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作者:吴言    更新:2021-11-09 23:27
  三十
  局里新成立一个扶贫科,徐有福被任命为主持工作的副科长。
  吴小娇也被安排在扶贫科,任副主任科员。
  吴小娇到局里打字一年之后,方副局长向市编制办公室争取来五个编制,连同吴小娇又调进五个人来。其中主管该局工作的副市长的小姨子的弟媳,被安排在局里打字。
  市里每隔两年就要将某一项工作“提上重要议事日程”。某一年是国有企业改制与脱困工作;某一年是退耕还林还草工作;某一年是舍饲养羊工作;近两年提上重要议事日程的则是扶贫奔小康工作。
  市里召开为期三天的县委书记、县长会议,专门布置此项工作。要求各县“下大气力”将扶贫奔小康工作“一抓到底”。
  市直各部门都要包一个村扶贫奔小康。市里要求“一年初见成效,两年大见成效,三年脱贫致富”。
  局里包的扶贫奔小康村在相邻的一个县里。这个村离市里只有三十多公里路程。局里决定由徐有福先去蹲一年点,徐有福愉快地接受了。扶贫科副科长不去“扶贫”,再让谁去呢?况且方副局长在全局人员会上宣布,让徐有福两头都兼顾,局里的工作也不要撂开。徐有福想去“点”上转一圈,就去转一圈,不想去“点”上了,继续来局里上班。
  不过徐有福还是决定先去“点”上转一圈,搞点调查研究,掌握一下基本情况。行前他大着胆子对吴小娇说,他想请她去“坐一坐”。徐有福见吴小娇没有立即答应,有点心虚,急忙又补了一句:“也没什么事,将科里的工作给你交代一下。”说毕徐有福便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吴小娇。他觉得脸有点发烧,吴小娇如果再不答应,他就不会坚持了,而会立即改口,借梯下楼,话已溜嘴边了,他会这样说:不方便就算了吧,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有些事情想给你说一说。
  可吴小娇却答应了,她望着他点了点头。
  那一刻,徐有福有一种欣喜若狂的感觉。
  那天下午,他几乎等不到下班,看了差不多有十次手表。中途白玉来过一次电话,说要给他饯行。他才突然记起今天是与白玉“约会”的日子。这周要下乡扶贫蹲点的事,上周与白玉约会时告诉过她,白玉当时还掐指算了一下时间,最后调皮地对他说,干脆来个“一揽子工程”,这周将约会与给他饯行放在一块儿,俩人先吃饭,后跳舞,再喝茶,最后“约会”。当时听白玉讲出“一揽子工程”这样的话,徐有福还逗她:这话恐怕是听别人讲的吧?谁喜欢讲这样的话?市长!市长事情太多,忙不过来,喜欢开一揽子会议,搞一揽子工程——就是把一些不相干的会议放在一起开,把一些不沾边的工程放在一块儿搞。比如盖楼房,种花,栽树,建广场,以及供电、供水等。市长会把“有关部门”找在一起,手向大家一绕说:今天咱们开个一揽子会议,搞个一揽子工程。
  白玉与徐有福每周“约会”的时间是星期五。这周从星期一开始,徐有福就想着请吴小娇吃饭这件事,可却一直开不了口,好几次话已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有一天徐有福从下午三点半开始,就对自己“下命令”说:今天一定得说!当时赵勤奋、刘芒果与许小娇在办公室,自然不能说。到四点,先是许小娇走了,临走还笑着对徐有福说:“徐有福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没有没有!”徐有福口里否认着,脸却红了。到四点半,刘芒果和赵勤奋也走了。“五点前一定得说出来!”徐有福一边装作在看一张报纸,一边这样要求自己,可直到五点五十五分,他还没敢说出口。吴小娇已收拾皮包,从办公桌前站起身来。徐有福的心狂跳,像一个准备向皇上冒死进谏的臣子,站起来对已走到门口的吴小娇说:“吴小娇你!”吴小娇扭回头说:“有事吗?”“没事没事,还早呢!你就走?”想请吴小娇吃饭的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不知又跑哪儿去了,说出来的话连徐有福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还早?”吴小娇在门口抬腕看看手表:“都六点了!是不是你的表有问题?”徐有福此时只得顺水推舟,装模作样看看表说:“哟!我的表才五点!这破表!”“那快去修一修!”吴小娇说着,人已不见了。
  徐有福懊丧地在脸上抽了一下。
  一周时间,他都被这事搅着、困扰着,早把白玉忘爪哇国去了。直到星期五下午才将约请吴小娇的话说出口,没想到却和白玉“约会”的时间撞了车。白玉来电话时,他才想起还有这档子事,急忙跑到办公室外边和白玉通话。他给白玉撒谎说,这天是老婆生日,全家人要到饭店吃一顿饭。为了让白玉相信,他又说,岳父岳母也来,他根本无法脱身。当白玉问他为啥上周约会不说时,他说:她(指老婆)的生日我怎能记住?我可只记着你的生日。徐有福说了一个日子,又对白玉献殷勤说:瞧你的生日我记得多准,每天在我心上搁着呢!接着他又向白玉解释,昨天晚上老婆才告诉他今天的安排,上午局里开了一上午会,“这会儿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倒先来了。”“其实我也十分想见你,这会儿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听徐有福说得这么动听,白玉在电话那头高兴地笑了,俩人将约会时间顺延了一天。接完电话,徐有福还站在办公室外边的走廊上愣了一会儿神:怎么和白玉通电话甜腻腻的,有种“吃了人家嘴软,拿了人家手短”的感觉。
  没想到刚走进办公室,又接到田小兰电话。这婊子很长时间不与徐有福联系了,偏偏今天凑了过来。田小兰告诉徐有福,又有“货”,让他来验货,仿佛他俩是卖白粉的。徐有福有点生硬地回绝田小兰:“最近没时间,工作忙得很!”说毕便啪地挂了手机:“又不是凑一桌打麻将呢,这个那个都来了。”他在心里这样嘀咕。
  那天徐有福与吴小娇约的时间是下午六点。不到四点,他便匆匆离开办公室。出门前瞧了吴小娇一眼,吴小娇会意地冲他轻轻点点头。他满怀喜悦和幸福跑到大街上,跑了七八家饭店,才最后选定一个理想的地方:离家远,环境幽静,有两三人单独吃饭的小雅间,而且小雅间是全封闭的。到五点四十分,徐有福已坐在雅间里。
  六点整,吴小娇的电话来了。问清地方,一会儿,那个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的身姿便坐在了徐有福对面。心中的幸福层层摞起来,有点容纳不下,徐有福只得长长舒了一口气,可他又有点惋惜,因为他把一部分“幸福”也舒出去了。
  上师专读《围城》的时候,徐有福最不满意的就是唐晓芙的过早退场。最让他心痛的就是第“三”部分的最后一句话,唐晓芙“跟她父亲到香港转重庆去了”。
  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就这样被她父亲牵着手离开了。徐有福以为后边唐晓芙还会再出现,与方鸿渐在哪儿“重逢”。可直到将书读完,再没见到唐晓芙的影子。徐有福当时曾想给钱钟书写一封信,问钱老为啥要这样安排,给读者留下多少怅然。
  以后再读《围城》,读到唐晓芙跟她父亲“转重庆去了”时,就不想再读下去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像暗夜里的灯笼一样,照亮了你的内心世界,她自己却像一只蝴蝶一般,一闪就不见了。徐有福的幸福在于,他的这盏“灯笼”,此刻却就坐在面前。
  徐有福不认为与白玉有了那种肉体关系,便没资格再去靠近甚至追求吴小娇。正像吃了虾还可以吃蟹一样,吃了鱼也可以吃熊掌。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当然是“舍鱼而取熊掌也”。
  何况现在是一个鱼与熊掌可以“得兼”的年代。
  徐有福认为,人生最大的快乐是“隐秘的快乐”。某种隐秘的快乐也许比可以公开展示的快乐更快乐。比如市长、白玉与他的“三角”关系。如果将这种关系展示出来,实在不好玩,还会令人尴尬。可处于“隐秘状态”,却十分好玩。如果市长正在主席台上讲话,徐有福坐在下面就会想:若按钱钟书的说法,两个人同在一所学校上学,叫“同学”;两个人共有一个情人,应叫“同情”。我徐有福和市长刘泽天是“同情”呢!想到这儿,徐有福会微微笑起来,心里充溢一种快乐。而快乐是一种多么来之不易的情绪,因为这个世界带给你更多的是烦恼。
  如果有一天,徐有福能将吴小娇搂着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他肯定不会像与白玉做爱那样。白玉是一本被很多人翻过的旧书,不少地方留下了其他读书爱好者的“眉批”和“点评”:“此处风景不俗”,“此处尚可读也”。在这样一本旧书上,你很难抒写自己的心得体会:因为你想写的别人已写过了,再写必犯“重复”的大忌。而吴小娇则是一本崭新的书,书中有无限风光,万千滋味,读之可以开怀忘忧,甚至可以养性怡情。两书相比,判若云泥。
  徐有福有一个习惯,有些特别喜欢的书,不愿意也不忍心从前面读起。而是喜欢先看完后记,将后面部分翻一翻,再开始从头读起。读吴小娇,他准备先从脚上开始。若将她搂在怀里,他要忍住将她的香唇吞在嘴里的念头,和她侧着身脸对着脸先说一会儿话,说话时将她的某一只脚丫子“握”在自己的双脚中,然后轻轻摩挲,定会有一种十分美妙的感觉。
  当然这些仅是徐有福的幻想。此刻他只是坐在这家酒店的小雅间,听着抒情而曼妙的音乐,一边吃饭,一边饮酒,一边笑微微地望着吴小娇,和她说话儿呢!
  吴小娇斟了半杯红酒,徐有福却独自要了一瓶白酒。“小娇你信不信,和你在一起,我喝两瓶白酒都不会醉!”他这样说着,将白酒倒玻璃杯里,和吴小娇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道:“好香,和你在一块儿喝毒药都香。”接着又说:“真是香气袭人——红楼梦里那个‘花袭人’的名字起得真好,谁不想做贾宝玉?只是咱们这些俗人没有贾宝玉那样的条件。”
  吴小娇见徐有福越说越轻薄了,笑微微地问他:“你不是约我交代一下工作吗?怎么说开贾宝玉与袭人了,咱们又不是开红学研讨会?”
  吴小娇不动声色露着迷人的笑容,心里却在想:权力和官衔可真是个好东西啊!这个人只是任了一个副科长,便认为有了向她示爱的资本,瞧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不过他为自己愿意喝毒药这话听着还是挺舒服的。就是他现在大口大口喝酒的样子,也有点憨态可掬。不过与贾宝玉比,还是差一些。女孩子都喜欢贾宝玉,却不一定会喜欢徐有福。这个俗物自比贾宝玉倒也罢了,却将我吴小娇比做袭人,莫非这家伙现在就想“初试云雨情”?
  这样想着,吴小娇心里又有点气恼起来:哪怕将自己比做史湘云或者薛宝钗也行,怎么偏偏比做个袭人?那谁是你心中的林黛玉?莫非是许小娇?噢,原来我吴小娇是袭人,许小娇是林黛玉!难怪这家伙见了许小娇低眉顺眼的,原来他认为许小娇是“可望不可即”的林黛玉,自己则是“可望可即”的花袭人,顺手就拉被窝里了。
  吴小娇突然悟出,徐有福对许小娇是“仰视”,对自己则是“平视”,甚至是“俯视”。因为许小娇是大学本科毕业,而且有钱。而吴小娇只是大专毕业,而且没有多少钱。这个蠢家伙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吴小娇虽然心里涌起这么多念头和变化,但脸上一直迷人地笑着。吴小娇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她当然不会像王熙凤一样“毒设相思局”,让徐有福像贾瑞那样因心存淫念而亡。不过想起那个令人生厌的“瑞大爷”,吴小娇觉得十分有趣,她扑哧笑了。当徐有福问她笑什么时,她说:“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情。”“什么好笑的事情?可以说出来分享一下吗?”徐有福望着吴小娇说。吴小娇故作沉吟了一下,又用潋滟的眼波扫徐有福一眼道:“不行,还不到和你一块儿分享的时候!”
  这个带点撩拨意味的眼波让徐有福心都酥了,这句话更让徐有福心花怒放:现在不到时候,那总有到时候的一天呀!想到那醉人的一天,徐有福此刻心已醉了,又咕咚猛灌了一口酒。
  见徐有福那副沉醉和兴奋的样子,吴小娇又有点怜惜起他来。吴小娇并不想捉弄他,只是想逗逗他,谁让他小瞧和低看了自己!这家伙以为三下两下就能哄我上床呢!男人就这德性!可徐有福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还是让她有点感动。感动归感动,床是不能上的。吴小娇的丈夫很爱她,她不想背叛自己的丈夫。而眼前这个男人只是想占有自己的肉体和美貌,如果自己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看他会不会请你坐在这儿,用美丽的话语将你捧着,并且大口大口地喝酒?
  那天徐有福借着酒劲说了很多话,包括一些比较直露的疯话,表达的主题却只有一个:我喜欢你!你的手指,你的眼神,你轻盈的气息,你可爱的头发梢梢。爱屋及乌,包括你穿的衣服,你的鞋子,你的小手套,都看着让人顿生爱意。当吴小娇笑眯眯地说他“喝醉了”时,徐有福马上表示他还能再喝一瓶,并当即叫服务员去拿酒。“你要再拿酒我就走了!”吴小娇起身欲穿外套,徐有福赶忙说:“不拿了不拿了。”然后让服务员出去,看看表对吴小娇说:“再坐半小时,咱们跳舞去。”
  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醉,徐有福不再直白地赞美吴小娇,而是发出了一些人生感慨:什么“瞬息成古今”啦;“朝如青丝暮成雪”啦;古诗十九首里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诗句啦;齐白石曾在一方石印上刻一句话:“痴想以绳系日。”徐有福说,他理解齐白石这句话,意思相当于“留住青春岁月”。
  小娇,你说再过二十年,我快六十岁了,你也五十岁了,如果咱俩还能坐在这里,你说我们会有一句什么样的共同感慨?是不是会说:留不住的青春岁月啊!
  人生短暂、青春苦短啊!徐有福以这句话结束了对吴小娇的引导。
  吴小娇若是一股顺渠道而来的青春而鲜活的水,徐有福就是农田里那个满头大汗的农夫,拎着一把铁锨想把这股水引到自己田里去。也许引进去了,也许没有引进去。那股水奔涌而去,徐有福只能站在自家田里望着渠里的水发呆。
  那天晚上徐有福邀吴小娇去跳舞时,吴小娇犹豫了一下。不过她还是去了。她也想放松放松,听听歌,想想心事。
  酒店的小酒吧灯光幽暗,几乎没有什么人。徐有福有点迫不及待地将吴小娇拉在怀前,仿佛吴小娇是一根热乎乎的玉米棒子,抓起就想啃。吴小娇轻轻推开他,将外套脱下,才滑进他怀里。于是吴小娇又变作一根香焦,刚把皮剥掉,徐有福又想啃。当然他将吴小娇搂在怀里时,并没敢直接下口,只是搂得紧一点。他恨不得将吴小娇像一个腰鼓那样挂在身上,然后拿两个鼓槌奔来跳去敲打。可吴小娇却只愿做他的二胡,让他一手搂在腰际,另一只手在空中拉来拉去。徐有福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吴小娇是“知汝远来应有意”,我自“雪拥蓝关马不前”。徐有福虽使“内力”,仍将吴小娇拉不到胸前来。吴小娇好像使了“定身法”一般,总是与他保持着那么一点空隙和距离。有一会儿,徐有福干脆采用“内外挤压法”,一边以抚在吴小娇腰际的右手往里“挤”,一边将握着吴小娇的左手慢慢往怀前拉。但此法仍不奏效,吴小娇依旧岿然不动。俩人之间就像大桥从两头“合拢”时遇到了一点技术难题,始终有一道缝儿。
  较了一会儿劲,徐有福见无法达到目的,只得收手。他心里有点儿纳罕:这小蹄子好像在哪儿练过功,少林还是武当?不过这下更激起了他的兴趣,吴小娇浑身紧绷绷的,如果跟她做爱,说不准会像鼓槌敲在一面紧绷的鼓上,一下将你弹出老远呢!
  想到好处,徐有福扑哧笑了。他这一笑,吴小娇“提高警惕”的身子突然放松,他的胸一下触到吴小娇凸起的胸上。
  相触瞬间那种感觉太奇妙了!徐有福就像被埃及那座金字塔的塔尖触了一下,首先感到的是一种硬度,多硬啊!徐有福在心里感叹。然后是一种柔软,仿佛一个人当胸轻击你一拳,随即手腕一软,就缩回去了。而那个触上来的小小的乳头,仿佛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孩子,滑冰时脚腕儿一歪就摔倒了。徐有福多想将那个“小孩子”扶起来啊!他甚至想将小孩子抱在怀里,亲亲他的小脸蛋。
  徐有福当时就像一个驾驶员,开着一辆小汽车与另一辆小汽车迎头相撞,虽然在相撞的那一瞬间双方都踩了急刹车,但还是晕头晕脑将保险杠碰了一下。
  吴小娇说她有点儿累了,放开手坐回去。而徐有福却还站在那儿愣神,仿佛他是坐在火箭顶端的卫星,被轻轻一触送入了太空。即使遨游太空时,他心里那种舒服的感觉仍没有平息,仿佛三伏天吞下去一杯冰茶,不仅仅是荡气回肠,简直要欲仙欲死。