢歌笑语……
  她坚信,在大塘沟,这一天一定会到来。而赵兴华一定是构建这个蓝图的发动者和实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